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古道。
金乌初升。
晨雾在刚刚苏醒的平原上弥漫,太阳红彤彤地蹲在远处的山顶,像是还没完全睡醒,懒洋洋的,还没开始它夺目的万丈光辉。
风仍然带着黑夜的寒气,路旁的草半青半黄,夜间的露水已经结成了薄薄的霜。
远处渐渐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和骨碌作响的马车声,赶车的人像是很急,马车声很快就近了。
太阳才刚刚升起来,看来赶路的人一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否则不会这么早就启程——或者,是连夜赶路。
马车近了,可以看到赶车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姑娘,长相清秀,一身粉衣的打扮,若是她端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很多人会觉得她是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可是现在,这么个斯文的姑娘却满面风尘,神色疲倦,鬓发有些凌乱,可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整理一下,只是不停地抽打着马匹。
一阵咳嗽声忽然从马车里传了出来,马车跑起来的声音十分的大,原本也掩盖了那虚弱的咳嗽,但那姑娘时刻留意着马车内的动静,不肯错过一丝声响。此时一听,顿时大喜,急急勒住了马匹,停下马车。
她抛了缰绳和马鞭,转身一把掀起马车的挡帘,惊喜地冲里面叫:“凌庄主,你醒了?”
来人正是奚红衣与凌御辞。
马车里那玄衣的青年艰难地撑起身子,平时沉稳有力的双臂此刻却在微微发着抖,像是连撑起自己的身子这么平常的事情也完成的很吃力。奚红衣见状,连忙进了马车,将他扶起来,靠坐在车壁上。她一边舀了枕头塞到他的背后让他靠着,一边欣喜地说:“凌庄主,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怎么叫都不醒,真是吓死我了。”
御辞却不说话,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奚红衣见那双深邃的眸子一直盯着她,不由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烧,她低垂下眼帘,躲开他的视线。
气氛凝滞。
良久。她可以感觉得到御辞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她已经窘迫得脸快要着火了,讷讷地声若蚊吟地道:“凌庄主,你……你看着我作什么?”
话音刚落,她忽然听见御辞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他猛地伸手抓住她一直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奚红衣被这一逾越的举动唬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一把挣开,惊叫:“凌庄主,你干什么?”
那只手轻易地就被甩开了——轻易得就像甩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
那只手很冷很湿——冷得像冰,且满手都是汗。
奚红衣有些惊惧地看着御辞,那双清亮的眸子仍在怔怔看着她,但她终于发现了,那往日平静如海的眸子里此刻全然是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茫然无措,还有丝丝的怯意和恐慌——他在害怕。
怕什么?
有什么事能让枫溟庄主害怕?
有什么事能让面对刀山火海都无所畏惧的冷月流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奚红衣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她小心翼翼地问:“凌庄主……你,你怎么了?”
他动了动唇,片刻后,才迟疑地开口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平常冷冽的声音里,已经失去了冷静和镇定,而且有着微微怯弱的颤抖。太不寻常了。
奚红衣一怔,微微皱了皱眉,脑海中掠过一个令人惊骇的念头,她稳了稳声音,道:“太阳出来不久,估计卯时将尽了。” *【1】
闻言,御辞猛地一震,全身僵硬,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一般脸色惨白。
奚红衣眼见那黑眸中的惊痛,不由焦急道:“凌庄主,你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御辞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用力握了握拳头,然后渐恢复了正常的平静神态,口吻也渐趋于镇定。
“我看不见了。”
鸦雀无声。
马车外的马匹好像连喷气甩尾都不想做了,安安静静地站着,犹如石马。
远空穿来孤雁悲切的鸣叫,哀哀凄凄,犹若垂死的悲鸣。
奚红衣盯着御辞,那双眼睛一直是灿若流星的,此刻那流星却已划过,徒留长夜。
他闭上了眼睛,有些吃力地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又道:“而且,有人封了我的灵力。”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与无奈。
奚红衣觉得一股哀伤从心底里涌遍了全身,她说不出话来了。
他是这么出色的一个人。他的凌云傲骨,连罡风骤雨也摧折不断;他的胆识智慧,连最精妙的险恶布局也奈他无法;他的莫测高深,连最险恶的凶煞之地,也挡不住其来去自如的脚步。
天烬剑出逐明月,封喉见血惊修罗。
他是“冷月修罗”,是枫溟庄主,是凌御辞。
可是现在,他看不见了,被人封住了灵力——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总之,是功力全失。
是老天在嫉妒?这般完美的人,容不得他继续完美下去。
将冷月变作一个平凡的瞎子,将高高在上的明月堕入凡世。
星河寂寂云遮月,那轮明月,已经黯淡。
“怎么会……这样?”奚红衣干涩地问,有些结巴,“是葬月宫的人?”
御辞闭着眼睛点点头。
“他们怎样封了你的灵力?”奚红衣再问,“或许我们可以解开。”
御辞摇头,低声道:“他们用的是金针入穴的法子,将针刺入经脉,封住灵力运行的道路。施针手法太多,不下百种,对应各自的起针路数。除了施针之人,无人知晓我身体里的针是以何种手法刺入。”他又抬起手揉了下太阳穴,微微皱眉,似乎头疼得厉害,过了一会又道:“睛明穴也被入了针,因此看不见了。”
奚红衣不甘心:“除了施针的人,真的没其他办法了?”
御辞闭眼露出一丝苦笑,缓缓摇了摇头,且道:“强行拔针,必定伤及经脉,轻则功力尽废,重则性命不保。”
奚红衣闭嘴了,看着眼前之人憔悴却保持着平静的样子,不禁气恨,狠狠一捶车壁,怒道:“葬月宫的人当真歹毒。”旋即她又不解地疑道:“但为什么他们不杀了你我?如今他们只是单单封了你的灵力和视力,而我落入他们手中,也是不伤我分毫,不仅如此,还给了我这辆马车,让我带凌庄主你离开……这,这到底是何居心。”
御辞沉默,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微微皱着剑眉,似在思索。
奚红衣忍不住问道:“凌庄主,你为何一直闭着眼睛?”虽然她知他如今睁着眼睛也是看不见,但常人除非入睡,清醒之时下意识都是睁着眼睛的。
御辞淡淡道:“他们用针很怪,睁眼看不见便罢了,若是久了,眼前便缭乱一片,很是头晕,不如闭眼了事。”他顿了顿,又道:“奚姑娘,还请告知在下前晚发生之事。”
奚红衣见他一脸肃容,不敢迟疑,如实相告道:“那夜你与慕容辞幽,哦,就是那个红衣女子,她自称是葬月宫的宫主,你与慕容辞幽相斗落败昏迷后,我便见那宫主从脸上揭下一张**,然后把你带走了,又点了我的穴道,关在一间房内。直到昨日正午,她才遣人解了我的穴,带我出了葬月宫,并且备好了马车,让我带你离开……凌庄主你昏迷不醒,凭我一人之力,就算是拼命也不敌他们,只有驾车先走……”
御辞听罢,微叹了一口气,道:“是我一时疏忽。”
奚红衣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问道:“凌庄主,恕我直言,前夜我见庄主你与慕容辞幽相斗,并不落下风,为何后来竟……”她顿了顿,看着御辞脸色道:“竟不躲不闪?”
御辞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良久才道:“不瞒姑娘,那女子所戴**的容貌……正是先母。乍一见到,震惊之下,便疏忽了。”
“啊……”奚红衣恍然,低呼一声,想起了江湖上传闻已久的枫溟山庄十三年前的灭门惨案,不由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问题。
御辞似是不愿再提此事,转而问道:“现下我们身在何处?”
奚红衣忙答道:“这条官道通往云深山脉,我正打算回去雾顶找梦谷主。葬月宫的马匹脚程甚快,想必用不了几天的。”
御辞点点头,睁开了眼,“看”着奚红衣道:“有劳奚姑娘。”
奚红衣道:“凌庄主,你灵力被封,想必对身子损害很大,红衣不明御剑之术,这几日少不得要车马劳顿,你且躺好休息,其余的事都交给我。”说罢,便掀了挡帘出去,重新开始驾车。
御辞靠坐在马车里,复又闭着眼睛,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微微摇晃。眼前一片黑暗,他只能听见马蹄声、车轮声和奚红衣驾车喝叫的声音。他忽然伸手,将头上的白梅簪子取了下来握在手里,修长骨劲的手指缓缓抚过簪子的每一寸,默然半晌,忽叹一声:“对不起。”然后将它放入怀中。
他向前倾身,一只手在车壁上摸索片刻,指尖触碰到车窗挡帘的一角,掀起,睁开眼睛“注视”着外面的平原,神色间是刚才不曾显露出的落寞。
除了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他平生第二次感到了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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