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都像被慕容辞幽抛出的要求惊得停住。大殿之内一时静寂得只能听得到三人各自绵长轻缓的呼吸。
“……联姻?”御辞沉静如水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波动,大出意料以至于连惊讶的表情都明白地显露在脸上。
任谁也想不到,慕容辞幽的条件竟会如此荒唐。
“正是。“慕容辞幽微笑,看着风辞二人的表情,像怕二人误解似的,又补充一句,“枫溟与葬月。你……”她盯着御辞,“和我。”
气氛瞬间跌至冰点。
“唰”地一声寒光出鞘,灵犀剑页在阴暗中闪耀着幽亮的光芒划出半弧,抵上慕容辞幽的颈边,紧接而至是冰冷若天山之雪的声音:“慕容辞幽!你欺人太甚!”惊怒交加,任谁都能听得出话音中犹似火山喷薄爆发的愤怒。
灵犀剑何等锋利,剑芒轻触过那修长的颈子,一丝鲜红便徐徐铺陈开来,丝缕的红映着雪般的白,妖娆近乎迫人。
慕容辞幽略瞥了一眼灵犀,目光沿着剑页向上,直到直视小风的双眸,嘴角勾出略带嘲讽的弧度:“欺人太甚?梦谷主,这笔交易可划算得紧,‘欺人太甚’一语,又是从何说起?”
她抬手,搭二指在灵犀剑页上,若无其事地将那泓秋水推离颈边,一派优雅娴静,渀佛推开的只是偶然间落于肩膀的鸀叶。“凌庄主若是答应,不但自己身上毒针尽去,枫溟更可得葬月这一强劲盟友,我葬月宫所辖江湖最大的情报组织亦可由枫溟掌控,于公于私,枫溟都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这个女子极是精明,若是以葬月宫强大的杀手实力作引诱筹码,十有九成会碰钉,枫溟自身实力亦已十分强劲。然而若是搬出了“零”,绝大多数人都会动摇。
“零”,这个比之祭月阁“风絮飘泠”更出色的情报网,若能掌控,便几乎有了掌控整个天下的可能。当年的拜月教主,征战中原的第一步,也是要先建立“风絮飘泠”。
御辞低低发出一声冷笑:“听起来,果真很划算。”
慕容辞幽笑得娴雅静丽:“那,凌庄主的意思?”
白衣青年唇边冷冷的笑意隐去,淡淡地道:“若是凌某不答应呢?”
慕容辞幽看了青年片刻,见他一如既往的冷肃表情,笑意也渐渐消失,直视御辞:“当真?”
白衣青年颔首。
慕容辞幽敛去最后一丝笑意,面无表情地后退了几步,直到脚抵在了玉阶的边缘,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华中岚原本是撑不到回蜀中华府就该丧命的。”她这一句话没头没脑,教对面二人有些奇怪,不过很快,他二人就明白了慕容辞幽的意思。
因为慕容辞幽接下来道:“华中岚之所以能撑那么久,全因朱七辰最后关头念了父女之情,没有立时催动七辰子母针,只是让他自生自灭。华中岚只是死在了七辰子针定时的折磨之下,却没有在苗疆一战时死在朱七辰的面前。”
她看着御辞,眸中幽光微闪:“凌庄主,你说,似那种负心无情的男人,要念什么父女之情?直接杀了,岂不解气?”她面沉似水,抬手指尖忽然对着御辞连射数道劲气,声音低如呓语,“就像,这样。”
瞬间变故,谁也没来得及反应。慕容辞幽的突然发难,教二人措手不及。
数道劲气入体,像是突然打开了哪儿的机关,御辞闷哼一声,黑暗的梦里熟悉的痛楚突然重归席卷,疼痛眨眼充满了身体,几乎要涨破这身躯溢出来,血管里流动着的渀佛不是血液,而是千万枚细针。万蚁噬身,一刹那痛进了骨髓和灵魂。
挺拔却消瘦的身躯站立不稳,玉山倾倒般跪倒,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昏黑缭乱,胸腔一股令他窒息的热流始料未及地窜上,顶在喉咙口,恶心,虚弱。红色的液体直冲出喉咙,顿时满嘴的铁锈与血腥。他剧烈地呕吐,吐出的却是大量的触目惊心的鲜红,纯粹的、没有半分掺杂的鲜红洒落在手上衣上,点点滴滴溅在黑发上。他不必看得见,那甜腻而带着金属腥味的气味远比视觉给他更多的信息。
“御辞——”身侧的小风惊恐大叫,丢了灵犀跪下去,将向前倾倒的白衣抱在怀里,将他往后一拉,让他向后靠躺进自己的臂弯。
怀里的人身躯绷得紧紧的,抽搐颤抖,一双黑眸半睁半闭,几乎失去了焦距,身上已经分不出是血管里传出的刺痛还是痉挛带来的疼痛。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骼。
小风几乎魂飞魄散,她脑子有片刻时间一片空白,在那个片刻里她身体无法移动,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跪在这里,或者她根本连自己也忘了。但是很快,快到也许只有两下眨眼之间的间隔,她立刻将自己拉回清醒之中。
“御辞,御辞……”她手足无措地圈着怀里的白衣,“我在这,我在这儿……”她在手还能活动的范围内抬手在御辞的手臂上滑动,从肩膀到手肘。她不确定自己要做些什么,但是下意识的她必须得做出些动作,让她感觉自己正在做着什么事,否则她肯定要发疯。
怀里的人发出痛苦的低低咽声,一片昏乱之中只有重重的黑暗和纠缠不放的剧烈痛楚,即使神志不清了也能感觉得到那蚀心腐骨。再有一个时辰才发作的痛苦,毫无预兆地猛然袭来,像最初第一次承受这剧痛一样,他根本没有准备好……丝毫没有。
“慕容辞幽!!!”小风抬头冲眼前冷笑着的红衣怒吼,“你对他干了什么!!!”
一袭红衣重新笑得云淡风轻,带着一股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七辰子针发作原来竟是如此情形。”倒似她第一次见到一般。她顿了顿,看了那毫无血色的脸一眼,“怪不得朱七辰不肯直接催动子母针杀了华中岚,如此惨状,看着连自己也要难受好一阵子。连自己也一并折腾进去,又是何苦?你说是不是,梦谷主?”
她笑谈若闲话家常的样子落在小风眼里,直接点燃燎原怒火,一股烈焰窜上脑门熊熊燃烧,烧得她眼前几乎要变成血红一片,她恨得咬碎银牙,若非抱着御辞,灵犀就要直接在慕容辞幽身上刺上上百个窟窿。
手臂上由于那只修长的手控制不住力道的握攥,传来剧烈的疼痛,疼痛让被怒火冲昏了的头脑冷静了些许。小风盯着慕容辞幽的双眸,目光冷狠如刀剑,问话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你到底想怎样?”
慕容辞幽笑得无辜:“枫溟与葬月,联姻。我以为梦谷主你已经知道了。”
枫溟与葬月,联姻。
七字条件,一字不变。
然而此刻,威胁的成分远大于条件。
目中悲苦惊怒,七个字形成一股力量在猛烈撕扯着冰衣女子的心,那一刻,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战。
她紧紧收住双臂,渀佛这样就没人能抢走怀里的人。她怒瞪着慕容辞幽,但是眼里已经完全没有那个红衣高挑的身影,眼前只是弥漫整个世界的血红火焰。
他不能离开,不能去娶别的人。至少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不允许别人抢走属于她的视线。这个人是她的,是她的!
埋藏在心灵最深处的强烈的占有欲突然在那一刻爆发。
控制欲是人最原始的本能之一,内心有强烈不安全感的人控制欲最强烈,对自己所占有的东西更是绝不让旁人染指半点。在这个一度脱离掌控的世界里,她的不安全感前所未有的增加,因此在控制占有之下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她都牢牢地攥在手心不肯放手。
当年对已死的羽瑛如此,对三年来失踪的灵儿如此,对失而复得的清扬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即使她早知道终会有一天,他们将永远分隔,不是天涯海角,而是完全不同的错位时空。但,即使分隔,也决不是现在!
慕容辞幽的条件,恰恰触到了她最不能触犯的逆鳞。
她该杀了那个红衣的女人,然后挫骨扬灰。
然而手臂传来的彻骨之痛,告诉她如今那人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他一向是最冷静、最理智、最能忍耐的,若是连他也忍耐不了的痛楚,到底是痛到了怎样的地步?
她低头看看怀里的人,黑发散乱地散落在脸上和胸前,温热的血液还在浸透着银白的衣衫,喉咙里发出的低咽告诉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清醒的神智,完全是本能地寻找着安慰。
不公平!不公平!这一点也不公平!
这个人应该是比翱翔九天的神龙更加光彩夺目的,他该是站在巅峰接受着所有人的倾慕和尊敬的,他是那么的出类拔萃,渀佛再没有一个人能超越……而不应该躺在她的臂弯里痛苦地蜷缩、颤抖,不停地咳血,然后在非人的折磨里缓慢地死去……
冥冥中一个声音一直在问,越来越响亮,从低低絮语一直提高着音量,步步紧逼,咄咄逼人,直到最后质问如同惊雷霹雳在耳边炸响。
你是要他离开,还是要他死???
“不……”带上了软弱的呜咽,一丝声音从喉咙沙哑地逸出,破碎。
两个选择,无论选择哪一个,她都无法承担。
“不?”慕容辞幽听见这个破碎的字眼,唇边的微笑被眸中冷意感染,“梦依然,你现在可没有说‘不’的权利。”
她亲眼目睹着眼前女子由惊怒悲愤转变为失魂落魄的过程,“哼”了一声,道:“梦谷主,凌庄主的事,你似乎没资格蘀他决定吧?”她忽然鬼魅般欺身上前,迅捷无比地连点御辞身上**处大穴,出手之快没人能够看得清楚。
小风反应过来,大惊之下出手就要扣慕容辞幽的脉门,苦于御辞一直握着她的手臂,施展不开,被慕容辞幽退身避开。没等她怒喝,慕容辞幽便好整以暇地掸掸衣袖,道:“方才我点了他的穴道,七辰子针可暂时停止发作。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答不答应条件,一个时辰之后,告诉我答案。”
她拍拍手,殿侧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三十余岁的女人带着两个魁梧大汉走出。走到殿中,三人向慕容辞幽行礼,恭敬地道:“宫主。”
慕容辞幽示意地上的二人,对三人道:“扶凌庄主到碧桑院休息。”
那两个魁梧大汉上前来要扶御辞,小风怒视着他们,却迫于无奈松开怀里的人,只是目光却再难从他身上挪开。
那妇人在前头领路,小风站起来,路过慕容辞幽身边时,听得那红衣女子对她的冷笑低语:“梦谷主,可别让我失望。”蛊惑般的嗓音如同魔咒。
小风不再理会她,此时此刻她分不出丝毫精力来与这个女人对抗,满目满脑满心的皆是那个被人半拖着蹒跚行走的白影,还有……即将要失去什么的悲怆和恐惧。
目送着那五人离开月殿,慕容辞幽收回视线,缓缓地踱上玉阶,坐回月座,礀态从容而自信。
一切,尽在她的意料与掌控之中。
时间,点滴地流逝。
一个时辰,不短,却也绝对不长。
月殿。
慕容辞幽依在月座上等待,很有耐心。不是在等待着答案,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她有把握,梦依然不会让凌御辞再受七辰子针的折磨。她只是在等着过完一个时辰。
等,往往令人焦虑而躁动。
除了单纯地是在等时间流逝。
几乎没有人等待的目的只是单纯为了时间的流度,这有些荒谬。
但慕容辞幽,偏偏就是这么个“荒谬”的人。
碧桑院。
寂静的屋里只有两人沉默地对视。
泪痕已干。
只有衣襟还带着被浸湿的冰凉。
整座葬月宫,都似陷入了沉默的等待。
※ ※ ※ ※
最后一截香灰颤抖一下,从杆上跌入炉鼎,袅袅的轻烟终于断绝。
一个时辰已过。
月殿。
慕容辞幽慢慢站了起来。她已经听到了殿后传来的脚步声。
小风独自一人走进大殿,绕到玉阶前,抬头淡漠地直视慕容辞幽的双眸。
她已经没有了一个时辰前强烈的悲愤,最起码表面上已经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慕容辞幽露微勾唇角:“答案?”
冰衣女子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看着慕容辞幽,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波澜不惊犹如死水,陈述事实般漠然道:“成交。”
慕容辞幽笑,像是看到猎物徒劳挣扎的猎人一般笑。
她好像一直都在笑着。
一切尽在掌控,为什么不笑?
她看着小风,重新坐回月座,笑道:“梦谷主,可要留下来喝杯喜酒?”
小风当然知道两派联姻绝不可能这么快就举办成亲大礼,慕容辞幽此举纯粹是猎人对无处可逃的猎物的小小戏弄。因此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多谢宫主美意。”她没有精力再陪那个月座上的女人玩下去,转了身,走向月殿殿门。
殿门意料之中地打开,西斜的阳光照进大殿,逐渐照亮了那袭犹带血迹的冰衣。
她头也不回地直走,穿过殿前的地坪,穿过数道拱门,穿过抄手游廊,沿着黑袍老者走的路线沿路走回去。说也奇怪,葬月宫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无数机关,竟无一处被触发动。
有些恍惚,却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要跑起来。
月殿被远远地甩在脑后,掩在重重飞檐亭阁之中。
很快,她几乎是逃离般地奔出了葬月宫。
蜿蜒山路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身影。
远处山风林涛夹杂着山涧溪流的声音犹如天籁,鸟雀此起彼伏的歌唱轻松自在。
但是她听不到。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只听得到自己变得浊重的呼吸,和常人奔跑得气衰力竭时一般无异。对于她来说,就算全力施展着轻功奔跑上数个时辰,也能脸不红气不喘。真正让她难受的,是充塞在胸口那满当当的又焦躁又愤怒又恐惧又悲伤的郁涩之感,无论再怎样大口地呼吸也驱逐不了的郁涩,几乎要让她窒息。
忽然一脚踏空某个石块,她整个人摔了下去,膝盖撞到满地尖锐凹凸的石块,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和液体流动的粘腻之感……
换做平常,身为一谷之主的她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就算真的在打斗中摔了,忍一下也就过去了。然而今天,**辣的疼痛却是一路烧尽了心里,又一路烧上了眼眶。
她咬着牙站起身,有些踉跄地继续走。山麓那里,枫还在等着他们……不,只是在等着她。
眼前渐渐漾起一片雾气,越来越浓重,模糊了这个世界,也模糊了她的所有知觉。
意识逐渐变得混沌,不知走了多久,懵懂恍惚间,再次绊了石块。
这一次跌倒在地,迎接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谢谢各位对《心香》的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