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略抬了抬眼梢,目光在扫过秦氏,这一路赶来秦氏也没歇半刻,沿途又说了许多话,这会子本来就有些精神不济,平常鲜少出门,肤色看来不太好,显得更像是生了病似的。舒虺璩丣这位四奶奶,乍然瞧去却也少不得叫人惊艳一番,可细看之下,还是一团孩子气,脸上的稚嫩尚未褪去,那双眸子清澈明亮,身上穿着家常服,虽是极好的料子,却因赶路显得有些褶皱,梳着简单的发鬓,通身不过头上一只白玉簪子,手腕上一对红珊瑚珠,尚且不及阮氏身边大丫头的装扮。
据说这位四奶奶是庶出,看来果然不错,这般小家子气。
管事嬷嬷暗暗腹诽,面上却不露。出乎意料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了三个头,倒弄得屋里的人皆愣住,不晓得这是唱哪门子的戏。
只听得那管事嬷嬷殷殷道:“奴婢也是昨儿才得了消息,只因现如今属闲时,庄子上的人大多都打发家去尚且没有赶来,奴婢这里人手不足,当家的又因旧疾复发,因此不得来见夫人、四奶奶、四爷。”
她说得情真意切,委实叫人责怪不起来,连语气也和先是不一样。用力挤了挤眼睛,挤出两滴泪来,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又道:“奴婢去岁冬天便晓得如今奴婢们都是夫人、四爷的人了,去岁冬天,原是进来请安的,却因难民一事,当家的怕这里离了人出事,一家大小也都守在这里。岂料,难民一事一直耽搁到了年后,总算城里城外都平稳了,奴婢前儿便去了府里,却因门上的告诉奴婢,四奶奶、夫人皆不得闲,奴婢们才没有及时去请安问好。只得叫人传了话,大概是门上的人一时混忘了,不曾将话带到。奴婢们为此亦是寝食难安……”
没想到一时之间就找了这多不得去拜见的缘故,明玉微微眯了眼,用眼梢瞄了一些楚云飞,楚云飞仿佛只注意着手里的茶碗,根本没听下面的管事嬷嬷说话。
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她希夷记得有人说过,着庄子上的管事是楚大夫人的陪房,便微微蹙眉,疑惑道:“你们当家的姓胡?”
那管事嬷嬷立即点头,又忙道:“迟迟不曾拜见夫人、四奶奶、四爷,还望夫人、四奶奶、四爷莫要怪罪。奴婢们以前就想着见见夫人的,只是……”
只是秦氏这些年从来不得见这些下人罢了,应该说,她只晓得自己的人慢慢的都被剔除了,换了新的都不知道是那些。
明玉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仍旧自顾自地道:“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当家的应该是大伯母的陪房吧?”
陪房可比不得身为楚家的家奴,陪房也算是娘家陪给嫁出去的女儿的财产,也就是说他们是楚大夫人的财产,什么时候变成秦氏、四爷的人了?这女人的嫁妆,夫家是没有理由正大光明去占有的。管事嬷嬷这般说,倒好像楚云飞他们占了楚大夫人的东西。
不晓得是不是这位管事嬷嬷口误,她若说现如今在楚云飞、秦氏手底下做事还使得,事实亦是如此。可若是说是他们的人,那他们岂不是要背弃楚大夫人。或许管事嬷嬷这样说是为了显得亲近一些,不过明玉立即就抓住了她话里的诟病。
要知道大夏朝最讲究仆从忠心原则,即便他日主人家开恩脱了奴籍,后者又飞鸿腾达,见了原来的主人,仍旧要以奴自居。而背弃原来的主子私自认他人为主子视为不忠,不忠之人如何敢用?
即便他们正儿八经地来拜见秦氏等人,也是因为现如今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只是他们一时的衣食父母,归根结底,他们仍旧是楚大夫人的人。可即便他们不是秦氏的人,现如今在秦氏手里讨生活,没去见就是没去见,只能请罪,哪里由得这般辩解?
除非,他们为楚大夫人办事时,办砸了也是这样为自己辩解。可就明玉看来,楚大夫人未必会听这些吧?其次,他们这也根本不是办了差事那样简单。
那管事嬷嬷愣了愣,楚云飞和秦氏也没想到明玉反应这般迅速,楚云飞更干脆,摆出一副等着看明玉处理的样子来。
明玉带着几分深意面带微笑盯着那嬷嬷,那嬷嬷慢慢明白过来,好似被人打了一耳光,暗悔自个儿不该小瞧了这位四奶奶,不过一字之差,就被抓住了。半晌才道:“是奴婢说错话了,奴婢两口子得大夫人赏识,夫人厚待方得幸为夫人分忧……”
明玉微微点头,很是和气地道:“既然你们当家的旧疾复发,就该好好养着,虽你们如今不在大伯母手底下当差,终究是大伯母的人,我年纪小,辈分也小,你们是伺候过长辈的,若是有个好歹,大伯母怪罪下来,我也不当好说。其他事都罢了,你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好好养着,这里不必他费心想着了。等养好了再说吧!”
说罢忙叫香桃扶她起来,她却大惊道:“这如何使得,虽这庄子是当家的在打理,奴婢也帮着料理一些琐事。如今四奶奶和夫人来小住些日子,带来的这些人未必对这里熟悉,奴婢虽粗笨,到底比他们对这里熟悉一些。”
“这里统共也没多大的地儿,再说你们当家不好,身边总离不得人,只怕你留在这里,心里也想着家里。”
那管事嬷嬷还要说话,香桃硬拽着她起来,一边笑道:“我们姑奶奶最是宅心仁厚的,嬷嬷才见还不晓得,姑奶奶既然如此说了,便是诚了心的。你们当家的病了,若是您也因此病了,岂不是我们姑奶奶的罪过?”
后面一句的味儿就变了,那是诚心叫明玉为难,之前不是一再强调他们可是楚大夫人的人,话说回来,若不是仗着自个儿是楚大夫人的人,能这般硬闯进来么?
管事嬷嬷虽有阮氏身边的邱嬷嬷告诫,才守在这里等着见四奶奶,不曾想到四奶奶心思那样多,就连身边的丫头也伶牙俐齿。她一张嘴如何说得过两张嘴,再者,四奶奶言辞虽不饶人,态度却还和顺。
这一点倒还在预料之中,这样性子的人,脸上面最是容易过不去,她今儿强来反倒不好,不如家去。这般想着,又看了秦氏一眼,朝秦氏磕了头,方慢慢退出去。横竖这庄子他们经营多年,也都是他们的人,就算他们不在这里守着,这头有个什么事儿,他们也能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既然敬着他们是楚大夫人的人,态度才这般和顺,那就好好利用这个关系。
那嬷嬷一走,楚云飞就盯着明玉笑问:“接下来还打算怎么做?”
明玉想也没想就道:“他们可是大伯母的人,我一个小辈的只能敬着他们。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好好给他们瞧瞧病症才好,没得一到咱们手底下做事便病的病伤的伤,没得好像咱们带着晦气似的。”
说完才想起秦氏也在场,她这样拿主意,只怕不妥,忙起身垂着头朝秦氏道:“儿媳自以为是了……”
秦氏慈爱地笑了笑,摆手道:“旁的不说,刚才我便没抓住她话里诟病来,真正是年纪大了,现如今想管也管不了了。这些都是你们小两口的,你们自个儿管着吧,我这一回只是来庄子里逛逛,可没别的事。回头去城里买几尾活蹦乱跳的鱼来,我就学着那姜公钓鱼去吧!若是那天运气好,咱们还可加菜……”
说着屋里的气氛便轻松起来,卧房已整理好,楚云飞去外面见他那些朋友,秦氏回屋里歇歇。明玉却没闲下来,吩咐香桃取了银子出来,去找阿阳,趁着城门关闭前,将城里保和堂最好的大夫请来。
香桃虽有些明白明玉的意思,却忍不住道:“姑奶奶何苦对他们这样好,姑奶奶还不晓得呢,听莲月他们说,今儿姑爷、王管事来了之后,这别院乱成一团,幸而有姑爷带来的其他人帮着整理,方整理出来,那胡管事一家却连人影子也没见着。快到晌午,才冒出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管事嬷嬷来。说什么不晓得夫人、姑奶奶什么时辰到,方迎接迟了……还有呢,莲月她们来收拾屋子时,屋里还放着衣物,与那位管事嬷嬷今儿身上穿得差不多,且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咱们,这屋子原是他们住着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配不配住在这样的地方!”
气呼呼地样子委实不想平常的香桃,莲蓉从秦氏卧房出来,双手合十,万幸地道:“幸而他们一家还没那样糊涂,搬进这正屋里住,否则这地方咱们夫人、少奶奶也住不得了。”
“可想想其他屋子让这起子人住过,奴婢们住着也觉膈应的很!”
明玉出声制止:“把柄越多才越好不是么?”
两个丫头这才打住,莲蓉道:“奴婢去找莲月,让她把这些都记下来,没得到时候大夫人理论起来,反而一时说不清楚,还有那些衣裳,也要好好收着才是!”
说罢交代小丫头去秦氏卧房当差,她提着裙摆去寻莲月了。
香桃见她走远了,也拿着银子去找小厮阿阳。今儿阿阳、阿寻也是骑马来得,他们有都有些功夫底子,骑术也不错。拿了银子便上马飞奔而去,果然在城门关闭前,用一辆两只马的马车,将保和堂最好的坐堂大夫请了来。那马车上还挂着这位大夫出诊的标志,一路招摇过市,只当是初初去了庄子上的夫人或者四奶奶不好,哪知却是去为胡管事瞧病。
自然,这消息一时并没有传开,等传开却是隔天早上。
周嬷嬷、魏妈妈等人忙了一个时辰,总算弄了两桌席面出来。楚云飞和那些要连夜赶路的皆在最外面的那院子的厢房中吃了。
明玉和秦氏在里面,吃过饭。楚云飞进来辞行,明玉也将他的行装派人送出去了,他们一路准备了两辆马车,除此之外一人一匹马,夜里轮换着赶车……
楚云飞竟然也絮絮叨叨说起这些琐事,明玉越听越不舍,只是不好表露出来。秦氏亦是千叮嘱万嘱咐,外面的人叫婆子连着进来催了两次。明玉亲自给楚云飞穿上大氅,这也是明玉首次这么顺利地完成这个看起来本来就简单的事,楚云飞深深注视明玉一眼,转身而去。
明玉的腿脚好似不听使唤,跟着追出门外,外面点了灯,却也抵不过漆黑的夜色,楚云飞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慢慢的一点儿也看不见了,明玉也觉得自个儿好似被掏空,少了些什么。
不料,那熟悉的影子又慢慢出现在视野里,明玉眨巴着眼睛,楚云飞眉梢都带着笑意,道:“还有一事忘了说,今儿管事去找的镖头明儿一早才来,我特意叮嘱过了,这一次的镖头不同以往,你叫她们住在里面也使得。这里虽安全,终究怕那些熟悉这里的人动了歪心思。”
明玉点点头,楚云飞的眼眸好似夜空,漆黑而闪动着点点星光,那些星光又似漩涡,深深将人吸引住。
“不用担心我,倘或顺利,半个多月便能回来。”
明玉结巴了半晌才道:“这样说来,你也不必担心我和娘,我会好好照顾娘。”
楚云飞笑道:“我自然不担心,我已打点周全。”
说得这样自信,都要走了还忘不了打击她一下,明玉狠狠瞪了他一眼,赌气似的转身朝屋里去,却被楚云飞抓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拽她便落入他怀里。下一刻就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明玉本想着挣脱开,一想这心跳声也要些日子才能听见,便放弃了挣扎。直到耳边响起一阵笑声,明玉推开楚云飞,道:“快走吧,没得那些人又来催!”
楚云飞哈哈大笑而去,那笑声在空中旋盘良久方慢慢散去。
香桃拿了披风出来,隐忍着笑意道:“姑奶奶是打算今儿晚上不进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