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腐旧的县衙官署,灯光昏暗;但霎时间突然亮如白昼,屋子里的人都提起了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声。“喀!”一声炸雷仿佛把房子都震动了。
雷声响过,徐文君悠悠说道:“幸好每次响雷都要闪亮,不然冷不丁一声雷不得把人吓死。”
张宁淡定地随口说道:“那是因为光的速度比声音快。”
“哦?以前我还真没想过,以为雷和闪电是两种东西呢。”徐文君轻轻说道。
张宁耐心解释:“我们试炮的时候炸膛见过吧?还是说上次打石门县用埋火药桶炸开城门那次吧,你也看到了的。雷电和火药爆炸类似,就是很高的云层里有种东西炸了,有闪光又有爆响,然后先看到光、后听见声音。”
徐文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突然脸微微一红,大概觉得让张宁说这些不着边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张宁回头见桃花仙子的目光正投来,便转开话题道:“你不是来送信带消息的?消息既然已经送到了,明日一早,你和文君一块儿走。”
“为何要撵我们?要打仗了,我留在平安的身边,或许还能就近保护你。”桃花仙子诧异道。
如今签押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雷声之后周围静悄悄的,张宁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这场仗几无获胜希望,你们只是妇人、不是军人,你们没有义务为此送命,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桃花仙子不解地问:“既然平安预料到不能获胜,为何还要打这一战?咱们既然能从山里出来,现在也能回去。”
张宁摇头叹道:“回去也是死路,迟早的问题罢了。还记得几年前在京里的驿道上,你要杀我的那次么?”
“还提那事作甚,当初我不认识你,那时你不过是朝廷的一个官儿。”桃花仙子不好意思地说。
张宁淡然道:“我自不是要计较的意思。那次我在客栈你睡着了,你们已经进屋。当时我有三种选择,一是求饶,二是设法跳窗逃跑,三是和你们拼命。其实如果你要杀我,我怎么做也是死路,怎么个死法的问题。当时我是怎么做的?”
“想起来!”桃花仙子恍然道,“你拿了一把刀想反抗……好像是一把菜刀。”
“你的记性真好。”张宁点了点头,“人被逼急了,总是想反抗一下,至少我是这样。”
桃花仙子垂头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我更不想走了,没什么道理、我说不过你,但你也别再劝我。”徐文君随即也说:“在东家身边呆习惯了,我也不想走。”
张宁愣了愣,随即笑着自嘲般地说道:“想不到那些被我视作肱骨的将士,到头来还不如两个女子有气节……若是大伙都能像你们这样与官军拼死一战,胜败真还难说。”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忽然门口有人敲门,一个声音道:“殿下可在里面,属下有要事禀报。”
张宁叫人去开了门,一个侍卫走进来报道:“西城门来了一些人,当值的兄弟问话,说是辟邪教来的,还说认识侯坛主。又问为甚晚上才到,他们说连夜赶路,错过了时辰。当值的将领是孔武阳,他说先派人到县衙里禀报三皇子,再作计较。”
“有多少人?”张宁问道。
侍卫答:“十几个人。”
张宁立刻下令道:“去把侯坛主叫起来,到城门去认人。如果真有认识的,就放进来,让孔武阳清点好人数,别让他们在城里乱走,先找地方看起来。”
“是。”侍卫应命而出。
他倒不是很担心晚上来的人是官军细作,细作内应如果想混进城,也不应该挑这种时候;况且朱勇若是不打算去永定卫城休整,行军过来就直接进攻慈利县,以慈利县这种小城,他也犯不着用内应这种手段。
过了许久,侯茂在二堂外面求见,张宁叫人传入。
进来了三个人,除了侯茂,另外两个张宁竟也认识,原来是江有德和他的侄子江海。去年到乐安汉王府办事,这俩辟邪教的人就和张宁相处过不少日子,所以认识。
见来的人是江家叔侄,张宁也就放心了,完全排除了细作的可能。
侯茂进来就禀报道:“这俩人是总坛的人,我见过的,他们说带了教主的亲笔信;又说认识殿下,我就带着他们一起来见面了。”
“江有德,江海。”张宁直接叫出了性命,“我们曾一块儿出生入死,故友重逢,哪有不相识之理?”
“不敢不敢。”中年人江有德忙抱拳道。张宁一品其中含义,大约是他们不敢和三皇子称“友”的缘故?江有德不多说,径直撩开外衣,只见腰上用绳子牢牢绑着一个竹筒,如此重视的景象,让张宁确认江有德真是带了教主的亲笔信。
他从竹筒里拿出一份卷了的信封,双手递上来:“教主吩咐要尽快送到殿下亲手里,臣等在路上不敢迟缓,昼夜兼程赶来,以至于入夜才到慈利县。”
张宁接过信封,只见烧漆盖印,信封上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姚姬真还是惜字如金。因为江有德说得急,他便当场扯开信封,浏览其中内容。旁边的人都闭上嘴,默默等着。
打开信纸,只见隽秀的蝇头小字竟然密密写满了两张白纸。不论什么时候,每次看到姚姬的字,张宁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跳会快。
他先快速浏览内容,主要搞明白姚姬在信中究竟说了个什么事。她花了那么多笔墨,写的内容其实只有一个:劝张宁先退回凤霞山,再从长计议。
她从来都是惜字如金,不料这回却在信中花了许多字引经据典,举例汉光武多次将人马折损殆尽、单骑而亡,史上成就大业的人从来都是经过很多挫折,而不是每战败一次就要玉石俱焚云云。后面又提到小妹……这等手法都用出来了,张宁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了她的心情急迫。
不知道姚姬内心里是否清楚,她自身就比搬出小妹更重要。
张宁看到这封信后,有很短的一个瞬间,几乎因此动摇决心了。但他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要优柔寡断朝令夕改!姚姬提到的汉光武的事迹,实际上没法相比的。不说史上的刘秀本身就是个五百年都难出的人,而且当时的大环境也不同,中央王莽的政权已经失了人心,天下大乱,机会自然就多。
而张宁不得不认识到大明宣德朝这个时期,机会可以说根本没有;如果强说有,汉王朱高煦部还未被歼灭的这段时间是唯一的机会,加上张宁起兵的时候湖广的苗人也乱起来,可以说机缘巧合的最佳时期,如果这回没有起色,连一丁点气运也没有了。
“我写一封回信,你们带回去给我娘。”张宁故作镇定地说道。
江有德诧异道:“殿下的人马不回去?”
张宁道:“我们已经部署好了作战计划,要与官军在此决一胜负,不能轻易更改。你们只管带信回去便是。”
“殿下……是否有把握战胜官军?我不是想打探军机,只是回去了教主要问,我们也好有话说。”
张宁道:“我在回书里自会详细写好的。明日一早你们再到签押房来取信。”
江有德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法过问。不过有一事相求,让江海回去,我留下来……也好对教主有个交代。”
张宁略一想,便同意了。他又问随行而来的十几个人,都有些什么人。江有德说道:“前阵子各地分坛不少人召集人马,想来投殿下,但听说这边情况不妙,又观望起来。不过其中有一些人,一门心思要过来杀官造|反,只是一时没找到门路,知道咱们要来送信,就跟着一路来了。这些人有几个是辟邪教的,还有些是别的什么地方来的,我们问过郑先生,确认过身份,来历都没什么问题……大抵是一些在永乐朝时家破人亡的人,不要命的。”
“那敢情好,正所谓死士,死士千金难求。”张宁道,“侯坛主等会儿派几个人过去,好生款待来客。”
夜已经很深了,侯茂、江家叔侄的正事说完,也不多留,很快便告辞走了。张宁还得连夜把回信写好,明天一早好交给江有德的侄子江海送回去。
雷声隆隆的夜晚,张宁在蜡烛下写的这封家书不同一般。他没有写自己在这里一切安好等话,反而写抱定成仁之决心……若是不能成功,就无法实现让姚姬堂堂正正地重新获得尊贵身份的承诺。言语之间,平白给姚姬加上了一份心理债。就好像,若是他战死了、是为了姚姬而死的一样。
他确实是故意的,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恐慌之时想拉一个人作伴。当然张宁“溺水”的时候,随便拉一个人不能解决问题,需要一个他真正投入了感情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去伤害一个他在大明朝最上心的人,而不是高尚地祝福她“只要你过得好”?他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死了以后姚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那么死亡的恐惧与无助也仿佛降低了,这正是他所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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