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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江南大地酷暑刚刚过去,气温还显得很高。现在不是台风季节了,秋高气爽,瓦蓝的天空上,几朵雪白不含一点杂质的云彩缓缓飘动,暖洋洋的阳光轻柔地抚摩着大江南北两岸,阳光洒在江面上,变成万点碎金。
滔滔碧绿江水滚滚朝东流去,几条狭窄细长的渔船悠闲地在江上随波荡漾,船上渔夫动作轻松舒展将渔网撒向了水面,没有忧愁,也没有挂牵。
“二叔!听说周司令是你本家?怎么也没见你和人家司令好好叙叙家谱?”
渔船上响起爽朗的笑声:“什么本家啊?尽是人家瞎说!真要是本家,你想想,我现在还会跟你们一样在这里打渔么?”
“老周,这可难说的很啊,不管人家周司令是不是你本家,哪怕他是你侄子,你也还是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干活。”
“是啊,我听那些当兵的说,他们那边不兴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什么凡事都要靠自己,该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得不到!”
“没听说么?住在北河口的高明晟听说高将军是常州厚圩出来的,庚申年侍王率兵进逼常州时,被太平军征入军中,后来跟着杨首长打天下,这下出息了,当上了菩萨军的师长。”
“高明晟想想自己也是厚圩人,家中有亲人在庚申年投了太平军,兴许真是同一人,人家抱着一线希望,千里迢迢跑到军队里一看,嘿!别说!这高将军还真是他们本家!”
“不光是本家,还是高明晟堂弟,不出三代的亲戚啊!俩人当时一见面,恍如隔世,真是抱头痛哭……”
旁边那些渔夫听他说像是城里人说话,嘿嘿笑了起来。
“嘿嘿,我这不是听说书人说的嘛,你要觉得不舒服,咱就不这么说好了……这高将军加入太平军后,清妖一个反扑,太平军作战失利,拔腿就走了。”
有年轻后生不由插嘴道:“那高家不要倒霉了?”
“谁说不是!他们走了,厚圩可算是倒了血霉了,清妖一来,那个狠呀!是见房就烧,见人就杀,高家有人参加了太平军,这可更是乖乖不得了,当时高家上下三十多口,杀的只剩下事先在常州,因为战事没法出城的高明晟一人。”
“高明晟呢?”
年轻后生忍不住问道。
“别打岔,听我说嘛!”中年渔夫话是这么说,可他对有人给自己帮秤,还是很高兴的。
“离了城,回到家乡,高明晟听说乡勇正在抓那些参加太平军的亲人,说是抓到就要砍头,吓的他连夜跑到这江宁来了,这才战战兢兢活过了这几年。有了这层关系,俩人见面那还有不亲热的?既然见了堂弟,想想自己高家血海深仇,高明晟跟这个高将军说是自己想在他的军队里当一个小官,率领一支军队杀回家乡,把那些祸害乡里的乡勇全杀了!”
渔夫说的有些累了,喘了口气,继续道:“你知道高将军是怎么说的?……人家高将军说他们军队不兴为了私仇随便杀人,他堂兄想要参军出发点就错了。何况要参军也要从小兵开始干起,有了功劳,大家都服你,这才能一步步当什么干部。嘿……嘿……好说歹说,人家高将军愣是让他堂兄回北河口继续打他的鱼来了!人家可是真正的叔表亲戚啊,连自己堂兄都不买帐,我不过沾了和周司令同样的姓,这又算得了什么?”
“狠!这人情世故也不顾了,还真是铁石心肠,没一点人情味。”
有人听了不屑了。这个故事在这里流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高将军竖大拇指的有之,不以为然的更多。
中国是个讲究礼仪廉耻仁义道德的国家,对亲情友情看的极重。大义灭亲这种话说好说,真要让谁干出这种事,想要取得世人理解还是很难的。
对常人来说,外举不避嫌难,内举不避亲倒是很容易做到。
“也不能这么说高将军,人家不还从自己俸禄里拿出十两银子送给了高明晟?何况当兵就要冒火矢之险,搞不好脑袋瓜子都要落地,说不定高将军是看这个高明晟太瘦小,怕他有危险才让他放弃当兵。”
“十两银子算什么?你没听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高将军官衔怎么也比提督要高,这根据地银子可比清妖那边多多了,高将军干菩萨军不是一年两载的了,这十万两银子没有,七八万两总有吧?才拿出十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也没这么打发的。”
“阿越,你到这里才多久?你又知道多少?别拿你在清妖那边看到的套到这里,坑蒙拐骗、巧取豪夺的事情,人家菩萨军才不屑为之呢!”
渔夫继续道:“真要像你说的那样,你现在还能在这里安心打渔么?打了鱼你能到集市用不着担心地痞流氓找茬放心卖了?不说别的,就是太平军在这时,到城里卖鱼,你还要给城门口那些大爷辛苦钱呢!娘的,他们又没打渔,有什么好辛苦的?”
“地痞流氓是没有,不过集市上也不是没有凶神恶刹,那些收税的脸色可十分难看。”
“那点税算得了什么?赶一天集,付的税还不够你喝一小杯酒呢!……菩萨军对咱们这些苦哈哈可是再好也不过了,上次张大头儿子得了急病,家里没钱,大头急得都要上吊了,人家菩萨军一知道,马上派大夫带着药上门给张大头儿子看病,分文不取帮那小子看病不说,完后还留下药给小子吃,不过半旬,张大头的儿子又活蹦乱跳了,把人家张大头夫妇感激的想要给菩萨军供长生牌子,可人家又不要……这事情要是在清妖那边,你就等死吧!”
“张大头那事儿我知道,不光是张大头,光我知道的,上新河、卖糕桥那边只要有穷人生了病,菩萨军都会派人不要钱帮人家看病。不过这事怎么说呢?不要钱看病自然是好事,可给大伙看病的都是些大鼻子绿眼睛的洋人,那些洋人开的药方也不是金银花、大黄什么的,而是一些很难听的东西……谁知道他们开的是什么?人家还说咱们的大夫是中医,人家是西医,什么中医是江湖骗子,什么只有西医才能治好病。”
“哎呀,菩萨军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洋鬼子那边的东西怎么能跟咱们中国的比?说中医光骗钱不治病,这我可不相信,洋鬼子的东西是可以相信的?”
“呜……”打渔的渔夫正漫无边际聊着天,东北方传来一声汽笛的长鸣,渔夫们很自然停止了动作,齐齐将目光投向汽笛传来的方向。天地交界处,几缕淡薄黑烟冉冉升起。没多久,一个黑影从燕子矶方向朝这里开了过来。
“军舰!”有眼尖的渔夫叫了起来。
从下游上来的正是军舰。一艘接着一艘黝黑高大的军舰排成一路纵队,逆水上行。
桅杆上风帆降了下来,高大的烟囱朝外吐泻着滚滚黑烟,一面鲜艳的红旗在桅杆上高高飘扬,舰艏前,随风飘动着上方三分之二是红色,下面是白色和蓝色的波纹,左上角是一个金黄色铁锚的海军旗。舰艏划破江水,激起朵朵洁白的浪花。
一艘接着一艘军舰靠着北岸朝永定洲方向驶去,在渔夫眼里,一艘艘过去的军舰舰艏侧舷处用金色斗大的隶书分别写着“卫青”、“霍去病”、“李广”、“张骞”大字。
一共是四艘中国军舰。
渔夫在这里打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从长沙、武昌、南昌开往江宁、上海的蒸汽轮船可以说经常看到,可如此众多蒸汽军舰,并且每艘军舰都是如此巨大,这他们还是首次看到。
这些渔夫从小就在长江里讨生活,以前长江里根本没有蒸汽轮船,只有风帆船在江里上下穿梭。
后来洋鬼子来了,那些洋鬼子坐着冒着黑烟的大船,架起大炮在长江里肆无忌惮横冲直撞,他们这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这种叫蒸汽船的东西存在,并且这种船比中国拥有的所有船都跑的更快。
洋人有蒸汽船,可二十多年了,辽阔富裕的中国却一直没有。后来太平军和清军在长江打的火热,庚申年后,两边都有了属于自己的蒸汽船。但那些是小船,决没有现在看到的那么大。
让这些渔夫们开眼的是三年前开始的英法联军入侵中国,当时长江可是太热闹了,过百艘大大小小洋人军舰进了长江,那真是舳舻千里,让人叹为观止。
后来英国人不再参与战争,法国人单独支撑就有些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江中的蒸汽军舰日渐稀少,等法国人战败退走后,长江又再次恢复了往日平静,只是民用的蒸汽轮船多了起来,这半年来,中国自己的军舰也开始出现在江宁水域,只是每次军舰不多,也没这次这么大。
“怎么?这么多军舰跑这儿来了,是不是武昌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怎么可能?!清妖怎么可能是菩萨军对手!你没听人家读报么?两个月前在湖北的僧格林沁跟他部下全让菩萨军给灭了,报上可是说消灭清妖指日可待啊!”
“那这些军舰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放心吧,还是打你的鱼,总之不管怎么说,这个世道已经不是清妖的了,你我只要安心当好小民就是。”
“是呀是呀,天下大事自然有成大事者操心,用不着我等在这里劳心费神。”
话是这么说,可渔夫们脸上一直洋溢的轻松表情却消失了,代替的是一丝凝重。
对他们来说,这和平来之不易,按照新朝历法,今年六月,这江宁才从清妖手中夺了回来。到现在,这里没战争不过三个月时间。
自天王洪秀全带领他的太平军辗转千里到达江宁,这里兵连祸结十余载,城外清妖设的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将江宁围的铁桶一般。不想被困死的太平军只能一而再,再而三想要打破这两个大营,而清妖要“剿灭”发匪老巢,更是要打。太平军获胜了,要杀一批城外帮助清妖的,清妖获胜了,又要杀一批帮助“发匪”的。
如是两方将繁华的江宁城外打的千里渺无人烟,到了一八六三年(自然是新历法。一朝有一朝规矩,以前改朝换代,总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现在不成了,作为新朝开国皇帝,听说杨沪生和史秉誉是浙江宁波府鄞县人,于是鄞县想要攀上这门亲的简直要踏破杨、史两家门槛。可人家亲是要攀的,想做官却没门。还不如高将军,高将军还送了高明晟十两银子呢!这两个一字并肩王吝啬的连一文钱都不肯给人家当回家路费。
新朝对百姓影响最大的倒不是说鼓励工商,而是新历法。
新朝历法一八六三年,按照清朝历法应该叫癸亥同治元年,太平天国的历法应该叫癸开十三年。一朝一个历法,普通小民搞的有些头晕脑涨。),清妖勾结洋鬼子乘座大兵舰过来,打开了太平天国的天京(江宁),这更是杀的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了,几十万人的天京给杀的没了人烟——城里的百姓那些清妖、洋兵都当发匪给杀了。
不到三年,江宁(太平天国时期的天京城,清廷攻占后又改成了江宁。)城刚刚又聚集了一点人气,法国鬼子又战败,将清妖吓的丢城失地,连这收复没多少时间的江宁也不要了。
幸好菩萨军不喜欢杀人,不然江宁再折腾一下,就要如同混沌未开的远古了。
三个月里,菩萨军不光不杀人,还鼓励流离四野的百姓到江宁寻找生活活路,如此,江宁再次充满活力,显得生机勃勃。只是百姓在经历了十余年连天战火后,人心思定,不想再看到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了。
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件衣服穿,这日子过过也不错。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是百姓真实想法。
今天看到几艘兵舰毫无缘由从东边开了过来,这些百姓自然担心这里是否再次变成沙场。刚才渔夫嘴里叫阿越的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不引人注意的亮光,虽然低着头,眼睛却瞟向还在江中行驶的军舰。
蒲包洲码头,一群白短褂打扮的年轻人在码头上跑来跑去,尖厉的哨子声、翻飞的红绿旗让码头显得十分忙碌。
在这些年轻人后面站着一群身着绿军服军人,这些军人如同一片树林就那么静静屹立在码头。这群军人后面,一字摆放着六门崭新的大炮,高扬的炮口指向正北,在大炮两侧还站立着身穿新军衣,个头差不多表情严肃的军人。
一个身材魁梧,摘了帽子,露出大光头的军人,倒背着手,两脚不丁不八站在人群前面,眼睛紧紧盯着正缓缓靠岸的“卫青号”军舰。
“鸣礼炮!”
随着一声高喊,六门大炮同时开始发言,轰隆声中,冉冉升起的白烟如淡薄的棉絮将码头笼罩在云海中。巨大的轰鸣声还在耳边回响,四艘军舰上也响起了轰鸣。岸上、江中炮声响成一片,却没有一发炮弹落在对方身边骤然爆炸将对方吞没。这自然是礼炮了。
礼炮声中,舰体黝黑的“卫青号”军舰缓缓靠岸,岸上人员将梯子搭在侧舷登舰处,登舰处出现了一行身着白军服的军人。见军舰停稳了,舰上军人微笑着鱼贯而下。
舰上下来的人刚踏上码头,刚才站在众人前面的军官已经迎到梯子前了,笑着朝来人伸出了手。“沈部长……欢迎欢迎,没想到几个月没见,沈部长这面色更佳了,看来马尾的水还真能让人返老还童啊!”
来人听了这话很是高兴,捋着胸前胡须眯着眼笑道:“王司令说笑了,这马尾船厂可让老朽头发白了一半,面色更佳又从何谈起?倒是王司令,数月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呀!”
从军舰上第一个下来的是自然是船舶部部长沈葆桢,而在岸上欢迎他的,是解放军第一集团军司令员,王得贵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