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出奇地热,热得黑山背村的人们,都渴望脱得光突突的,一头栽进老爷山下的四丈沟水库里,钻它好几米。
当然,没人去。不是不想,是不敢。四丈沟水库冤魂多。土改那回斗地主,地主经不起折磨,就跳了四丈沟;文革那回闹派性,四丈沟里漂起过无名尸;黑山背村的娃娃们玩水,也淹死过好几个。
热呀!真热!特别是中午的时候,太阳热辣辣的,烤的人脸通红。人们就呆在家里。汉们只穿一个大裤衩,把那个东西甩来甩去。婆娘们穿着个背心,村里不兴戴乳罩,两个宝宝在怀里,也是活蹦乱跳,惹性急的汉们心焦。
黑山背村在老爷山的山脚下,黑山煤窑在半坡上。
阳光下,黑山煤窑的煤场堆得满噔噔的。表层的煤,已经没有了刚从100多米的地下刚提升上来时的晶亮,显得灰土土的,有的已经被日光晒得泛白,白中有透着丝丝淡淡的黄。
黑山煤窑产高硫煤,本地人称臭煤。燃烧时会产生硫磺味道,呛的人憋气。
本地人一般不烧臭煤,烧香煤。香煤,也就是低流煤。
臭煤主要是发电厂用,臭炭主要是一些化肥厂、砖场,以及冬季取暖烧锅炉用。很穷的一些百姓家,也烧用臭炭做饭。硫磺味满家弥漫,是进不得生人的。
黑山煤窑是村办矿。黑山背村所在的是老爷乡,老爷乡所在的是潞水县。潞水县是煤炭重点县。老爷乡是煤炭乡。改革开放后,村村都贷款建起了煤矿。挖煤简单,不用动脑筋,挖上来就是钱。
但煤炭要变成钱,要的是买煤的用户,用户要的是市场。
这几年的市场就疲软得像一个嚼久了的口香糖,用户是嘴,煤窑成了口香糖。用户想怎嚼就怎嚼。
这不,黑山煤窑的煤场堆着5000多吨煤,卖不出去。黑山煤窑停产,已经半年多了。
矿工们都放假了,留着一些值班的在矿上。
村长杨来顺兼着矿长,没事就在矿上和值班的矿工喝酒。
今天中午也是如此。酒桌摆在食堂的餐厅,十几个人光着上身,尽兴喝着一元一瓶的苦瓜啤酒。
墙旮旯已经竖了几十个空酒瓶,酒桌上的六七个盘子,菜光盘精。
杨来顺喊道,老王,再上个油炸花生米。厨房里传出答应声,知道了。
杨来顺一喝酒嗓门就高,他又扯着男高音,朗朗地说,喝!喝!该谁下关了。
紧挨他的一名矿工说,该小四了。
于是,一名叫小四的矿工就开始挨个划拳喝酒。
黑山背村是潞水县出名的酒乡,拎出个男人,酒量都是杠杠的,海量。
喝酒时不用酒杯,谁输了拳,就瓶口对着嘴,咕咚咚往嘴里倒。一瓶酒四次喝完。
人们边喝边议论着黑山煤窑的前景。
这臭煤窑是没有前途了,听说国家要关闭高硫煤窑呢!
这一吨煤,辛辛苦苦从地底下挖上来,十几块钱一吨,还没人买。
关了这窑,咱们该怎样生活?靠惯这煤了,谁还习惯出门打工。
听着大家议论,杨来顺说,咱们不要提这闹心的话,喝酒。干一个,不管瓶子里剩多少,都干掉。
杨来顺是村长又是矿长,谁敢不听。大家一起把酒瓶扬起,来了个底朝天。
杨来顺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开始打电话,狗蛋,狗蛋,你走哪里了?什么,到县城啦,那你快点来,大家还没喝好呢,怎么?都不要煤?不要就不要吧!你快点来,我还有重要事和你商量呢!
给狗蛋打罢电话,杨来顺把手机放在桌上,继续和大家喧闹着喝酒。
狗蛋是黑山煤窑上的销售矿长。
狗蛋的真名叫阎栓柱,小名叫狗蛋。村里人习惯叫狗蛋,从小屁孩时一路叫来,叫到了人到中年,还是叫狗蛋。叫顺溜了,习惯了。狗蛋的耳朵也好像更欢迎狗蛋,而不是栓柱两个字。
狗蛋正在车里酣睡得香香的,电话铃声响起,都没有把他从梦境里喊回来。司机小秦拿起他的手机,一看是杨村长打来的,赶忙推了狗蛋一下。
狗蛋嘟囔着问,谁的?
小秦说,是村长。
狗蛋马上立起身子,取过手机,说道,老板好,我刚到潞水,还得一个小时。河北山东的都跑遍了,没人要,贵贱没人要,电厂里都堆得满满的,喝酒,哎呀,这几天我都快喝傻了,就是煤卖不了一两。行,我回去就上矿。
狗蛋闭上眼睛,开始琢磨杨来顺准备和他商量什么事。肯定又是要让他承包黑山煤窑。狗蛋打定主意,坚决不能答应杨来顺。狗蛋想,你杨来顺想的倒好,煤窑挣钱的时候,你既是村长,又舍不得丢掉矿长,大权独揽。这两年臭煤没市场,窑也快倒闭了,就想把这个烂摊子推给我狗蛋,没门。
狗蛋交待小秦说,回去先上矿上。真是没办法,出门好几天了,本来想好好地在家里吃碗面,老板又叫去矿上。
说罢,狗蛋依旧迷糊了过去。
狗蛋曾经是村里的一个煤车司机,改革开放之初,在潞水县运输公司当煤车司机,经常往山东河北送煤。后来,运输公司倒闭了,就伺候运输个体户,还是常年累月跑山东河北。九十年代村里贷款开了煤窑,狗蛋就回村里在矿上跑开了销售。
狗蛋山东河北的朋友多,但朋友也是要挣钱的。没利润,谁也不会远道道的来黑山煤窑拉煤。
狗蛋坐的普桑车停在了黑山煤窑食堂前。狗蛋下了车,一股热浪扑来,冒了一头热汗。在车上时,开着空调,他感觉不到室外的温度。腿坐久了,关节有些僵硬。他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眯缝着被阳光刺着的眼,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进了食堂。
食堂里七八个光着背膀的人早已喝得东倒西歪。桌子上放着好几个空碗,像已经吃过面的样子。
见狗蛋进来,除杨来顺外,其余都站起来,说,阎矿长,您坐。
狗蛋点了一下头。在杨来顺的身旁,已经腾出一个空座,狗蛋走近坐了上去。
杨来顺说,我们等不及你,喝好了,也吃好了。你挨个给大家碰个酒,他们就撤。我也去办公室等你,你吃罢饭就过我的办公室。
狗蛋答应了一声,端起面前的一瓶酒,就开始碰。
杨来顺赶忙伸手拦了一下说,慢点,得有个标准,你来迟了,但不能少喝酒,这么热的天,你坐了一路车,喝点啤酒也解暑。
狗蛋说,你们怎么下的关,我照来就行。
杨来顺说,只叫你下关,又不应关。你不能按我们的标准来。我们碰一个人是喝四分之一,你是半瓶半瓶下,我们都把瓶中酒清了。这连你一共九个人,你也就是喝四瓶酒。
狗蛋最多喝过十几瓶640毫升的啤酒,喝四瓶自然不在他的话下。他说,就按老板说的来。狗蛋开始一个个碰起酒来。四瓶酒下肚,喝得猛,啤酒泡沫把狗蛋的肚撑得硬邦邦的,憋得他不停地打饱嗝。
杨来顺他们都走了,小秦停好车,进来食堂,他陪着狗蛋吃饭,饭是机器面。吃罢饭,狗蛋出了一身汗,他脱下白衬衣,剩下了贴身的二股筋白背心。背心脱不得,怕凉肚。狗蛋妈生下狗蛋,就用红布缠着他的肚,稍大一点,就穿红兜肚。再大一点,就穿背心。即便是夏天,背心也离不得狗蛋的身,一离,狗蛋的肚就会着凉,肚疼,往厕所跑。
狗蛋左手臂挎着衬衣,走出食堂,他到了杨来顺的办公室。门关着,敲了几下,没开。隔壁家的办公室小李听见了敲门声,赶忙跑出来对狗蛋说,阎矿长,杨矿长喝酒多了,睡熟了。他好像嘟嘟哝哝地告诉我说,叫你下午在来见他。
真是说话不算数,一喝酒就啥也忘了。狗蛋心里怪道。他交待小李说,你告诉小秦,开车送我回村里,我在磅房那儿等他。
办公区是一排小平房,有一个小院。小院前是一个大坡。在大坡的右边,就是煤场。煤从井底用罐车吊上来,入轨,矿工们再把罐车推到几十米外的边缘,把罐车倾倒,煤就哗啦啦泄了下去。炭块自然会滚动到底,拢炭工就把炭拢成一堆堆,装车。炭走的快,基本上在煤矿存不住。矿上也就是卖炭能挣点钱,卖煤经常顾不住成本。
如今,煤矿已停产半年,煤一两也卖不出去。狗蛋走出办公区,看着阳光下快晒得发黄的煤心焦。这可能是黑山煤窑投产以来停产时间最长的一次。目前潞水县所有的臭煤矿都停产了。辛辛苦苦从200米左右地下挖出的煤还卖不上15块钱一吨,这煤矿肯定没法干了。一旦煤矿关了,就还经营咱的大车去。狗蛋这样想着,走下大坡。远远地,他看见小秦已经把车停在的磅房那儿。
出煤矿大门的时候,门房老王一手托着铁门,一手拿着把大铁锁。老王盯着车里的狗蛋看。狗蛋摇下车窗,问道,老王,您有事吗?老王赶忙近前来,恭维地说,阎矿长,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什么时候能开工资,眼看村里也快会了,会上有亲戚来看戏,咱总得割几斤肉吧!狗蛋听了,心里好不是滋味,觉得这话就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堆着一场子煤卖不了,自己又是管销售的,开不了工资自己是有责任的。他叹了一口气,说,大爹,我说过好几遍了,您和我爹是一辈的,不要叫什么矿长不矿长的,咱就是农民,我就是您的小辈,您叫我栓柱或狗蛋都行。我知道,卖不了煤,煤矿没钱,复不了产,虽然说是市场原因,但我也工作没做好。别人这会赶好赶不好,我不管,您我得管管,您会前到我家找孩他妈拿上300元钱,算我孝敬您的。老王一听,心里好像踏实了许多,说,狗蛋,您爸摊上你这个儿子,真是他的福气。到时候我要是手紧的没办法,我可就真去找小翠啦,你可给她打个招呼。等矿上一开工资,我就还她。狗蛋说,看您,见外什么,几百块钱,还不还的,我这就回家,告她一声。
狗蛋的车一出煤矿院,老王就从里面锁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