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晨曦中御蝶谷显得分外幽静,前一晚似洒了几滴雨,一路而行,被宿雨洗得通透的山林黛色青葱,别致的山亭水榭透着散漫古韵,犹如宣纸上的墨画,山光水色绵延流转至天际。
二人徐徐而行,走得却是不急,小风换了几首歌,哼唱完了缠着御辞让他也唱,那位却只管闭嘴,被缠得烦了,敲了个爆栗在小风头上,板着脸丢出四个字:“休要胡闹!”
待走近悟剑台,小风收拾神态,放开拉着御辞的手——被弟子们看见一谷之主耍无赖缠着人唱歌,她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悟剑台上几十名御蝶弟子正各自练剑拆招,遥遥见到小风与御辞结伴而来,纷纷停下,欲来见礼。小风见状,挥了挥手,让他们不必停下,继续练剑。
走过悟剑台,御辞瞥一眼旁边女子,见她一脸正色,不免好笑:“我竟不知,你在弟子面前,竟是冷面严主。”
小风挑了下眉,缓下脸色:“只是对着不相熟的弟子罢了,若是流烟等人,我这副脸色可唬她们不住。”
如此说说笑笑,又走了许久,才走到枫溟众人下榻的猗蝶院。
小风和御辞才走进月洞门,便见一蓝衣少年站在院子里大伸懒腰,全身筋骨夸张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少年闻声转过头来,看清来人,招牌的灿烂笑容立刻奉上:“哎哟,小风,阿辞,早啊!”
御辞点点头,应一声:“阿枫。”但身边的小风神情却有些异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笑容晃得眼花,竟有些发愣,怔怔地看着那笑颜,一股莫名酸涩的情绪忽然在她心底集结翻涌,搅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枫见状,捋了捋头发,凑过来,桃花眸抛了个媚眼:“哎哟,看我都看呆了啊?不怕某人吃醋?”
小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顺着他的话跟他抬杠,只是盯着他,略略蹙起眉。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她却找不出来……
枫见她脸色不好,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怎么了?”
小风喃喃道:“阿枫……为什么……我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枫一愕,眨眨眼,不知如何作答。
两人却都没看到,一旁的白衣男子面上闪过的一丝伤痛。
御辞伸手拖了小风,淡淡抛给枫一句:“她昨晚喝多了,酒还没醒。”便拉着她走到游廊里坐下。
枫跟着两人,随手捋了花圃旁的一根长叶草叼在嘴里,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栏杆上,大叹一声:“小风,你和小李子的酒量当真差,昨晚才那点儿酒就趴了。唉,古来饮者皆寂寞,唯叹酒中无知音。”
小风被他胡诌的诗给噎了一下,忘了方才初见时的怪异之感,驳道:“我和逍遥乃凡人之躯,怎比你妖身变|态。老实交代,昨晚你喝了我御蝶谷多少坛好酒?”这小子千年枫树精,莫说千杯,便是万杯下肚,也不过当作喝水,她昨晚怎么会想到和他拼酒?
“二十坛?”枫得意洋洋摸下巴,回想状,“也可能更多。”
“二十坛?!”小风气笑了,“尊肚是水缸么?”
枫摸|摸肚子,叹:“酒虫作祟,我亦无法。再说,这二十坛酒,凡人之躯无力承受,可对小爷堂堂枫溟守护精灵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
小风抚额:“我倒忘了,便是两百坛酒,对你而言也只不过是十几缸的水浇了树。可惜了那十几坛老酒,暴殄天物了。”她当作没看见枫黑下来的脸色,“不和你胡扯,我去瞧瞧逍遥。御辞你先和阿枫聊天,我待会便回。”便起身离开。
猗蝶院是个共有四进的院落,枫溟等人都住在第一、二、三进,阿枫此处乃是第三进,逍遥一家与羽瑛却是住在第四进院子里的。小风走过连接两进的月门,拐没了身影。
御辞身形未动,偌大庭院余他一人,静然无声,俊朗的容颜上忽然慢慢显露出一丝哀色。
“阿枫。”他低低叫了一声,旁边的蓝衣少年却没有回应,他没有转头去看那蓝衣,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他只是低声又唤了一声,复而喃喃,“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边上之人依旧无回应迹象。
空气中忽然一团光晕泅开,浅光透明的一个人影虚现在半空,显得渺然飘远的女声响起:“她觉得有些事不对。”
乍闻陌声,御辞却动也不动,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他只是静静地道:“可她只会‘觉得’有些事不对。”在某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顿了顿:“她想不起来的……还有四个时辰,你来得太早了。”
女声道:“我不过想再提醒你一次,韶遗梦境,只能是个梦境。你有太多的事要对她说,但须知各人命数,自有天定,如今你既已身死,梦中再泄阳间之秘便属篡改天命,逆改他人命途,其后果非你我可承担。”
“……我知道。”
“你于凡世留予她的线索,已然足够她寻出真相。她若当真与你灵犀相通,自会留意,顺藤摸瓜,谜底自会揭开。韶遗古梦,悟真即溃。她若醒悟此乃虚梦,抑或你告知凡尘之秘,便是未满五个时辰,梦境也会崩裂瓦解。到那时,便是我也无法再助你重筑一场幻梦。”
“你究竟是谁,为何如此助我?”
“……”那女声竟是沉默不答,良久,才又听那女声叹息,“并非助你……不过是为了共还一场故人恩惠……”叹息幽远,渐而飘渺无声,光影散去,庭院重归静寂。
“……”御辞转头看向方才的光晕所在,若有所思。
※ ※ ※ ※
韶遗梦境外。
已是寅时末,夜雪在几个时辰前就已变大,鹅毛般的大雪铺盖天地一片银白。
天际依旧漆黑,万籁皆寂。雪光迷茫间,竹雨水榭外,七株白梅曲斜瘦枝迎风而立,凌寒抽苞,纷纷絮雪中,古拙的梅枝上,一朵紧接着一朵的白梅花,竟徐徐绽放。
落雪簌簌漫天,冷香幽清而渺远,无人目睹异象。
竹雨水榭里烛|光冷灭,羽瑛入眠未醒,床榻之上,沉睡着的人手忽然一动。
朔风卷起,抖落榭外白梅花瓣,梅雪洁白,随风盘旋于空。
榻上之人秀眉微微蹙起,梦里不安。
延续一夜的韶遗古梦,在弥漫的幽香中,徐徐走向尽头。
※ ※ ※ ※
古梦境内。
白日将尽,时值黄昏。
镜湖波光粼粼,泛着晚霞夕色,映着青黛远山,如晚妆女子,自有一番慵懒韵味。
二舟泛于湖上,三人正在垂钓,细看去正是小风、御辞与枫。
鱼漂忽地上下沉浮,紧接着便是小风惊呼:“呀,御辞,你的鱼要上钩了!”
还未等白衣庄主运劲提竿,旁边便“砰”地砸来一颗石头,溅起一波水花,那鱼漂瞬间静止不动了。旁边舟上的枫“哈哈哈”的大笑传来,直把小风气得咬牙,柳眉倒竖地瞪过去:“好个枫溟精灵,如此输不起,也不怕教人笑话。”
枫笑得无赖:“事先只说好了谁先钓上鱼就算谁赢,可没说中间不准人捣乱啊。”
“你!”
“怎么……哎!”反驳了两个字,忽而转向惊呼,枫一眼瞥见自己的鱼漂“嗖”地沉入水中,惊叫一声,一把捞起脚边的鱼竿运劲上提。但闻“扑剌”一声,一条手掌宽的银鱼破水而出,鱼尾乱甩,水珠在夕阳下如透明橙珠,通透华丽。
“哈哈,阿辞你们输……”
“嗤!”
“噗通!”
“……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风的大笑声回荡在湖面上,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那鱼甫一出|水,未等枫提鱼上船,旁边小舟便射来一枚铜钱,“嗤”地一声割断了枫的渔线,那银鱼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噗通”一声复掉进水里,大尾一摆,顷刻游得无影无踪。
枫的笑容僵在嘴角,大怒往旁边看去,怒喝:“凌御辞!你找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风笑得倒在舟上,捂着肚子,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御辞面色未动,斜睨了一下另外船上指着他大骂的蓝衣少年,冷冷地丢出一句:“来而不往非礼也。”
“……哼。”枫被噎住,半晌恨恨地一甩竿,“罢了,钓了这许久,肚子饿了。你们慢慢钓,我找吃的去。”说罢一振蓝袖,足点舟头,身形踏水往岸边掠去,一上岸便没入花木丛中,顷刻没了人影。
小风擦着笑出的眼泪,坐直了身体,凑到白衣男子身前,笑嘻嘻地猛盯着他看。
“何事?”
“我在想,你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莫不是何方妖物变化的吧?”
“如何不一样?”
“平日里你从来不与阿枫如此玩笑的。削他的渔线来报复,嗯,怎么说……不太像是枫溟庄主会做出来的事。”
“……”御辞看着眼前的粲然的笑颜,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只是淡淡一笑。
小风看着他的笑,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御辞……”
“嗯?”
“以后别这样笑了。”
“哦?”
“这样笑得……很……”这样的笑,让她很不舒服,那笑容背后仿佛掩藏了如山如海的悲伤,夕阳下俊朗的容颜忽然显得那么遥远,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仿佛隔了海角天涯。她伸手拉住他,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随时都会消失。
“……御辞,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入手一片冰冷,大出意料之外,小风惊呼,双手去摸|他的手臂、颈上——如冰一般的寒凉。
御辞抬起手,静静地看了看,转首远望向夕阳,红日已落西山。他喃喃低叹:“时间……到了么……”
“御辞?”小风心生不祥,心慌意乱。脑海里有什么记忆正在努力挣脱着枷锁,很快就要将她淹没。
“风儿。”御辞叹息,看着面露惊惶的她,轻抚着她的鬓发,顿了顿,平静地道,“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小风着慌,脑子有些发懵,紧紧拽着御辞的手,却发觉那修长骨劲的手,冰得可怕,一如……死尸……
天色突然加速转暗,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鸡鸣之声。
隐隐的鸡鸣像是一把大锤狠狠砸在她的脑子上,将她砸得头昏眼花,头疼欲裂。前尘往事猛地冲破了韶遗梦术的封印,如滔滔苍浪兜头砸下,将她卷入惊涛骇浪的回忆之海里。
她僵着身子,眼前往事幕幕,幕幕穿心。
泪水夺眶而出。
鸡鸣愈发清晰。
“不要走……”她泪水簌簌而落,艰难地蠕动着唇,声音全部堵在喉咙里,只能从嘴型分辨所说话语。
夕阳的光以看得见的速度暗下去,天地被拖入无尽黑渊。
御辞的身体开始泛起浅浅白光,他缓缓拨开小风额前的发,轻轻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她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角淌下的不再是泪,而是殷|红的血泽。
他叹了口气,用衣袖细细替她擦去面颊上的血红,血迹在雪白的衣袖上斑驳晕染开来,如灼灼桃夭,亦如妖魅的曼珠沙华。
“风儿,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了……我只希望,你还是我爱的风儿,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坚强地挺过去……”愈发嘹亮的鸡鸣声中,白衣的身影渐渐变得淡而透明,泛出|水波一样的光芒,“风儿,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她在那温柔恳切的目光中,颤如秋风落叶,艰难地点头。
他再次俯首,轻轻在她唇边烙下一吻,“风儿,若有来世,凌御辞愿再陪你走过……”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他,任眼泪流淌成黄|泉的忘川……
天地落入一片漆黑,白衣身影如剔透的水晶,迸裂成无数光珠,飞散泅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世界重归暗冷。
“御……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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