那天的夜饭,凌慕白是留在顾家吃的。
看着顾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凌慕白说不出的羡慕,恨不能立刻融入其中。他自个儿的家,什么时候有过这样和谐的场面?特别是娘亲韩氏去世之后,那个家越发有着冷漠、疏离的味道。
可是,一个人的家,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老天爷安排给你的父母,你也无法拒绝、推却。凌慕白这边刚享受了顾家的温暖,那边还是不得不一脚踏进冷冰冰的凌家。
凌青云似乎在等着儿子回来,他独自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头,面目模糊,沉沉欲睡。反正凌慕白晓得,喝了酒的他没法清醒,没喝酒的他是无精打采。
听到响声,凌青云努力睁大眼睛,看了凌慕白一眼,不满地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夜饭还不在家里吃,我怎么觉着,你根本就没拿这个家当家呢?”
凌慕白吸了吸鼻子,似乎没有闻到呛人的酒味,这么说来,他爹晚上没喝多少酒。叫了声爹,凌慕白恭恭敬敬垂手回答:“因为突然下雨,所以在朋友家里避雨,这才被留着吃了顿饭。”
凌青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随便把手一挥道:“坐下吧。爹有件事情想同你商量商量。”
凌慕白有些惊讶,因为凌青云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同他说话,商量商量?和自己有什么事情需要商量呢?这个家一直是凌青云说了算的,几时轮到凌慕白有发言权了?
可是,凌青云现在居然说有事和他商量商量,真让凌慕白大感意外。
他不敢坐,仍然毕恭毕敬地说:“爹有事情,只管吩咐儿子去做就是了。”其实说起来,凌慕白对这个爹,是有三分惧怕的,主要还是从小不亲近的缘故·凌青云甚至从来没有抱过他。
凌青云瞥了他一眼,眉头稍稍皱起来:“让你坐你就坐呗,坐下好说话。不然你象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我看着吃力死了1‘
凌青云也不晓得怎么对这个儿子·一直以来都是板着脸的形象。见凌慕白听话地坐在了椅子上,凌青云这才开口道:“慕白啊,你爹我在镇上开了家杂货店,生意清淡,你是晓得的吧?”
凌慕白点点头:“嗯,我晓得的。”
“唉,其实说起来呢·这生意不好,也怪不得爹。爹是做惯大生意的人,哪里耐烦整天针头线脑,一文两文的和顾客斤斤计较?所以啊,爹不打算开这杂货店了,想把铺子转让出去。
凌慕白偷偷看了凌青云一眼,心里道:你是做惯大生意的人不错,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是现在想做大生意·没这个本钱,那还不是空口说白话吗?
不过他不敢这样直接地告诉凌青云,只小声问道:“那爹转让掉这杂货店·又想做什么呢?”
要知道,这盘下杂货铺子的钱,以至进货的银子,还是凌慕白的外公外婆拿出来的。如果把杂货店转让了,不寻些可以生发的生意,等老本都蚀光了,凌青云又去问谁讨银子,养活他一家老小?凌慕白的外公外婆已经过世,舅舅不见得会卖他这个面子呢
因为帮人一次可以,老想着依靠别人·别人又不欠你什么,只怕不但会看不起你,还会觉得非常厌烦,巴不得躲得你远远儿的
就听得凌青云兴奋地说:“是这样的,我看中了另一家铺子,盘下来的话·咱们可以做酒生意。酒的利润高啊,岂不是强过杂货店太多?”
听到这个酒字,凌慕白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没做酒生意,差不多都是天天和酒坛子混在一起;这要是改做酒生意了,还不得每天泡在酒里头啊7
老实说,他有些怀疑,凌青云此举,是不是单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想出来的
所以凌慕白婉转地说:“爹,就算您把那个杂货店盘掉了,怕是也不够做酒生意吧?光是进货就得一大笔银子呢”
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你有那么多钱吗?杂货店的存货怎么处理?能保证做酒生意就一定赚钱么?不过据凌慕白猜测,这样的反诘问出来,凌青云铁定暴跳如雷,他不是个能接受别人置疑,反对的人。因此,凌慕白才换了一种说话的方式。
凌青云仰起头,手指关节笃笃地敲击着几案:“嗯,把杂货店盘掉的钱,连那个大些的店铺都接不下来,更别说进许多的酒啦”
凌慕白眼睁睁地看着凌青云,暗道:既然你都明白,那还说这些是啥意思?
就听得凌曹云接道:“要不我为啥找你商量呢?哎,慕白啊,你外公不了一笔款子给你吗?你先把这款子借给你爹周转一下吧等我赚了钱,自是一文不少地归还你。当然啦,就是要添些利息,也不成问题啊”
凌慕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爹,不敢相信,凌青云居然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了外公留给自己的遗产上头。
凌青云感觉到了凌慕白的目光,回望着他:“怎么,你不情愿么?你连自个儿的亲爹都不相信?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跟在你祖父后头学做生意,自问无论是眼光还有经验,都是出于人上的。现在不过是苦于没有本钱,只要有了财力的支持,我一定可以东山再起,重塑凌家的辉煌”
他说得口沫横飞,甚至慷慨激昂,到最后,情不自禁立起身来,在几案大力一击。
如果是在以前,也许凌慕白会相信凌青云的话,甚至带着崇拜和佩服。可是自从家里发生凌青云将所有家当,拿去填了赌博这个无底洞以来,凌慕白便觉得他对这个爹,已经没有了应有的尊重。即使是恭敬,也是表面上的。不是他善于伪装,而是沿袭了一直以来的习惯而己。
凌青云盯着凌慕白的眼睛,突然就把脸耷拉了下来,接着神情阴冷地追问:“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想把这笔款子,先给爹挪用一下是吗?”
凌慕白暗暗叹了口气,然后用沉稳的声音说:“爹,这笔款子并不在我手上。外公过世之前,是委托舅舅保管这笔款子的。也就是说,在我未成年之前,不得动用这笔款子。”
其实他没说完全,凌慕白的外公早已经防到了凌青云这一手,遗嘱上规定,这笔款子只能凌慕白自己做生意,或者娶亲时才可以动用。
凌青云一听,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凌慕白此刻还未满十七岁,也就是说,自己根本别想拿到一毫银子。他咬着牙咒道:“这个老匹夫,死了还不忘算计,真不是个东西”
他因为打的如意算盘不能得逞,心里非常的愤怒,所以竟当了凌青云的面,说出了对自己逝去的岳丈不恭敬的话。
这话被凌慕白听着,觉得分外刺耳,他挺起了胸膛,对凌青云说了一句:“爹,请你尊重死去的外公。”
凌青云脸上一红,然后立马竖起了两条眉毛,冲凌慕白吼道:“你居然教训起老子来了?别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别忘了这么些年你吃谁的,穿谁的,又是谁让你过了这多年养尊处优公子哥儿的生活你现在得了那老东西一点好处,就把自己的老子抛到脑后去了吗?是嫌老子穷了吗?狗眼看人低的兔崽子还不如当初你生下来就捏死算数呢真是忤逆”
他本来就觉得凌慕白去了外公家,一定会被两个老的教坏,现在似乎真的证实了他的猜测。
凌青云的吼声,引来了二姨太,她风摆杨柳地走到凌青云身旁,搀住他的胳膊,柔声细气地道:“老爷犯不着气成这个样儿吧?你一想出这个主意,我就说了,白哥儿如今眼里还有你这个当爹的吗?他的银子,你根本就不要想得到他的一分一厘?老爷不信么”
凌慕白先是被凌青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起因不过是他说了一句请尊重逝去的外公而已,用得着发这样大的脾气么?哦,不对,应该是他想霸占外公遗给自己的银子,却没有得逞,这才发作的吧?
而二姨娘那几句话,句句透着挑拔离间的意思,无非是想煽风点火罢了
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和爹吵,和二姨娘闹,他还真犯不着这样。他生性不是个爱吵闹的人。
谁知这个时候,凌青云忽然又换了一付嘴脸,走到凌慕白跟前央求道:“唉,是爹太冲动了,竟然口不择言起来。
慕白,看在父子十几年的份上,你就不能帮爹一把么?去求求你的舅舅,拿你名下的银子,先暂时腾挪出来,给爹救救急,啊?”
看了看凌慕白的脸色,又豪气千云地说:“爹这次一定可以凭借酒生意挣钱的我有预感,我能靠这个翻身,重新让凌家的日子好起来。慕白,爹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你就答应爹吧等爹有钱了,还能亏待你不成?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爹的儿子呀”
他拉着凌慕白的胳膊,说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