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许,曹吉的辎重队终于赶到,但夏军的高兴劲还没过去,远远的铁壁车城便响起了令人心跳加速的擂鼓声,随后就见左右两寨门大开,一群群步卒鱼贯而出。
这些步卒衣甲破旧,更多的有衣无甲,手中的武器多为扎枪,刀牌极少,弓箭更是没有。人数虽众,但几乎不成阵形,在百余名骑兵的驱赶下,呼啦啦向夏军阵地冲过来。
战鼓声一响,夏军各队军官就急吼吼大叫:“快快放下水囊!还喝……喝个屁!喝死你!”
“你、你、你,将干粮收起来,等会击败敌人再吃。”
“站好!站好!每个人回到自个所在的位置,拿好兵器。”
“刀牌手在前做好防护,弓弩手准备,枪棒刀斧手向后退,腾出射击距离……”
随着一连串火急火燎的号令声,乱哄哄的夏军阵形慢慢有了点样子,并逐渐恢复了鱼鳞阵的初始状态,这时在阵外环护的擒生军骑兵,才在中军旗号手的旗帜指令下,向两则散开。
由于先前只见到天诛军骑兵与猎兵的装束,李良辅与野利荣对这支装备如此精良的“宋军”,都是深怀戒心,所以迟迟不敢动手。想让对方先出手,待窥清虚实之后,再后发制人。
万没料到,这天诛军的骑军与步军的装备相差如此巨大……唔,想来也不奇怪,宋军马匹严重不足,骑军发展受到极大制约。一支数千人的宋军。未必能有数百骑兵,步卒却是要多少有多少。如此一来,骑步军的装备待遇自然有天壤之别。
李良辅与野利荣长期与宋军打交道,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概念,尽管这天诛军看上去有些极端:骑兵装备比一般宋军骑兵更精良,而步军装备武器,却比一般宋军更差劲。不过想到这支军队竟有如此之多的骑兵,丝毫不比西军中骑兵最多的折家军差,估计对骑军过于重视而轻慢步卒吧。
“大帅,此乃首战。是否要给这支宋军一个下马威。令其领教我大夏天兵的神威呢?”野利荣从鞍边取出一张大弓,握在青筋密布的手上,用力一抖。
李良辅立知其意,捻须肯首道:“善。强弩队。出战。”
强弩军。是夏国近十年来。新组建的一支兵种,源自于夏国当代名将察哥的建议:“国家用铁鹞子以驰骋平原,用步跋子以逐险山谷。然一遇陌刀法,铁骑难施;若遇神臂弓,步奚自溃。盖可以守常,不可以御变也。夫兵在审机,法贵善变,羌部弓弱矢短,技射不精,今宜选蕃汉壮勇,教以强弩,兼以标牌,平居则带弓而锄,临戎则分番而进,以我国之短,易中国之长,如此,无敌于天下矣。”
察哥是夏国主李乾顺的庶弟,有勇略,知兵法,受封晋王,极得信重。曾因一举击败并追杀屡败夏军的宋熙河经略使刘法,而威震西北。他这一番建议,得到李乾顺的赞许及大力支持。于是,遂有强弩成军。
在李良辅调来的侍卫军一千步跋子中,就有三百强弩手,所用弩弓,近于宋之马黄弩,可于一百二十步外破甲穿心。
李良辅与野利荣,存心以强大而猛烈的箭矢暴雨,摧垮对面天诛军的战斗意志。从龟壳里出来的这近千敌军步卒,就是最好的开刀立威对象。
中军令下,背旗传令兵飞快入阵举旗传令,鱼鳞阵开始运转起来。
倒“品”字形底部的步跋子军,大踏步向前推进,两翼步卒兵团不动。步跋子军超过两翼兵团,向前突出,形成正“品”字形,然后在各队官命令下停止、整队。接着前三排刀牌手,向阵后退却,让出阵中的三百强弩手。
这三百强弩手多为横山羌,在忍耐力与吃苦耐劳方面,在夏军中首屈一指。在被曝晒将近一个时辰、饥渴难耐、体力剧降的情况下,依然坚定地拉开弓力达一石的强弩弓弦,装上木羽矢,身体半蹲,将望山对准呼喝冲来的散乱“宋军”……
铁壁车城与夏军步跋子军最近距离约三百步,那支宋军却磨磨蹭蹭,一步三回首,半天走不了几步。队伍后面的百骑督战队,不断用鞭子、木棒、刀背重重击下,许多落到后面的宋军都被打得满头是血,在黄尘中翻滚。其中有一队约二十余人,突然脱离大队,向一侧狂逃……这队临阵脱逃的军兵,很快被十余名骑兵追上,一一射杀。
这血腥狠辣的一幕,不光令那支宋军步卒心惊胆战,也使得对面的夏军士卒头皮发麻:对自己人下手都这般狠,对敌人就更不用说了,这天诛军,果然是来者不善啊!
近千宋军冲到一百五十步时,最前面的百余人,突然作出奇怪的动作:他们挥动着手中的枪棒,手舞足蹈,呜呜叫着,疯一般向夏军冲来。
指挥强弩队的那名夏军教练使,早已被这支古怪的军队弄得心里发毛,一看这架势,当即劈下令旗。心慌之下,本该挥动试射测距的青色三角小旗,结果错打成橙色全队发射的号令旗。
在鱼鳞阵后,一字排开着二十辆鼓车,每车有鼓两面,大如磨盘。高高的鼓架下,立着四十名赤膊虬髯的雄壮大汉,在烈日下浑身泛着油光。他们双手执定鼓槌,一双双牛眼死盯着侧方高台上的旗号手。一见旗号手橙旗劈下,立即齐齐暴喝一声,长吸一口气,胸脯陡然鼓出,肌肉虬结的胳膊高高举起,两根粗大的鼓槌重重砸向牛皮鼓面……
咚咚咚咚!嗤嗤嗤嗤!
鼓声如旱天惊雷,箭矢如夏季暴雨。
队伍前正疯狂奔跑的百余名“宋军”,陡然感觉眼前一暗。阳光忽隐。抬头,但见一蓬密密的箭雨,遮天蔽日,兜头淋下……
噗嗤噗嗤!木羽箭带着强劲的自重,穿透了跑在最前面十余人的头面、胸腹、四肢……鲜血喷溅,惨叫连连。一头栽倒在黄土地的扭曲面孔,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名士卒的嘴里,都衔着一枚刺枚,同时嘴巴被一根动物筋索。从嘴里绕到脑后。死死勒住……
由于射击过早的缘故,大部分箭矢都落空了,全插在宋军步卒前方,光秃秃的黄土地上。仿佛一下长出密密麻麻的草桔。
李良辅脸有些黑。这个强弩队教练使……
野利荣低声道:“这支天诛军果然是来者不善啊。步卒竟如此悍不畏死,幸有强弩军拒之。”
“悍不畏死!”李良辅冷笑,“本帅倒要看看。究竟是敌卒骨头硬,还是我军箭矢利。”
面前一片森森的箭矢“草丛”,十多具插满箭矢、浸泡在鲜血里的尸体,已将那群跑疯了的军卒震住。前队军卒的脚步已放慢,但后队的军卒却被督战骑兵驱赶着向前猛冲。两下里一撞,整个军队更为混乱,有的被挤伤,有的被撞倒……就这么一阵混乱,被践踏而毙者,超过先前被射杀者一倍还多。
就在这熙熙攘攘的嘶吼哭喊叫骂声中,整支大军不由自主,随着惯性向前涌动。当先头部队踏入那片箭矢“草丛”时,就预示着灾难临头,生命殒落……
嗡——
第二轮箭雨比起第一轮整齐多了,弓弦绷驰声、箭矢离弦声、尖锐的箭镞刺破空气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波巨大的嗡嗡轰鸣音。
飞矢如蝗,箭雨如注。所有踏足那片“草丛”的步卒,无一幸免,全被射成刺猬。中箭者有的当场身亡,有的翻滚呼号,大股大股喷涌出的血液,迅速被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吮干净……但是,随着第三、第四轮、第五轮箭雨袭来,血泉一般的喷灌量,已大大超出这片暗红色区域的吸收速度。于是渐渐形成一窝窝血色洼地,那些掉落其上的枪棒旁牌,竟慢慢漂浮起来……
所谓“血流漂橹”,竟是真的……
第六轮……没有第六轮箭矢了。夏军强弩队士卒的体力本就损耗甚巨,强撑着连发五轮,自己也是油尽灯枯,变成了强弩之末,再无气力板动弩弦。而且也没必要了,经过五轮狂风暴雨般的箭矢打击,近千宋军被射杀了近一半。战场之上,尸首枕籍,腥膻冲天,招来无数蝇蚊,铺满了血洼与尸体,那密密麻麻的蠕动与嗡嗡声,中人欲呕……
这修罗场般的一幕,已彻底击溃宋军步卒的意志,剩余三、四百步卒,一哄而散,向四面八方溃逃。
向后退的,被天诛军督战骑兵击杀;左右逃的,则被夏军擒生军轻骑追及,或射杀,或套索生俘;更有数十步卒,被眼前血腥一幕刺激得精神崩溃,竟向前方的夏军步跋子军阵冲去。
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强弩队步卒,在教练使的号令下,筋疲力尽地退出鱼鳞阵。阵后的长枪棒斧兵立即补位,与阵前的刀牌手,组成一个七百人的鱼鳞近战阵。而那群半疯的“宋军”步卒,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头撞过来。
号称夏军最强的步跋子军,纵然在体力大损的情况下,依然展现出强大的战斗力。阵前的刀牌手以旁牌结成盾阵,将疯狂冲来的敌兵顶住,阵后的长枪大棒刀斧手,则利用手中的长兵,从旁牌的间隙或上方击刺。
刀枪破腹,棒斧碎脑,摧枯拉朽一般,将数十名找死、送死的敌兵,尽数击杀于阵前。
血腥,更浓烈了……
“嗬!嗬!嗬!”
一战击溃上千敌军,毙杀生俘,几乎没有放过一个。这是近十年来,夏军与宋军的交战史上罕见的一幕。如此大胜,刺激得横山羌步跋子军兴奋得嗷嗷直叫唤,夏军数千骑步军也齐声高呼,声震四野。最大的功臣,强弩队士卒,更是被众多的辅兵抬起、高举,欢呼雀跃。
李良辅与野利荣相顾而笑:“强弩军,果然是军中劲卒,杀敌利器。晋王,神将也。”
这时,在欢呼的阵营中,远远飞驰来数骑,前面几骑乃擒生军,后面几骑,却是衣衫破烂的宋兵……
这透着古怪的一幕,令银州征讨军的两位主、副将心头升起一丝不详之感……那几骑擒生军向环护帅旗下的护卫禀报后,那护卫队长也是一脸震惊地纵马奔来,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得对面天诛军远远传来一阵高声:
“我家军主向李大帅传个话——狗咬狗,杀得好!”
李良辅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目光如炬,盯住那护卫队长。后者一脸便秘状,嗓子像塞了把沙子:“属下正要向大帅禀报,擒生军抓获的俘虏,全是……全是……”
“全是什么?说!”李良辅没由来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大热的天,手足竟冰凉。
“全是我左相神勇军司及银州城的军兵俘虏……”
“啊——”
李良辅好似一只暴怒的狮子,须发猬张。
铮!一柄寒光四射的夏国剑斜指向日,声音仿佛从肺管发出:“鱼鳞阵,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