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这天一早,石双就带着幼子小石头到了王思任府上,奉张母吕氏之命来接张原少爷回家,还送来了两条半尺多长的鲥鱼和十斤东阳南枣,王思任让管家回赠一块浦江火腿。
在王家用过早餐,张原、武陵主仆二人还有石双父子起身回山阴,这日天气晴好,初升的秋阳朗朗照人,会稽县城的主要街道已有执役的民夫洒扫过,走起来尘土不扬,一路过了杏花寺、钱肃王祠,前面便是会稽、山阴两县的界河——府河。
接连三日闷在书房里读书思考,张原也觉得有点疲惫,这时站在府河越王桥上,看不舍昼夜流淌的府河水映着朝阳波光粼粼,河上往来舟楫,有渔歌唱早,自是心胸一宽,回想这三日求学的收获,更是心情大好,有明师指点和自己揣摩果然是大不一样啊,不会走弯路,事半功倍——
又想:“昨日傍晚老师进去问王婴姿四书笔记的事,想必婴姿小姐会分辩说她是男装,我并无察觉,只不知老师信不信,有没有责骂婴姿小姐?老师到前院来时倒是脸色如常,就不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师可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啊——还好我才十五岁,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多的误会,以后注意点莫要与那婴姿小姐再有什么瓜葛就好,婴姿小姐露了馅,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对于王婴姿,张原并没有太多想法,不象一见商澹然那样让他有怦然心动之感,王婴姿就象是邻家小妹,如果可以,出来一起说说话那很好,只是置身晚明,哪能随便与人家在室闺女说话,王老师肯定要把他当成了女婿,虽然那日他以美色喻八股发挥得太过头,王老师板着脸教训了他,但从这两天来看,王老师显然并不在意,应该是认为少年人好色一点是情有可原的……
张原停下脚步看流水沉思时,武陵和石双父子也站住等候,三个人都是笑呵呵的,武陵在向小石头问白骡雪精的事,得知白骡一直留在张原家这边,武陵更是快活了,说道:“那你今日怎么不把白骡牵来,让少爷骑着回去啊。”
小石头挠头道:“这个我没想到,雪精也不让我牵它,我哥也不行,只有兔亭和真真姐可以。”
武陵道:“我也可以,我有黄胡子。”
小石头道:“小武哥,我戴了那花脸面具的,还是不行。”
武陵笑道:“你太矮小了,怎么也扮不象。”
有一艘狭长的龙首船“咚咚”地敲着鼓从越王桥下划过,张原探着头看,问一边的石双:“石叔,端午节早过了,怎么还划龙船?”
石双道:“明日是海龙王生日,要祭拜,海龙王庙不就在那边吗,咱们方才走过的。”
张原道:“那是钱肃王祠。”
石双道:“钱肃王就是海龙王,会稽人都这么叫,海龙王庙会极热闹的。”
张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走吧。”
过了府河,绕过市门阁,从玉虚观和双义庙之间穿过,前面便是绍兴府学宫,转过府学宫,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爷,太太在门前等着呢。”
张原赶紧加快脚步,率先赶到竹篱门前,笑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张母吕氏眉花眼笑:“估摸着你们就要回来了。”却又把儿子左看右看,说道:“我儿好象清瘦了一些,是不是先生家的饭菜我儿不爱吃?”
张原笑道:“先生家的饭菜很合儿子胃口,儿子每餐都吃几大碗花白米饭,母亲再看看,儿子哪里瘦了?”
张母吕氏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又道:“你姐姐从青浦寄信来了,你来看。”
张原跟着母亲进到内院,看姐姐张若曦亲笔写的信,姐姐那晋人小楷,别有风致,张若曦在信里说得知张原眼睛痊愈,喜极而泣,特意去了城外观音庵上香还愿,又知张原勤学苦读,甚感欣慰,既然张原有意明年三月来松江为姐夫祝寿,那她到时会派仆人来接,又说了一些两个小外甥的琐事,随信寄来的很多嘉兴鱼脯、南京桃门枣、苏州山楂糕、松子糖等方物。
山楂糕、松子糖是以前张原最爱吃的,现在不敢多吃,略尝了几块,留下一小半,其余的都给武陵、兔亭和石头兄弟分食了,下午穆真真来时,张原就把那一包山楂糕和松子糖给穆真真,让她等下带回家去。
穆真真现在既卖绍兴谢橘也卖东阳南枣,对张原道:“少爷,明日小婢也去会稽——”说这话时,这堕民少女那双幽黑莹蓝的眸子盈盈看着张原,显然是要张原猜她去会稽做什么?
张原立在后园石槽边,抚摸白骡雪精的脖颈,侧头望着穆真真,说道:“待我猜来,嗯,你是要去会稽海龙王庙赶庙会是不是?”
穆真真瞪大眼睛道:“啊,少爷怎么一猜就中!”
张原微笑道:“明日你与我一起去会稽,我在家里等你,你不用赶得那么急,稍微晚一点没关系。”
穆真真就是这么盼望的,少爷又说到她心里去了,欢喜道:“小婢明日不用赶早去码头,今日爹爹陪我去了,挑了一百五十斤南枣和谢橘回家,南枣多存放几日不会坏。”
张原道:“好,你明早卯时末赶到这里就可以了。”
武陵牵着白骡的缰绳道:“少爷骑骡玩吧。”
张原今日书一下都不碰,彻底放松一下脑子,这三天里他学到了太多东西,必须让脑子缓一缓,劳逸结合是必须的。
系好鞍桥,张原跨上白骡,趴着身子从后园小门出去,沿投醪河东岸小跑着,武陵、兔亭跟着白骡跑,小丫头兔亭快活的尖叫象竹哨一般。
穆真真起先也跟着跑了一段路,又觉得有些难为情,她可比兔亭大好多,不是小孩子了,便停下脚步,站在一株高柳下看少爷骑着大白骡跑远了又兜回来,心里真是欢喜。
“得得得……”
马蹄掌铁敲击着坚石,两匹高头大马踏过石拱桥,从西张跑到东张这边来了,马背上的乘客是张岱、张萼两兄弟,张萼扬鞭指着远远跑来的张原笑道:“大兄你看,介子得了头骡子也骑得这么欢天喜地,真正小家子气。”
张岱道:“不然,雪精可不比一般骡子,短程快跑也不输于我们这两匹马,又有驴的耐力,能日行两、三百里,可坚持七日,马就不行。”
说话间,张原跑到二人跟前,勒住白骡,执缰拱手道:“大兄好,三兄好。”
张岱问了张原在王思任那里求学的情况,点头道:“谑庵先生是少年进士,对于八股定然是有独得之秘的,只要他肯倾囊相授,介子又肯勤学,自然受益匪浅。”
张萼道:“整日读那些无趣的东西闷也闷死了,人生百年都没有,若等你高中进士那日突然就呜呼哀哉,那岂不是白忙一场。”
张原笑道:“这么冤的少有,总不能因为怕死就什么都不干,这纨绔啊也是三兄才能做。”
张萼哈哈大笑,又道:“过几日就是重阳了,我们兄弟约了一些友人登玉笥山,介子你一定要来。”
重阳是九月初九,今日是初五,正好苦学三日后休息一日,重阳敬老,也要回来与母亲一起过节,张原道:“好,到时两位兄长来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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