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仲第二天回到家的时候,小院已经给收拾得认不出来了。不过他对于石氏料理的家务事却从没意见,男主外女主内,身为男人,钱文仲也还是有那么点子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
进门的时候,正好钱敏君正在向石氏抱怨睡不惯北方的大炕,“……**的,一点也没有床舒服。娘,要不你给我们换张床吧。妹妹,你是不是也睡不惯?”
钱灵犀当然也睡不惯,却见石氏有些不悦,出言哄她,“回头我们买几床厚些的草垫子铺上就软和了。”
石氏却仍是横了女儿一眼,当着钱文仲的面骂道,“以后想买什么,都得靠自己赚,赚不到钱,零用也没有了!”
钱敏君给骂得不敢吭气,钱文仲却不清楚妻子生气的原因,只以为是与女儿口角小事,仍是乐呵呵的进来道,“敏君你要是不睡炕,到了冬天当心冻掉你的脚丫子!夫人,樊将军体谅你们刚来,给了我三天的假。我打算抽一天摆酒宴请军中相好的同僚,再答谢下护送你们来的家丁,然后咱们置办些礼物,择个吉日让他们带回去,多少是个心意。只是这边关风俗与咱们那里不同,你且听我一一道来……”
眼看钱文仲还要滔滔不绝的说下去,钱灵犀甚不忍心的清咳了两声,示意他留意石氏的脸色。
钱文仲猛地警醒,再看向夫人,就见那气色与往日不同,分明就是怄着气在。多年的老夫老妻,钱文仲滴溜在心中打个转,立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钱灵犀就见干爹跟变脸似的,迅速换了副面孔,不谈酒宴,先吹捧起来,“夫人啊。你可不知道,你过年时送来的那些礼物,可给为夫大大的长了脸面了!且不说那些书本笔墨,那些刀伤药什么的可是给人一抢而空。边关虽然没有战事,但士兵操练时常总有受伤的,本地的土大夫哪里有甚么好药?那些东西一亮相,谁不夸老夫有个贤惠体贴的好妻子?还有你打制的那些花钱也是极好的,我过年给同僚家的孩子们一送。人人都称心思细密,样式别致,还仿着去打呢!”
石氏听及此,脸色稍霁,但语气仍是淡淡的,“这些都是妾身的本份,没什么好值得夸奖的,倒是老爷在边关辛苦了。”
“不辛苦,我一点儿都不辛苦。”听妻子的反话,钱文仲好脾气的呵呵赔笑。但头上明显增多的白发还是看得人心里一酸。
钱敏君上前坐到他的身旁,伸手指着他的白头发。认真端详,“爹又老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
钱文仲听得心里一暖,却故意打趣,“要不你给爹把白头发都拔了?”
钱敏君挽起袖子真想动手,可钱灵犀却觑着石氏的神色,黯然叹了口气。同到钱文仲身边坐下,“拔不了,太多了。要是全拔了。干爹就该秃了。”
她轻轻的一句话,却顿时勾起石氏心酸,再望望丈夫花白的头发,心中纵是有气也消了大半。
钱文仲心中明白干女儿的好,一手抚着一个女孩儿,逗她们开心,“没事儿,要是你们怕见着干爹这老气样子,不如拿墨汁来染染可好?听说你们可都在国公府里学了不少东西,现就考考你们,看谁染得又快又好?”
钱敏君心地纯良,顿时上当了,“我们是学过读书识字,却没学过染头发啊?”
钱灵犀却笑,“不会难道不会学么?别人不知道,绿蝶是一定知道的,快教个法子,咱们也给干爹染一染,让老爷年轻几岁。”
她以此作借口,就把屋子里的人全都带下去了。
钱敏君还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娘还在生气呢,咱们走了,他们要是吵架怎么办?”
不错,有长进,都能看出大人面和心不和了,钱灵犀悄悄往窗下一指,把她带过去偷听,只令绿蝶去准备染发用具。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的时候,钱文仲再不用掩饰,上前给石氏作了个揖,“夫人,全是为夫不好,请你莫要见怪。”
石氏心中仍有三分气,把脖子一拧,身子侧向一旁,“不敢,妾身可受不起老爷的大礼。”
钱文仲赔笑,“其实那些钱吧,也不是白借,人家都在菊芬(秦姨娘)那儿按了手印的。”
他要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这话石氏的气又提起两分来了,起身取出那本账册翻开,指着质问,“这样的手印也做得数么?瞧瞧这儿,九月初三,李二娃看茶钱三十文,九月初七,张百户母亲做寿借钱一贯。”
把账本放下,石氏隐含怨怼的望着钱文仲道,“老爷,我不反对你做好人。同僚之间互通有无也是常有的事,可你这样总是只有借的,没有还的算是怎么回事?”
“那他们……他们饷银太低,一时入不敷出也是常有的事。”钱文仲答得有些勉强。
“所以你就把这些时的俸禄全搭进去了,甚至于连家里带来的钱都花得干净?”石氏真心有些生气了,调门都高了两度,“要不是秦姨娘拿出来一笔笔的跟我算,我竟不知道,这钱竟还有这样的花法。眼下连咱们租的房子都还是您当了冬天的大毛衣裳才租下来的,若是我两手空空的过来,您打算怎么安置我们?等到入冬,您又打算穿什么冬衣御寒?”
钱灵犀在外头听着,总算明白石氏的两天的低气压是怎么回事了,只怕任何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都会火大。男人赚钱养家是天职,就算石氏不指望这个钱过日子,可是才离了钱文仲这有多长的时间,他一分钱没攒下也就算了,却反收了这样一堆烂账,难道他就不为妻女考虑考虑?
钱文仲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去,他不是不明白这些经济道理,从前他在西康府的时候还是主管税收的官员,难道连最基本的出入道理都弄不清楚?
“夫人,您是没跟这些人接触过,他们说话行事虽然粗鲁了些,真的全是难得的好人。从前我刚到军里,有人刁难,非要我一把年纪了去跟着搞什么急行军。要不是这些士兵们一路背着我抬着我,但凡有口热的,总是先照顾我,铺好了帐篷,也总是第一个请我过去歇息,我这条老命,只怕早就给折腾了去。”
石氏闻言吃了一惊,“老爷,是谁跟您过不去?”
钱文仲摇头叹息,不欲再提,“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之前不跟你说,就是怕你担心。眼下倒也没什么了,你就不必再问了。我也知道,把俸禄全花在这些人身上,确实不对。但边关的有些事情……唉,我实跟你说了吧,不按时关饷那是常事,象我这样人口少,家里又不需要贴补的还算是好的了,有些一家子都指望着饷银过日子的那才是艰难呢。所以人家求到我头上来了,我能不借么?总不能眼看着人家饭都没得吃。当初想着,在这一任三年,你们在国公府,也不需要我攒下什么钱来,手就松了些,到后来,收也收不住了。”
石氏越听脸色越是骇然,“边关的粮饷一向是由皇上亲拨,怎么会有不及时的时候?如果是上司截留,你们就不会上书朝廷,要求彻查此事么?”
钱文仲苦笑,“查?怎么查?如果真的要追查起来的话,只怕都要查到几十年前去了。边关偏远,朝廷虽然有定额的拨款,但一遇上灾年或者国库空虚,就不过是个幌子。历朝历代欠下的银钱,还有以次充好的军粮,难道朝廷真的不知?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去年南方一场雪灾,损毁了不少稻米粮食,那边的百姓苦,边关的将士也跟着受苦。如果我们带头闹事,朝廷为了平息边关将士的怨言,只能加重税赋,到时苦的就是老百姓,也是这些边关将士的爹娘兄弟们。你说,此事要我们怎么查?”
石氏无语了,钱灵犀在外头听得也觉心头沉重无比。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整个国家,或者时代的问题。
南明王朝并不穷,但也谈不上有多富裕,也许皇上是有心让边关将士都过上好日子,可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原本良好的心愿不能贯彻执行下去。从前她一直呆在较为富庶的南方,从来没体会到这样的问题,想来钱文仲若不是亲自到了九原,也不会对这样的现实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所以,”钱文仲最后两手一摊,向石氏交了个底,“我在自己尚有能力的时候,能帮帮这些军中兄弟就帮帮了,不过往后既然你来了,自然这当家的差使仍是由你来管,我每月的俸禄你派人去领,谁要借钱就得向你张口。借与不借,全凭你作主,我再不干涉,如何?”
石氏叹口气,无奈的接受了这一妥协。
一般男人单身在外面的时候,狐朋狗友借钱的多,但若是有了夫人,大家都要收敛许多了。都是有家室的人,谁都不容易。
只是石氏开始觉得钱灵犀原先提议要做点小本买卖的主意不太靠谱,如果边关的士兵已经这么穷的话,她们再做生意去赚钱,岂不是变相的盘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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