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风再次醒来之时,已是日薄西山。
屋外大雪已停,夕光映雪反射在窗纸上,呈现一片黄澄澄的暖色。她转动眼珠,扫视屋内,但见陈设简陋,仅是一炕一桌凳、再有一个木柜而已。
小风慢慢坐起,头疼欲裂,歇了半晌,才缓了过来。她掀被欲下床,才掀开被子,便见身上被褪了外衫,唯余亵衣而已。她一惊,手下意识地往旁边去摸灵犀剑。
灵犀被放在炕的里侧,指尖触摸|到熟悉的冷硬质感,小风心下稍定,继而四顾寻冰色外衣。
房门此时“吱呀”一声打开,老婆婆苍老佝偻的身影走进来,手里捧着的正是御蝶谷的衣衫,她猛然瞧见小风坐起,不由惊喜:“姑娘,你醒了?”
小风松下戒备,暗中放开了紧握的灵犀,唤了声:“婆婆……”声音甫出口,便惊觉其沙哑嘶沉,喉间干疼如刀割,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喉咙。
老婆婆赶紧将手中的衣衫放在桌上,道:“瞧我这记性,姑娘稍等。”她颤巍巍地出去,片刻后捧了一碗水进来,走到床边递给小风:“姑娘,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小风犹疑一下,伸手接过,喝了几口,水温刚好,不烫不冷,过喉温热,极是舒畅。“多谢婆婆。”此番说话,喉咙果然舒服多了。
小风将水碗递回,视线轮向桌上衣衫:“婆婆,这衣服……”
老婆婆露出安抚一笑:“姑娘莫惊。今早你躺在村口的雪堆里,昏迷不醒,老婆子和儿子正巧从山里回来,便将你带了回家。你外面的衣裳全被雪浸|湿了,再穿在身上,只怕要染风寒。老婆子见唤你不醒,就自作主张帮你脱了……啊,姑娘放心,此事全由老婆子一人经手,男女之防,老婆子还是懂的。”
小风略显困窘:“婆婆,在下并非此意……罢了,何必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她不欲在这问题上继续纠结,一语揭过便罢,随即正色道,“婆婆心善,相救大恩,在下铭记于心,日后定将报答。”
老婆婆替她拢了被子,将她绵绵实实地裹住:“姑娘这般认真,可要折煞我这老婆子了。你那般模样地躺在雪地里,除非铁石心肠,任谁都会出手相救的。唉,姑娘,老婆子一介外人,不好评说,只是有些道理,你也该懂得。人生于世,自有诸多伤心事,但千难万难,也莫要轻贱自身。你这般折腾自己,可有想过落在他人眼里,会当如何?”
小风一怔,“婆婆……”
此刻门忽而又被推开,一个黑脸壮汉端着一碗大步踏进,口中道:“娘,粥我端来啦。”那大汉面相憨厚,声如洪钟,他这一声嚷嚷突然响在安静的屋里,倒把人吓了一大跳。
老婆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提高了声音骂道:“混小子,真真是个粗人。姑娘面前也不知礼数,怎地就突然闯进来了?粥放桌子上,赶紧出去!”
那大汉这才发现小风仍坐在炕上,并未更衣,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啊,姑娘,对不起,我以为你已经都弄好了……”
老婆婆更气:“臭小子,一辈子都不长心眼,怪不得阿翠嫌你冒失,不肯嫁过来。还杵在那?出去!”
大汉被骂得羞愧,赶紧放了碗,转身欲走。小风见状,淡淡一笑,对老婆婆道:“婆婆,不妨事,在下并非拘礼之人。”她复看向大汉,颔首道:“壮士豪爽高义,教人欢喜。此番相救之恩,在下定当铭记。”
那大汉虽说只是个村野之人,但枫溟地界因了枫溟山庄的缘故,多有江湖人士来往,故而此处虽地处偏僻,村民却也不是毫无见识,似小风这般言行疏朗的女子,虽说不多见,却也不教他们惊奇。那大汉见小风神态中并无厌责之意,心中尴尬羞愧便消了许多,憨憨一笑,又挠了挠头:“我是个粗人,‘壮士’这名号可担当不起……”
“得啦。”老婆婆终于忍不住,起身将他推出房门,“赶紧收拾野兔子去,留在这让人笑话。”
待轰走大汉,老婆婆便回身端了粥,回到炕边坐下,“那是我儿子,大川,粗|鲁惯了,若冒犯了姑娘,还请莫要见怪。来,姑娘,把粥喝了,祛祛寒气。”
小风赶紧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接过碗。那粥里滴了清酱,混了剁得细碎的姜粒,正适合体虚染寒的人服用。她略微一怔,万般往事又涌心头。那天南地北四处寻找灵儿的三年中,亦有人在她染了风寒之际端来这清酱姜粒粥,彼时她靠于床栏,那人坐于床边,面色虽冷,眸光却是温怜。
她端着碗,思虑百转千回,渐又要落下泪来。
生命中有一部分已经跟那人走了,不会再回来。如今她端着这热气腾腾的粥水,却再找不回当初充盈心腔的完满欢喜。心已残缺。
微咸辛辣的温糯含入嘴里,盈眶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进碗中,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喝着粥。
老婆婆见状,忽然缓缓开口,苍老的声音温柔祥和,隐带追忆:“姑娘,见了你,老婆子便想起了当年往事。我十六岁便嫁给了我家老头子,与他相守四十载,却不料十年前他身染重病,撒手人寰。四十年啊,大半辈子了,在一起的人,说没就没了……当日情景,如今历历在目,生无可恋,天塌地陷。那时我自觉忘不了,放不下,可如今再想,却已释然了。生老病死,人必有所历。这世间,没有什么忘不了,也没有什么放不下,你放不下,只是因为你还没到想放下的时候。等时间久了,累了,便自然想要放下了。”
小风的手一顿,没有抬头。
“老头子走的时候,对我说,‘老婆子,我要先走一步了,你不许跟来。好好活着,替儿子找个好媳妇,替我照顾小孙子,没干好这些事,就是来见了我,我也要将你打回去。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我给你的手镯,看看,就不想了。’”老婆婆陷在回忆里,神态却是温暖安详,“我一直记着老头子的话呢,十年了,没忘。想他了,就拿他当年送我的手镯出来看看,戴在手上,就像他还一直在我身边。过一阵子,等想劲儿过去,就好了。”
小风久久未动。一室宁寂。
过了许久,小风抬起头来,颊上泪痕未干,向婆婆轻轻一笑:“婆婆,谢谢。”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老婆婆不再说什么,接过碗,道:“天色已晚,姑娘身子还虚,今夜便先在老婆子家里住下吧。姑娘且躺下休息,有什么事,叫唤一声就成,老婆子就在房外。”
待老婆婆离去,房内重归寂静,小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掀被下床,取了桌上的外衫穿上。时值雪冬,她往日功力高湛,衣衫虽单薄,却并不惧冷,如今昏睡七八日,之前又受魔法反噬之创,病体不比以往,即便穿回了外衣,也觉阵阵寒意逼人,只得再从灵犀镯中取了件白色对襟披风披上。
原先桌上叠好的外衣上放着一个荷包,小风待整理完了衣物,才拿过手里细看。那荷包做工精致,上绣金红枫叶,显然是枫溟之标志。她打开荷包,里面却只有两样物事:一片半金红半碧绿的枫叶,一枚玉坠。
小风略蹙眉,转而醒悟,这两样物事,乃是御辞临死前交予自己的,彼时自己伤痛难当,不愿接手,怕是灵儿等人见了,有心留下来,装在荷包里放在自己身上。
小风握着玉坠,拈了枫叶,翻转而看,神情似哭似笑。
白梅玉簪与雕枫玉环早已在东溪被他二人亲手所毁。
这枫叶与玉坠,竟是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了……
她摩挲着枫叶,慨然而叹,复看那枚玉坠,忽然一愕,这玉坠不是别物,竟是当初龙心赠予御辞的王侯佩玉。
御辞虽说一直将此玉带在身上,但除了云深极乐楼一案取用之外,再没将此玉示众。如今将此玉转交给她,是为何意?
若说是转赠玉坠于她,岂非有负龙心一片盛情好意?转赠他人之物一向于礼不合,御辞虽说素来疏朗不羁,却也不会如此不知礼数。若说是他想托小风归还玉坠,未免不合情理,生死交际,谁还挂念着这些琐事?
小风握着玉坠,苦思而不得其解。
良久,她轻叹一声,将枫叶小心翼翼装回荷包,收到衣内贴身带着,却将那玉坠收到灵犀镯中。那坠儿虽说是御辞留予自己之物,却终归是别人的东西,心里始终有着隔阂。枫叶收着,这坠儿,还是送还给龙心吧。
她打定主意,理了理衣着,自炕上取了灵犀剑,转身推门出房。
堂中屋门紧闭,隔绝屋外冷寒,夕光渐暗,堂内桌子已点燃油灯。老婆婆正凑在灯旁,借着光芒补着衣物。听得开门声,她抬头一看,讶道:“呀,姑娘,你怎的起来了?有什么事,叫老婆子一声就好,何需起身呢?”她又见小风身上披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披风,手中拿着灵犀剑,不由讶道:“姑娘,你……”
小风向她拱手一礼:“婆婆,在下已是叨扰一日,再不敢多添麻烦了。方才见着桌上荷包,想起故人托在下送样东西,不好再耽搁。恰大雪已停,在下便就此告辞了。”她上前几步,自灵犀镯内另取了个荷包放在桌上,“钱财不多,不足报雪地相救之恩,聊表谢意而已。”她又取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蝶形木牌,塞到老婆婆手中,“婆婆日后若遇|难处,执此信物往封阳城寻百蝶绣庄,掌柜若见此物,必会尽力相助。”
那百蝶绣庄乃御蝶谷在外分堂之一,由御蝶七仙之一流晶掌管,前些日子枫溟御蝶二派交恶,绣庄自然闭门歇业,但如今真相大白,想来按流晶敏慧,百蝶绣庄也该重新开张了。
那婆婆被小风这番郑重举动弄得乱了手脚,见了木牌,心中更隐约感觉眼前女子身份不凡,是以哪里敢接,边推拒边连声道:“姑娘,姑娘,你可真是折煞老身了,这些东西老婆子不能收,不能收啊。”
屋内这番响动传到屋外,那大汉耳力倒好,闻声赶来,打开门嚷道:“娘?出什么事了……哎?姑娘?”
小风趁机走到他面前,将木牌往他手里一塞,跨步出门,疾步走至院中,站定回身,向二位又是一礼:“二位,在下告辞!”一掐剑诀,灵犀剑铮然脱鞘,凌空化巨剑,冰白身影纵身而上,迅然而去。
那老婆婆与大汉半晌才回过神来,老婆婆颤巍巍奔到院中,极目而望,时值暮色深重,天际已黑,小风御剑是何等速度,早已是寻不得踪影了。
大汉犹自发傻,惊道:“娘,那姑娘,她会御剑啊。”
御器飞空首要功力雄浑充厚,次要与器合一相通,前者要求功力,后者要求境界。是以江湖高手虽多,能御器飞空的却在百数之内。那大汉与老婆婆深居山野,虽耳闻世间有御剑奇术,但亲眼所见,今日却是头一遭,无怪乎震惊不已。
老婆婆伸手取过大汉手中的木牌,摩挲片刻,叹道:“大川,这木牌,得好好收着。那姑娘,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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