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接连点头,吩咐丫头带婆子下去歇歇,就让钱嬷嬷搀扶她起来,批了衣裳坐在西窗下的桌子前,等钱嬷嬷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三太太提了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写。
当初她应下妹子的事,一方面迫于情面,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子,是儿女们的姨妈姨父,是她的娘家人。一方面,妹子给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银钱作为周转的费用,三房各方面都要花钱,那个时候三老爷外任期满,恰好到了去留的关键时期,三老爷在京都候缺,花钱的地方更多,若不是她的娘家,就靠着三老爷那点儿微薄的俸禄,和分家时分的那些东西,别说周转糊口都难。
三老爷不管庶务,如何晓得这些?当初又一再嘱托,叫不要应下妹子家的事……
钱嬷嬷见三太太顿了半晌又搁了笔,少不得露出疑惑,低声问了一句。
三太太面容憔悴,肌肤显得蜡黄,特别是在琥珀色的窗帘子衬托下,瞧着更是半点儿也没有正常人的颜色。钱嬷嬷心疼,见三太太不言语,只是蹙眉,踌躇半晌,提议道:“不如等姑奶奶回来了先和姑奶奶商议商议吧?”
明珍若能把这事儿办妥,依靠的还不是王家。可王家连明珍母子的死活都不管了,对自个儿的亲孙子尚且这般,更何况外人?
可就算写了信给三老爷又能怎么样?三老爷好容易在京都谋了个缺,地皮尚且没踩热,虽也有些同科同僚。可若是能依仗的,当初也就不必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王家。
三太太算是明白了,就是他们三房的事,王家也是不愿帮忙的,若不是明珍,指不定三老爷如今还在候缺。本以为结了这门亲事,对他们三房有了助益,却没想到,一点儿作用也无,还让明珍落得……
三太太越想越悔恨。
前头的事钱嬷嬷不一定知道,刚才婆子说话她却听得明白,见三太太很着急的样子,她也暗暗着急,三太太病着,大夫一再嘱托静养……少不得暗自琢磨,试着说道:“到底是七姑奶奶的姨妈家,七姑奶奶就算没在京都,也是住在苏州王家祖宅,她仍旧是王家大少奶奶。让七姑奶奶写封信送去柳州……即便姨太太已给那位大人说了,到底没凭没据。”
三太太心里一动,明珍为了嫁去王家费尽心机,嫁过去后又吃了这许多苦。王家因她生了个不足的孩子,就不待见她,可她到底还是王家大少奶奶,这个身份不会因她身在苏州而非在京都就有所改变。
这事儿若叫三老爷晓得了,少不得要怪她不听劝擅自做主。这么些年,夫妻早已不贴心,而真正能和她贴心的就是自个儿生养的儿女们了。
三太太点了点头,心里总算慢慢平静下。也不要丫头收拾笔墨,安心等明珍从寒山寺回来。
到了晚间,明珍回到府里下了马车就来瞧三太太,三太太问过宪哥的情况,得知好些了,又因不得见,失望地叹了口气。
明珍笑着宽慰:“主持说了,他年纪小,咱们太爱他,他受不住才这样。也是我命不好,让他投胎做了我的儿子,也成了命苦的孩子,不对他好,他自个儿倒好起来。”
钱嬷嬷就道:“人总要吃些苦,宪哥这会子吃苦,以后就是享福了。”
明珍淡淡一笑,昨儿夜里她也歇在寒山寺不曾回来,少不得又细问三太太是否按时吃药,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吃了多少,自个儿觉得怎么样?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三太太整个身子都热了疯狂基地全文阅读。在淮安被婆婆陈老太太训斥,全不顾她颜面,罚她在祠堂外头的厢房抄家训。她心里难过,写信去京都找三老爷,三老爷来信反说她的不是。若不是明珍后来派人去找老太太,指不定她现在还在淮安。眼下四太太回来了,瞧着她受罚,暗地里不晓得如何笑话她。两者一比,三太太愈发觉得千好万好不如亲生儿女好。
母女两说了一会子闲话,三太太才提到妹子家的事,没想到明珍想也没想当即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三太太和钱嬷嬷皆愣住,明珍支退其他人,见三太太不可置信地望着自个儿,想了想,笑着握住三太太的手,道:“也不是真正不管姨妈一家,太太也晓得,姨妈家的事到底闹出了几条人命。他们这般有恃无恐的行事作风,若这一次也不吃些苦头,轻而易举就揭过去了,尝到了甜头,自以为再大的事都能帮他们解决了,以后还不晓得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到了那时候,便是咱们想帮忙,也不见得就能帮得上?”
三太太少不得替娘家人辩解:“哪里就那样厉害,想来也是新官上任要大捞一笔,才翻出旧案……”
明珍道:“这就是了,若说是旧案,早前就结了。结了的案子,翻出来又有什么用?”
三太太有些明白,“你是说,他们又惹了事儿?”
明珍道:“咱们如何晓得?单问婆子,婆子也不定会说实话。可若是之前的事他们得到了训诫,行事就该处处收敛些。哪个地方没有那么几桩说不清的案子?柳州地方那样大,人口那样多,怎么偏偏这一次又是姨妈家?”
这话也有道理,当初新官上任,娘家人就怕那案子被提出来,才趁着明珍出嫁来找她想办法。三太太收了妹子的钱,实则并没有做什么,那件事就不了了之了。那时,王大人已升为吏部侍郎,官员升迁说不得要经他手,那位朝廷命官定然也是晓得了这些消息,才把那案子压了下去。妹子一家见这般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再后来会不会如明珍说的这般,就不一定……
三太太不觉点了点头,这会子再想当初三老爷说的话,她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只是……
“你姨父如今身在牢里,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
明珍见三太太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又道:“应该没事,姨妈一家在柳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太太既然说了新到柳州的那位大人是女儿公爹提拔起来的,不管怎么样总有几分薄面。”
说着脸色沉下来:“女儿就担心,姨妈家惹了别的大事,若不是一个知州大人能处理的,才真正麻烦。”
三太太闻言一震,唬得脸色大变。自个儿的妹子她是了解的,但妹丈的为人……
“如果真如你说的这般,可怎么办?”
明珍紧紧明着嘴唇没有回答,反问三太太:“倘或姨妈家的事咱们管了,牵扯到咱们太太可愿意?”
一头是娘家,自个儿的亲妹子,一头是自个儿的丈夫、儿子、女儿……三太太心里乱的更,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明珍的提问。半晌,才低声道:“他们再不济,也不可能会闯出天大的祸事……”
明珍暗地里冷笑,几条人命算不得天大的祸事,什么样的乱子才算天大的祸事?她嫁去王家也已三年,虽这一年在苏州,可两年时间也足够她看清王家的行事作风。王家可以说和陈家一样,都是百年侍书大族,可陈家现如今有两位朝廷命官,一位前途大好的庶吉士。反观王家,除了王大人一株独秀,其他本族人混出什么来?
这一株独秀,家底丰厚,步步高升。陈家经几次分家,各房各脉能有多少东西?不管是王大人,还是王夫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只会为自己考量最佳伴侣。有用的人会利用起来,没有用的人绝对不会理会。更何况,王大人升了吏部尚书后,行事愈发谨慎,生怕出了什么纰漏被人抓住把柄。
明珍若不是利用了这一点,李玉真的事又怎么可能照着她算计的那样发展?不过是想利用王家的势头让三老爷谋个不错的官职,就几番推辞迟迟不应,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王家的确风光,焉知这风光的背后,有多少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道理明珍一直都明白。
但,亲戚和自己的未来,孰轻孰重?结果不言而喻。
明珍面上不露,见三太太眼底的慌张去了几分,又温声细语地道:“咱们现在还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要紧的打发人去细细打听,若咱们能帮上忙,亲里亲戚的自然要帮一帮,可若是咱们也无能为力……”
三太太还能说什么?她素来晓得明珍主意多,从小比别人聪慧,让她拿主意的事多的去了,这会子也不由得下示意地点了点头。似乎也被明珍的冷静感染,慢慢平静下来。
从苏州赶去柳州,少说也要十来天左右,就是快马加鞭,再加上打听消息,不管怎么样来回也需要一个月的时日……
秦氏、明玉按照之前计划的行程,在淮安停留了半个月,就动身前往南京。她们身边带了一位在外面张罗随着楚云飞出过门的管事,还有会些拳脚功夫的阿阳、阿寻,并七八个小厮外加一众丫头婆子。
若不是从京都动身时有徐之谦和杨大爷,还要雇镖头。眼下徐之谦、杨大爷先行一步,虽然从淮安去南京不算远了,但为了沿途周全,明玉还是决定请了两位年纪大见多识广的镖头护送。
这般,陈老太太仍旧不放心,道:“让小四送你们一程吧,他虽没什么能耐,到底是个爷们。”
作为大房庶出的四爷,读书不成,家务不成,但在老家也算是养尊处优,因他生母是北方人,他生的高达,就算本身没什么,却也能唬住人。只是,四爷才娶了继室,二婚也是成亲,眼下还在新婚里头呢。
老太太都发了话,大太太自不会说什么,当即就吩咐丫头去给四爷说一声,叫他收拾收拾去账房领银子好动身。
秦氏起身推辞,大太太道:“本来要留你们再住些日子,你们又有事,我们也不好留,可你们到底是从我们这里动身的,若路上真出了事,我们也难辞其咎。小四本来就没什么大事,让他跟着你们出去走走,就当长长见识。”
这样客气,秦氏也不好再说什么,福福身道了谢,却不要陈家再出钱张罗什么:“本来在这里也是白吃白住的,回头南京的事儿完了,说不得我们又要厚着脸皮来……”
大太太道:“一码归一码,亲戚间本来就该多多走动,再说我们也算不得外人,这里是阿玉的娘家,虽然她嫁了,这里也是家不是?”
大奶奶也帮着说话:“婶婶和妹妹就别推辞了,你们才从京都来不晓得,如今南边出现了一伙人,专门拐卖女人、孩子,淮安、苏州这两地倒还没听说谁家遭了殃,往南京的路上却有那么一两桩。如今官府已发了令通缉,却连那伙人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总之,你们路上小心些!”
明玉不由暗暗吃惊,蹙着眉头道:“竟然还有人做这样的勾当。”
“这世上什么人没有?那伙人委实可恶,倘或遇见有钱的,不但把人拐卖了,说不定还要入室盗取财物。虽然我们淮安还没有这样的事,可防范于未然。特别是年轻的姑娘切记别单独外出走动,遇见陌生人搭讪,一定要避开。没得中了那些人的招数,自个儿被买了都不晓得。”大奶奶又细细叮嘱明玉,“你们人多倒没什么,可若是到了街上,该藏的一定要藏起来,没得被那样的人盯上了。”
香桃几个听得脸色都变了,她们都是生在淮安,长在淮安,却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升邪。
“以前怎么没听说过?”明玉喃喃问道。
大奶奶道:“便是谁家的真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丫头,就当丢了,另卖就是了。可若是小姐,到了那些人手里可还有清白?就算找回来又能怎么样?谁家会拿出来细说?前儿被闹出来,因一位被卖了的,又自个儿跑回老家,去官府告状,官府找了她家里人来认人,她家里人竟然不认,那姑娘就当场咬舌自尽,事儿才闹开的。死的时候,产下一个七八个月大的死胎……”
不知为何,明玉就想到明珠来。据她所知,明珠在京都离家时,三太太哪里也确实丢了不少东西,明珠以前力气大,可到底是姑娘家,如何能搬动那些财物翻墙离家出走?
她不由得将目光移向陈老太太,陈老太太目光微沉,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到了喉咙口的话被明玉生生咽了下去,大奶奶刚才就说了,那位跑出来的女子她家里人都不认她,倘或明珠真的是被这样一伙人拐骗了……
大奶奶现在才说起,明玉以前也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可见是去年、今年才发生的,与陈老太太得到消息的时间吻合。
大太太瞪了大奶奶一眼:“哪里就有那样厉害,那些被骗的也是自个儿糊涂,不管是小姐还是丫头,姑娘家的和陌生外男说话本来就失了礼教!”
又朝秦氏、明玉道:“但你们真真要小心些,那些亡命徒是不论什么身份出身,只认钱财的。以我之见,再派两个年轻力壮的跟着你们,平平安安到了南京,那边的事儿完了,平平安安回来,大家才放心。”
冒出这样一伙人,连官府都没法子,自然要小心些。秦氏再没推辞,点点头道了谢。
见大伙都紧张起来,大奶奶也不由得自责,故作轻松道:“那伙人行事都谋划过的,还要事先踩点打探,你们一行这么多人,路上坐船,到了南京,又有人来接你们,只要路上别与生人说话,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毕竟,据那位逃出来的姑娘说,那伙人不多,大概也就四五个人罢了。路上要投宿,其他地方别去,驿站虽简陋,到底挂了个‘官’字,那些亡命徒到底畏惧官。”
正说着,丫头把四爷请来,大太太、陈老太太少不得叮嘱四爷一番。四爷虽没本事,但有个好处,他不会胡乱结交什么朋友。因一直被大老爷、大太太冷落,更养成了行事谨小慎微的性子。这一次难得派了个差事给他,大太太、陈老太太叮嘱的话,都一字一字牢牢记在心里。
隔天一早,辞别陈家众人,带足干粮,秦氏、明玉一行人从淮安码头上了船。男女船只总共三艘,前头四爷和一位陈家管事及雇来的镖头开路。后面楚家的管事、陈家的管事及一位镖头善后,女眷都聚集在中间的大船上。
过了四月中旬,就逐渐有了夏天的味儿,好在船舱宽敞倒也不觉得热。而淮安、苏州一代出行多坐船,船上的设施竟比徐家的船更全面,特别是她们乘坐的这艘,劈了一间船舱做了个简易的小厨房,能做一些简单的点心。
但现在这个简易的厨房,就单做衍哥一个人的伙食了。许是因路上吃食不够精致,明玉的奶水根本不能够让衍哥填饱肚子,除了吃奶,一天还要吃三小碗细粥。船上不能使用柴火,只能用银炭,就是一小碗粥,也要煮一两个时辰。
明玉本来担心,奶水不足衍哥就长不好,谁知,这小家伙上了船,愈发精神了。一双圆溜溜乌黑的眼珠子,一劲儿地瞧外头。怕他人小吹不得风,偏他又不睡,只得抱着他在船舱里来回走动,明玉抱上一盏茶的功夫,手就酸的不得了,小家伙软绵绵的肉,好像也结实了。
到底人多,除了吃奶别的时候倒不认人,大家轮换着哄他抱他玩耍,时间也过得快。好似没两天,已到了南京。
抵达的这一日,天气晴好,阳光普照,一下船就瞧见一群婆子立在码头上,除了王福,还有杨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