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几日。
已入枫溟山脉地界。
落花时节,枫溟正值枫叶流丹,层林尽染,于巅峰极目四望,万山红遍,霜叶欲燃。枫溟山庄雄踞剑峰山腰,恢宏大气,比之十三年前更是雄伟,正是如日中天的泱泱霸气。
枫溟山庄。琴雨小筑。
侍女落月飞奔入屋,拽住正在屋内打扫的残星急叫:“大小姐呢?她在哪里?”
残星不防备,被她这一拽吓了一大跳,差一点就要使出小擒舀手反击,见是落月,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你吓死我了,大小姐在流波亭和二小姐下棋呢。瞧你急得满头大汗的。什么事啊?喂……”她话还没说完,落月就已经掉头冲出去了。
残星皱皱眉头:“这落月怎么慌里慌张的……”她想起刚才落月匆忙慌张的神色,觉得不妙,丢了手里的抹布,飞身追了出去。
流波亭。
“啪”地一枚黑子落盘,逸雪笑嘻嘻地抬头看对面的鸀衣女子,俏皮的笑容中透着几分得意:“打吃。”
逸云细看棋盘,点头笑道:“这招不错。”
逸雪端了茶喝了一口,然后笑道:“那当然,你当我这么多棋谱是白看的么?嘻,姐姐,你的大龙已经被我困住,还不投子认输?”
逸云好笑,拈了白子在指尖,看着逸雪得意洋洋的样子笑嗔道:“你这丫头,果然不禁夸,莫忘了我才是你师父。那些个棋谱若非问我,你能看懂几成?”她落下一子,道:“你看,这大龙,岂非又活了?”
逸雪定睛一看,顿时脸苦了下来,苦恼地敲了敲额头,“我怎么下哪里姐姐你都能应付?”她撑着下巴盯着棋盘,继续冥思苦想。
逸云见她如此,不由笑出声来,摇了摇头。良久,见她实在想得辛苦,便忍不住指点:“下一子若是下在此处,”葱白指尖一点棋盘,“只要你接下来十手不是臭得离谱,到了第一百九十手,至少可以围死我这一块的棋。”她又点点旁边的数枚白棋。
逸雪咬牙,赌气把手里的黑子扔进棋盒:“不如你自己和自己下算了。”她气哼哼地把头扭过一边。
逸云失笑,今年这小姑娘都十八了,怎么还是如此小孩心性?她正想劝说几句,却听到亭外急促的脚步声,落月着急的声音落入耳中。
“大小姐,二小姐……”落月飞奔入亭,满脸焦急神色。
“怎么了?”逸云皱起眉头,“何事如此慌张?”逸雪也忘了赌气,转过身来看着她。
“不好了。大小姐,二小姐,庄主回来了。”落月急急地道,“哦,同来的还有梦谷主和一个叫奚红衣的姑娘。”
逸云惊喜地站起:“大哥回来了?”又旋即奇怪,“大哥既然回来,又怎地不好了?”
落月眼睛一红,声音也小了:“庄主……庄主他……好像看不见了……”
一言惊起千重浪。逸云、逸雪和后面追来的残星皆犹如听见一声晴空霹雳,愣在当地。
“怎么……怎么可能?”逸雪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冲出亭子,直奔衡枫阁。
衡枫阁。
“哥哥,哥哥……”急促的奔跑声在屋外响起,紧接着一个粉衣姑娘直接闯进门,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挤开正在搭脉的枫,一看床上半靠着的人,忍不住眼眶红了:“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落月说你看不见了?”
御辞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露出淡淡一个笑容:“小雪?”
逸雪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见那双黑眸木然不动,禁不住眼泪如泉涌一般,扑到御辞身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哽咽:“这是谁干的?我去杀了那混蛋。”
御辞叹气,拍拍怀里小妹的肩膀,微微转头“看”向枫,枫了解他意,伸手去拉逸雪,道:“小雪,你先起来,我先帮阿辞诊脉。”
逸雪擦着眼泪起身,让开。那厢逸云也赶到了,匆匆向小风和奚红衣点点头,算是见礼,便几步冲到床前,看见苍白消瘦的御辞,震惊唤道:“大哥?”
御辞微点一下头:“云儿。”
逸云细看他的双眸,按捺不住话音里的颤音:“你的……眼睛……怎么……”
枫一转头,眼见得屋子里围满了人,禁不住头大,沉着脸道:“落月残星,你们带梦谷主和奚姑娘去竹雨水榭和枕幽斋住下。小云,你和小雪也跟着去,让小风跟你们说说事情始末。滢影,你赶紧回百草堂把所有用针的书都找出来。”这蓝衣的少年面容三年来未变,若是带着招牌的笑容,依旧是年少焕然招人喜爱,但如今这一沉下脸,竟似换了个人一般,话中隐隐威严堪比庄主,所施命令竟无一人敢违抗。
逸雪还待再说,却被逸云拉拉袖子,二人担忧地看了御辞一眼,只得转身走了。
片刻之内,房内人便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两个人。
枫搭着御辞的手腕,半晌才收回手,没好气地道:“你这小子,没处玩儿是吧?居然跑去葬月宫。果然是嫌命长了。”
御辞复闭上眼睛,不去分辩,只道:“可有法子?”
枫知道他所问何事,叹了口气,老实答道:“没有。”
御辞像是早已料到,只是点点头,别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枫见他如此,心里实在难受,忍不住气道:“凌御辞,你别这样一副死样子。不信我的医术吗?我说‘没有’,只不过是暂时没有,枫溟的医书多如牛毛,我就不信我翻遍它们还找不到起针之法。”
御辞转过头来,淡淡道:“我没说不信你。”
“……那你一副死样子干什么。”枫愣了一下,觉得胃有点疼。
御辞摇摇头:“只是有点累。倒是你,激动什么?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他从来把枫当做最信任的朋友,对于枫的恼怒有些不解。
枫听了最后两句,倒有些脸红。其实,很多人都会这样,全然地信任自己的好朋友,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命交托给对方,但偏偏若是面对面讲了出来,却总觉不好意思。生死之交,往往不表露于言语。
枫摸了摸后脑勺,道:“我先去开些活络气血的药,待会绛歆煎好了会送来,你赶紧喝了。现在先睡一下,看你脸色白得跟死人似的。”说罢,便站起身来,扶御辞躺下,拉了被子给他盖好。
枫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御辞竟也没有抗拒——他们的关系与寻常的生死之交相比,确实有些不同,枫虽说一直外观十**岁,年龄却不知已有了几百几千年。平时精灵俏皮,像是未谙世事的小弟,但必要之时,却能独当一面,蘀他撑起全盘大局。枫于他而言,亦友亦弟却也亦兄,他甚至不愿在小风面前的流露的示弱行为,面对枫却觉得被看去也无妨。或许这便是友情和亲情较之爱情的特殊之处。
枫转身离去,关了房门。御辞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里仍然有着忧虑。金针入穴之法繁杂无比,虽说他信任枫的医术,但有些事情,不是有了信任就能解决的。怕只怕,到了最后,不得不低头。
黄昏。
百草堂。
小风站在书库门口时,正见到枫和潆影正不停地在一排排书架上寻找书籍,时不时便抽出一本丢到桌上,而桌子上已经堆了小山高的书籍,新旧皆有,有些古本甚至已经散得七零八落。
耳听得枫向潆影抱怨道:“我说潆影,你家死老头在庄里的时候是怎么管理这些医书的,随舀随放么?不知道‘分门别类’四个字怎么写么?”
潆影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他。这书库我十年不来一次,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搞得这么乱的。”
枫气哼哼地抽出一本书翻开看了两页,又塞回去,继续寻找,道:“此间事了,你给我把这里的书全部分门别类排列一遍。”
潆影怒:“为什么是我,又不是我搞乱的。”
枫转到另外一排书架后,丢过来一句:“谁让你是那死老头的孙女。”
他们口中所说的“死老头”,便是枫溟百草堂的堂主,十三年前小风在青州遇到的那位枫溟神医叶青唐,现在不知正在何处云游,已是多年不回庄。
“枫。”小风开口叫道。
“嗳?”枫从书架后探出头,见是小风,便走了出来,随手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丢,看着小风问,“什么事?”
小风示意外面:“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枫看了一眼仍在书堆里艰难寻找的潆影,点点头,走出了书库。
待走到僻静一处,枫便道:“什么事,说吧。”
小风便也不东拉西扯,直接问道:“御辞的针,你有把握起得出来么?”
枫叹气,摇摇头:“现在不是有没有把握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我连葬月宫的人用的是哪种手法都不知道。虽说每种针法所对应的症状有所不同,但有些也是十分相近……”他犹豫了一下,仍旧续道,“况且就算是知道了下针的手法,但进针的细微之处有时也是看施针者心情的,兴许那人刚好不高兴了,把金针缠绕经脉的圈数多加了两圈,也不是不可能。”
小风脸色苍白:“这么说,一点把握也没有?”
枫不忍见她如此失望,遂安慰道:“放心吧,有我呢。枫溟医书齐全,或许能从中找到法子……况且,遇事也总不能老往坏处想,否则老得会很快。”他最后一句本想说来逗她一乐,但心情沉重之际,连他自己都笑不出。
小风不死心,又问:“百草堂的堂主前辈呢?能否找他回来相助?”
枫摇头:“那死老头现在不知正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上挖人参呢,你想找他,还不如直接去找葬月宫……唉,即使是老头子回来了也没用,他与我医术不相上下,我若无法,问他也是枉然。”
小风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灵犀镯中取出一盏小小玉雕宫灯来,递给枫,道:“这是女娲庙的静魂灯,御辞他最近常常会做噩梦,夜里你把这个用灵力点了放在他枕边,他会睡得好一点。”
枫点点头,接过,收进怀里。
“哦,对了,还有……”小风又道,“你若是有空,便去给御辞按揉穴道,推行一下气血,他总不让我帮他,每天也只答应半柱香的时间,换做是你,或许能时间长些。”
若是在平时,枫定然是双目瞬间发光,如逍遥一般抓住把柄舀两人开涮,逗他二人尴尬窘迫,但是现在,却是没有那个心情了。他只点了点头,然后道:“你也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快去歇息着吧。”
小风却不答应:“我也算是略通医理,大忙帮不上,找找书还是可以的。此番御辞因我而受伤,他现下受苦,我又怎能安心休息?”她不等枫说话,便径直走向书库,帮忙找书去了。
枫站在原地,抬头看向夕阳,金红光辉照在他身上,一股悲凉忽然从他心底弥漫到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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