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这本书的奇特之处在于,别的书都在找读者,而《金瓶梅》反过来,它在拒绝读者,仿佛在说:“看不懂的人不要来读这本书。”
电视剧《红楼梦》热播,深深影响《红楼梦》的《金瓶梅》,其电视剧版本在内地却遥遥无期。
当然了,在香港,港产三级片《金瓶梅》不止一次被搬上银幕和荧屏,早就制成影碟在地下流行,这些诉诸感官刺激的影像作品从未让《金瓶梅》得到平反的机会,恰恰相反,它们更加强了这本“旷世**”在江湖中的龙头老大地位。
但是台湾作家侯文咏新近出版的《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一书就要挑战这种陈旧的观念。在他看来,一淫遮百美,《金瓶梅》倒霉就倒霉在不堪入目的双修情节上,以至于几百年来,这本中国古典文学的杰作都要遭受卫道士的口诛笔伐,恨不能打入十八层地狱了事。
小时候蔡康永最爱看的书就是《金瓶梅》,作为蔡康永男闺蜜级的挚友,两人的爱好也真是相像,只是,侯文咏爱上《金瓶梅》是在他中年之后。年少时,血气未定,读《金瓶梅》,没有几个男生读到西门庆和潘金莲大战葡萄架这样“精彩”的情节,不感到血脉贲张反复含玩的,对于小说有没有文学价值,侯文咏并不关心;成年之后,再读《金瓶梅》,侯文咏已是见山不是山,多少**裸的肉搏好戏抬眼过,倏忽间,轻舟已过万重山。真是放下瑟情,立地成佛!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浦安迪提醒读者注意,瑟情段落在小说中的篇幅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事实上,真正详尽描写瑟情的片段在数量上是很有限的,一位有彻底研究的学者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回想起它们的全部重要地方。就因为这个缘故,如郑振铎说的,那些后出的洁本因此并没有与小说原貌有重大不同。”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些瑟情描写是必要的吗?兰陵笑笑生究竟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表达些什么?他明知在当时这是挑衅大众道德底线的自杀式行为,他仍然要这么做(更关键的问题是他没有写成《肉蒲团》),究竟是为了什么?
浦安迪还说,《金瓶梅》是“16世纪趋于成熟的文人小说文体的典范”。侯文咏写这样一本书,其实就是要从小说家的角度仔细分析《金瓶梅》中的人物关系,试图拨开其中的层层迷雾,用现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这段400多年前的不伦之恋。
只是,不同于浦安迪之处在于,私房阅读者,侯文咏从未把自己放到学者的高位,他只是想以个人的方式,品味《金瓶梅》,让大家不要总是拘泥于感官刺激,因为,在《金瓶梅》风情万种的背后,隐藏着一部社会人伦的大戏。那才是真正的精彩至极!从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到潘金莲私仆受辱,再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乃至最后的超度亡灵,没有打打杀杀,读来却惊心动魄。
美国哈佛大学田晓菲女士早年写过一本《秋水堂论金瓶梅》。宇文所安在给妻子的这部心血之作所写的序中开门见山就说:“在16世纪的世界文学里,没有哪一部小说像《金瓶梅》。它的质量可以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或者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相比,但那些小说没有一部像《金瓶梅》这样具有现代意义的人情味。”
现代的人情味?侯文咏同样这样认为:现代,潜在于《金瓶梅》这本古典小说中。他觉得,他们的时代,就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两个时代怎么会这么像?怎么能书在讲我们这个时代,而我们却不读这本书呢?”他反问,“仅仅因为400年来,大家都以为它是瑟情小说?老实讲,这个年代,瑟情也不算什么,这本也不够新,也不够咸湿。你看,我们要走的路他们基本上都已走过了一遍,所以在这个时代回头来看,特别有意思。”
看不懂的人不要来读这本书
记者:《金瓶梅》对人性和社会的复杂性的描写有震撼到你是吗?你觉得兰陵笑笑生为什么要花十年的时间写一本“瑟情”小说?
侯文咏:非常震撼!你看,《红楼梦》里那种字谜在《金瓶梅》中早就有了。《金瓶梅》的作者有五六十个候选人,但谁都不知道兰陵笑笑生是谁,我们从小说中可以发现,他应该是做过官的。他富过,他懂音乐懂乐理,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他会花十年的时间去写这样一部小说,去触怒所有的人?锦衣卫是当时的秘密警察,他把锦衣卫这些坏事都给写透了,似乎都在讽刺明朝政权。还有他瑟情的尺度为什么这么大?他究竟要干什么?他肯定是对人生完全不以为然了。他有话要说,不然在那样一个年代,他这样做显然是在冒砍头的危险。但是,出于策略考虑,他也会遮遮掩掩,很多话不能明讲。如此一来,他讽刺严嵩,或者其他的明朝官员,意图不那么明显了,但还是能感受得到。
记者:《金瓶梅》这样一本书,真是旷世奇书,你觉得他是写给那些能够真正读懂他心声的知音的吗?
侯文咏:对,《金瓶梅》这本书的奇特之处在于,别的书都在找读者,而《金瓶梅》反过来,它在拒绝读者,仿佛在说:“看不懂的人不要来读这本书。”或者:“水准不高的人别来看这本书。”它是写给那些真正能读懂《金瓶梅》的知音的。其中,读者也需要有一定的能力。当你读懂的那一刹那,你会惊叹,他写得真好!当然,现在我们来看这本书,还是会有很多密码,我们不能完全了解。就像在内地要写文章讽刺谁,我们在台湾也不会很能体会这种讽刺的妙处。如果直接骂,当然很容易就暴露自己,他不会那么傻。他必须用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叛逆。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方式。因为他不讲清楚就有空间让读者来参与,就可以让我们在文本中做新的堆叠。
《水浒传》是父亲,《金瓶梅》是母亲
记者:《金瓶梅》和《水浒传》、《红楼梦》的关系很有意思,你觉得《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有多大?
侯文咏:《金瓶梅》从《水浒传》中截取了一段出来,本来在《水浒传》中武松杀死了西门庆和潘金莲,但是《金瓶梅》中武松杀死的是个叫李外传的人,因为李外传给砍成两段,让西门庆和潘金莲活了五年多,也可以说,这是从《水浒传》中借来的五年时间。这些人的命运就好像灿烂的金瓶中插着梅花,绽放的梅花撑不了很久,很漂亮,但是很快就要枯萎。从这个观点来看《金瓶梅》,你不觉得这就是《红楼梦》吗?这样一个系谱,我讲过,《水浒传》像是爸爸,《金瓶梅》是妈妈,《红楼梦》就是它们的漂亮女儿。这就形成了中国文学中一个最特别的系谱。我以前一直认为,西方文学的技法是超过中国的,我是读西方文学长大的,我也同意这个观点,可是我读完《金瓶梅》后,我发觉不对。比如西门庆看潘金莲,从脸部看到胸部、咪咪,然后是音毛,他都看到了,这种观看的方式在中国文学史上从来没有过,这就是意识流的写法,它很像我们现在意识流小说里突然跳出来什么,这种写法西方要到19、20世纪弗洛伊德之后才有,1600年比1900年早了300年,它的笔法还是可以和西方比,西方的技法不见得就比东方高。《金瓶梅》各式各样的笔法都比西方早了很多——不论是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只是这本书一直被人们忽略了。
记者:《金瓶梅》前十回借用了《水浒传》中武松的故事,你觉得,兰陵笑笑生这样处理有何深意?
侯文咏:现在我们不可能再把别人的十回小说来做我们自己的前十回。在微博上把别人的东西转过来是合法的,正式出版不太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兰陵笑笑生转《水浒传》十回并不是没有改动,他改的地方都很深刻。我举例来说,第一个改动,改潘金莲的身世。《水浒传》里是张大户非礼潘金莲,潘金莲不肯,向他老婆告状,张大户恼羞成怒就将潘金莲嫁给武大郎。《金瓶梅》中则是张大户得逞,天天淫乐,他的身体一天天变差,他老婆发现了很生气,要他一定把狐狸精赶走,张大户思来想去舍不得,才找来又矮又憨厚的武大郎,让他免费住自己的房子,资助他卖炊饼,然后把潘金莲送给他。表面上他们已经结婚,但实际上,乘武大郎去卖炊饼的时候,张大户就和潘金莲私会。这样改动以后,《金瓶梅》中的淫妇就不成立了。《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时是处女之身,她后来背叛了自己的老公,和西门庆毒害了他。在《金瓶梅》中,潘金莲和武大郎的婚姻名存实亡,她和武大郎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而武大郎在碰到张大户与潘金莲私会的时候,也不敢吭声。武大郎比《水浒传》中更猥琐。他不仅丑,也没有担当。张大户一死,潘金莲想要做张大户小妾的愿望也落了空,又给张大户妻子赶出来。她年纪轻轻,如花似玉,武大郎又不爱她,她自然有了别的想法。这样的改动,兰陵笑笑生是有话要说的,潘金莲碰到武松当然会心动,当然想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啊,但是又不可能。潘金莲的这一生,都没有自主权,直到西门庆出现,她才想要想尽办法来抓住他。兰陵笑笑生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非常有层次,非常有目的。这使得《水浒传》中扁平的人物变得立体起来,她很坏,可是你要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坏。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简单地说潘金莲很坏很银荡,而是理解她变坏的过程,如果我换成潘金莲,在那样的处境下,我也许也会杀人。我觉得兰陵笑笑生的这种写法绝非中国传统,这是他对人性深刻的体悟决定了他的写法。只要你比较《金瓶梅》和《水浒传》,你就会发现他改写武松,改写武大郎和西门庆,高妙之所在。
没有神的所在
记者:《金瓶梅》的结局,是很悲凉的。正如评点者张竹坡所说的,这是一部“炎凉书”。从佛教来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觉得佛教思想对《金瓶梅》有怎样的影响?
侯文咏:《金瓶梅》很有趣,书中一直提到一座佛教的寺庙和道教的道院。明代的宗教其实是很世俗的,佛庙和道院只是叫西门庆来捐一点香油钱,这是一个没有神的所在,大家都在拜神,但是没有一个人信神的。西门庆拜神,只是说我可以给神钱,看神能不能保佑我。这个逻辑和他贿赂官员的逻辑是一样的。中国人对神的崇拜在这里也很讽刺,他们很世俗,这是个交换贿赂的过程,这是《金瓶梅》故事所讲的一方面。
另一方面,“春夏秋冬成住坏空”,西门庆在最鼎盛的时候,它坏的因子就在了。就像冬天不仅仅在秋天之后到来,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就已经隐藏了冬天的果子。《金瓶梅》中写热的同时也会写冷,这就是它为什么又被称为“炎凉书”的原因所在。它有很多双线的东西在里面,以至于作者写到最后的时候,春梅跑出来了,说明这还不是最坏的时候,冬天快结束了,春天还会远吗?似乎又进入一个新的循环往复。《金瓶梅》的作者相信,人生就是一个个循环,最好的时候有坏,最坏的时候有好。这当然是有一些佛教思想的影响的,但是其中也有儒家很多的思想,比如中庸,在小说中同样有很多体现。所以说它有多背叛其实也没有,它只是在体制内的背叛。
记者:《金瓶梅》、《红楼梦》、《三国演义》,我们都可以从中解读出权力和权谋的成分,你是否认为,对权力的追求是中国人民族性中的一部分?
侯文咏:中国长期处于封建时期,封建社会摆脱不了权力,做生意、泡妞搞女人都要靠权力。为什么资本主义在中国不能成熟?封建社会在西方革命成功了,可是在中国行不通?因为一切都掌握在帝王手中,他钳制一切。权力无所不在,你做什么都摆脱不了权力。所以你很难看到一本书说没有谈到权力的,它压制着人们。而在19、20世纪的欧洲,人权思想开始超越皇权,文学其实反映的是我们生活的逻辑。在中国古代,要找到一本不牵涉权力的小说还真不容易。就《金瓶梅》而言,我们看到,所有的权力都是通过与西门庆的生殖关系获得的,这就和皇朝时期的情况如此相似乃尔,在宫廷中,谁不是和皇帝有了生殖关系后才获得权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