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
华彩楼船停靠在河岸边上,彩苏流舞,起笙鸣筝,即使是白天,天香画舫亦是迎来送往,宾客如潮。
外头人声喧嚣,相较之下,画舫顶楼的舫主住处便显得十分安静了。那屋内共七人,除了小风一行五人外,另外两个却是陆云溪和现任天香画舫舫主苏慕静。
桌上摊着御辞留下的画作,小风将那数条线索串将一起,向陆苏二人一一道来,一番前因后果,层层推进,听得那二人既惊且佩,十分感慨。
半晌堪堪述完,小风随即向陆云溪道:“陆前辈,御辞之意大致如此,事不宜迟,我等便先行告辞,前往曲墨。若事情果然不错,待毁去水魔内丹碎片后,晚辈必前往枫溟,登门拜谢。”
陆云溪却不应她的话,沉吟须臾,道:“梦谷主,陆某随你们一道前去。”
众人一愕,小风惊疑道:“陆前辈?”
陆云溪道:“葬月宫虽总部被毁,但慕容辞幽下落不明,他们余部被五派联合剿灭,但葬月宫暗舵众多,亦不知有无漏网之鱼。这十余天来葬月宫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但这究竟是他们无法作为,还是暗中筹谋行动,我们不得而知。此次前去曲墨,不可出任何差错,陆某随你们一道,若遇上葬月之人,也是一个助力。”
“不可。”小风摇头,态度坚决之程度让众人有些诧异,不明白她为何反应如此激烈,她见众人神色,自知有些失礼,便放低了声音,向陆云溪道:“陆前辈,为了这葬月宫和水魔内丹,枫溟折损了多少……这原不干枫溟的事,全因为我们才让贵派趟了这趟浑水,在下心中已是愧极疚极,万万不敢再劳烦贵派相助。况且逸云初任庄主,无论是阅历还是威信都不足以震服武林,正是需要几位师叔伯前辈匡扶之时,曲墨之行大有风险,我又怎能再让陆前辈赴此险境?万一前辈……我梦依然,岂非就是枫溟的千古罪人?!”她情挚意切,说到后来微红了眼眶,到“千古罪人”四字时,已是略带哽咽。
枫溟在葬月宫这件事上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六大长老一伤一死,守护精灵元灵尽灭,最后连庄主也因毒辞世。凌御辞的死对枫溟造成的影响超乎想象,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庄主的死,而是牵扯了整个门派的兴盛与没落。要知凌逸云虽然能力不差,但和御辞相比,却仍旧有着一大段距离,若非有厉云星等几位厉害人物坐镇,枫溟只怕要迅速衰落下去。如今的枫溟,可谓是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转折期,能否安全渡过,全赖厉云星等几位前辈,这样的枫溟,已经经不起他们中任何一个死伤的打击了。
陆云溪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他却面色一正,严声道:“梦谷主错了。除魔卫道,乃我正道中人之责,枫溟百年来为正道领袖,何来不干枫溟之事之说?水魔内丹关乎天下苍生,若它最终落入葬月宫手里,势必引起天下动|乱。庄主以身犯险、倾尽全力助梦谷主找到水魔内丹,想来除情深无悔外,当也有为护卫苍生之故。曲墨之行虽危险,但与被葬月宫得去内丹之凶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摆摆手,声朗意决,“梦谷主无须再劝,我意已决。堂堂枫溟山庄,岂能为一己之私,临危退却,不顾魔道将横的大局?”
话已至此,便已无须再多言。
小风不禁后退一步,向陆云溪行了一礼,由衷道:“前辈高义,在下钦佩之极。”
随即众人便辞别了苏慕静,陆云溪收拾了几样东西,随行而去。一行六人匆匆离了天香画舫,出了金陵城,各自御起法器,疾射|入云,往曲墨而去。
※ ※ ※ ※
千里之外,曲墨。
夜空寥廓,月明当空,起伏的山峦浮在暗夜中,远望如沾染了浓墨的笔迤逦出的连绵起伏的墨黑线条。
四更时分,远方长空呼啸而过数道光芒,往曲墨疾驰。
高空寒风呼啸,犹是有护体罡气,依旧吹得来人衣角猎猎作响,遍体生寒。小风一行六人借着月华白辉,隐约可见出现在远处地面上的曲墨城。
小风见城,一掐剑诀,便要转方向往十余里外的城郊而去。只是她忽然“咦”了一声,在半空滑行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将已经调转了剑头又调了回来,面向北方,停浮在高空云端。
已经掠出老远的众人不知发生何事,亦纷纷调转回头,来到她边上,逍遥叫道:“丫头,出什么事了?”
小风微微皱眉,看向灵儿,灵儿也蹙起了眉头,点点头,肯定她的猜测:“有神族气息靠近。在北边。”
小风眺向北方长空,静候来者。她所感应到的神族气息虽淡,却十分强大,可惜并不精纯,似乎不是纯粹的神族,只是半神之躯。
而以她所知,普天之下有半神之躯者,除了……
“莫非是他?”小风脑海里闪过一个人来,眼睛不由一亮。
果然,北空一道白光映入眼帘,往这边射来,那光芒来得好快,须臾即到面前不远。小风借着月光,早已看清了来人面目,心中惊喜,暗道果然是他。她催剑前行,迎面而上,朗声清笑:“好久不见,沈公子!”
来人一身锦白袍子,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一把象牙龙骨逍遥扇幻形变大,横于足下,一道白屏托着他疾行云间,极是飘逸出尘。正是东漠少冰山沈家少主,沈宇林。
那沈宇林早已察觉前方有人,却不料是小风一行,乍见之下亦是出乎意料,面上难掩惊喜之意,停住去势,立于扇上向小风拱手一礼:“小风姑娘,许久不见,在下有礼了。”他目光往旁边扫去,一一行礼道:“李掌门,林姑娘,赵姑娘,羽瑛姑娘。咦?这位是……”他看向陆云溪,却是不识。
小风连忙道:“这位是枫溟陆云溪陆前辈。”她又向陆云溪介绍沈宇林道:“这位公子乃是东漠少冰山沈家的少主,沈宇林。”
沈宇林恍然,又向陆云溪行了一礼,笑道:“枫溟的叶神医是沈某忘年交,陆前辈威名沈某也早有耳闻,今日得缘一见,实是幸事。”
而陆云溪看着他,口中客套了几句,面上压抑不住地显露出震惊之色来。沈家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称几百年,传说其族人乃是半神之躯,那个古老的家族雄踞东漠,似乎与世无争,又似乎尽掌天下之事,几百年来江湖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的动荡,经历了多少乾坤倾覆的巨变,它却依然岿然不动,仿佛没有什么能动摇它的根基。
江湖格局变了又变,沧海桑田,换了人间,可无论过多少年,“东漠少冰山沈氏家族”这几个字却一直流传在江湖武林,神秘、深不可测,从未变更。
是以乍见沈家少主,饶是如陆云溪此等见多识广的前辈,也不由动容变色了。
小风却是不知道陆云溪心中纷杂念头,她直视沈宇林,问道:“沈公子深夜赶路,不知有何要事?”她顿了顿,忍不住又开口道:“沈公子身上神族气息大涨,与往常有异,不知因为何故?”
沈宇林闻言,收敛起笑容,道:“沈某两日前正在闭关,忽闻族中长老传信,祭司卜得女娲一族将于安宁府命逢大转,但卦象隐现凶兆,故令沈某即刻出关,赶来相助。沈某修炼刚小有所成,匆忙出关,未及巩固,故一时难以控敛身上气息,让小风姑娘笑话了。”
小风与灵儿惊异互望,命逢大转,隐现凶兆?这意思是……
那沈宇林环顾诸人,问道:“小风姑娘,你们这是要去?”
小风心中惊疑不定,听他问话,便略略向他解释一番,然后沉声道:“依贵府祭司所言,想必这寻取水魔内丹的过程不得十分顺利了。我们当要提高警惕才是,以免遭了葬月宫之人偷袭。”
众人应言点头,不再多话,让小风在前引路,七人往曲墨城郊的枫树古庙而去。
城郊古庙。
月光透过枯枝洒落,惨白一地,朔风掠过树梢,发出凄冷低呜的鸣声,残破古庙前方圆三十丈的空地上,遍布坑洼石砾,巨大的古枫矗立在寒风里,枝摇叶动。
七人疾行至此,待要走近那参天巨树时,脚步却缓了。
风在呼啸,树在摇动,人在慢行。
待走近十丈之地,众人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仰望那遮天蔽日的庞大树冠,只有小风和灵儿一步一步地继续前行。二女并肩而走,袖下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了一起,彼此均感受到了对方手掌的轻|颤和掌心的汗湿。
九丈……
八丈……
七丈……
六丈……
……
堪堪走至一丈之地,二女的身影被笼罩在树荫的黑暗中,只有疏落几点月光点在衣上,但那两双眸子,却是亮如星辰。
她们早已感觉到了。
被深埋在地底下,被一股庞大灵力所压制,但却依然散发着森然阴暗的气息,力量依旧可以毁天灭地——水魔兽的气息,正在她们脚下蛰伏,犹如暗夜中的猛兽,蠢|蠢|欲|动着要撕裂猎物,吞噬入腹。
小风凝视着面前古枫,面上神色一会儿欣然,一会儿惆怅,喃喃道:“枫地寻丹……他果然是要我们来寻阿枫……却不知,他得来这水魔内丹,又是经历了什么……”
灵儿侧脸看她,并不打扰她片刻的出神。所幸很快,小风便回过神来,振奋精神,用力一握灵儿的手,明眸闪亮,郑重地道:“灵儿,你去布阵,我用圣晶之魂净化魔丹。”
灵儿点头,反手紧握她的,明眸里的光彩,比那亘古的星辰还要明亮:“小心。”
毁灭水魔内丹的碎片,首先要以最精纯的女娲灵力将其净化,破除它最后保护自身的力量,才能一举将其粉碎。灵儿身上的女娲神力虽然无匹强大,但比起圣晶之魂中直接源于女娲本体的灵力,精纯却稍有不及,是以净化魔兽内丹之事,最佳人选乃是小风。
灵儿退开数丈,擎住天蛇杖,握住圣灵珠,黑暗里她双目轻闭,红唇翕动,轻声缓念出一段音调古怪、极其繁杂的咒语来。
少顷,寒风忽然逐渐猛烈,仿佛有意识一般开始顺着同一方向绕行,越刮越猛,越转越急,不过片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旋。沙石荒地突然自脚下传来一阵颤动,狂风贴地而刮,无数沙石砾土被卷在风里,四射飞流,嗤嗤作响,翻腾的烟尘漫漫,迷离冲天。
灵儿凝神闭目,渐而无声,唇动却愈加急促,天蛇杖碧光耀目,圣灵珠白芒漫天,碧白二光冲天而起,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那风力渐而狂猛无匹,几乎要将人刮得离地飞起,站在十丈外的五人急忙运功,撑开灵气壁护住自己,飞快往气旋外撤去,各驾起法器退至山林上空。
脚下传来的颤动加剧,但闻灵儿一声厉喝:“启!”便见以小风为中心,一个庞大无比的碧绿圆形法阵出现在地上,几乎覆盖了整个荒地,金碧色的纹路闪烁着无比庄严圣洁的光芒,几乎将四周的山林照了个通透。
巨树的树叶被飓风摧残卷过,无数红黄叶子脱离了枝条,疯狂飞卷在气旋漩涡里,在亮如白昼的光芒照耀下,如同一条红龙在金碧色的法阵中盘旋长卷,蔚为壮观。
蓦地一声炸响,一条烟柱自地底激起,一道红白色的光团冲天而起,刹那魔光大盛。金碧法阵神光骤强,无数光柱自地上阵图升起,困住那道红白妖光。
未等众人惊呼,便见一道冰影飞身直上,直射光团顶部,劲烈风声掩盖不下清啸:“虚空甯宓,大道无垠。神素脱然,真化护灵!”
那冰衣胸前圣晶之魂飘起,大放异彩,一双黑亮的眸子刹那转成如水湛蓝,眉心缓缓浮现出一朵金光青莲,周|身散发出点点荧光——正是女娲族护灵圣女的模样。她振臂清喝一声,双掌合盖住胸前灵玉,便见她手中霞斑飞旋而出,松掌之时,圣晶之魂已融入其身,不见踪影。
面前红白光团突然邪气骤涨,似里面被困的物事终于要破除外层的封印,当初御辞留下的禁制受不住这样狂猛的冲击,顷刻便要被破。
小风蓝瞳中厉芒一闪,怒喝一声:“休想!”她毫不迟疑,双掌直击面前光团,圣晶之魂的霞芒从手臂至掌心如水般迅速蔓延,刹那裹住那光团。
那光团被围,刹那魔光极盛,在半空疯狂地旋绕挣脱,强烈的气流往四面八方激射,发出凄厉风响。小风身在半空,念动起净化咒语,手中霞光形成一条光带,一头是光团,一头是圣晶之魂,她冷冷地盯着那飞旋挣扎的光团,厉喝一声:“灵儿!收阵!”
那风中的蓝衫女子闻言,哪里迟疑,飞身凌空,掌中圣灵珠脱掌激射,化作一道刺目白光,绕着金碧阵法疾转起来。众人自外上空看去,清楚看见那地上法阵向内收缩,越来越小,而那白光所转光圆的半径亦是如此。那法阵收缩到最后之时,圣晶之魂净化水魔内丹碎片便到了最后阶段,届时合圣灵珠之力,便可一举粉碎内丹,毁掉水魔兽复生的所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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