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贾瑚好好写了个晌午,睡醒了就拿着邸报看了一下午,等到晚间贾赦回来了,一家四口便聚在一起吃晚饭。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完饭这习惯还是贾赦学的贾代善当年一家吃饭的传统沿袭下来的,毕竟一家人如今读书的读书,有事的有事,一天难得聚在一起,碍于和贾母的微妙关系,她就罢了,一家四口晚饭时围坐一起,吃完饭说说话,彼此也不会生分了去。
不过这聚会也不过是三五天一次,倒不是贾赦繁忙,经常缺席,却是张氏,时不时就会被贾母绊住脚,回来时饭菜早凉了,只能另叫小厨房弄点清淡易消化的,自己捡着吃了。为这个,贾琏对贾母存了一肚子不满。
贾赦如今在京里古玩圈里,也算是玩出名头来了,京里玩古董这行的,多多少少都知道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这么个人,别的本事或许不大出奇,在这古董器具上的眼光却很是不凡。打五年前贾赦帮着水文先生鉴定出了一尊被认定了是汉代铜鼎是个赝品后,来找他掌眼看古董的人就络绎不绝。
大抵人都是要别人认可的,在古玩圈子里打响了名头,贾赦的变化比之十年前,简直天差地别。从前贾赦虽然挂着个一等将军的爵位,可自小被人拿着跟贾政比较,还一直被贾政压得死死的,谁都说他不如贾政,做事平庸,能力一般。贾赦面上不说,心里总没有自信。第一次人找上门想请贾赦帮着掌眼看鉴别古董真假的时候,贾赦激动的一晚上没睡——当然,这是张氏后来打趣的时候说起来的,到如今,贾赦在古玩圈里的地位,可不是谁随随便便想请他掌眼看就能请得动的了,非得相熟的人带着,珍重虚礼上门来请,贾赦才肯‘勉为其难’帮着看看,那架子,摆的足足的。他现在还留起了一摞漂亮的胡子,每天修修剪剪,得意高兴的时候,就拿手摸摸胡子,那个劲儿,张氏背后没少跟两个儿子说笑。
因为投入到古玩的时间多了,其他事贾赦就不怎么在意,这些年对张氏也好,又有两个儿子承欢膝下,十年里,贾赦抬了三房姨娘,迎春去世的母亲钱姨娘一个,如今养着迎春的宁姨娘一个,还有个宋姨娘,是贾母送来的,一贯不得贾赦心意,如今在大房,也不过比一般婆子强点罢了,贾母塞了好几次人,都被张氏打太极给推了,贾赦自己也不怎么在意,次数多了,贾母一恼,干脆就撂开手不管了,总算叫张氏贾赦松了口气。
张氏管家很严,那些姨娘通房,她也不要她们日日来立规矩,每日里好吃好喝养着,自顾在院子里呆着,安安分分过日子便罢,她也不是善妒的,膝下又有儿子,每月都会叫贾赦去姨娘房里呆几天,但要是姨娘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她也绝不会轻饶了她们。迎春的母亲钱姨娘就是个心思不正的,早些年仗着颜色好,贾赦颇喜欢,对着张氏耍了好几次脸色,彻底惹恼了张氏,着人拖下去饿了好几天,贾赦知道了,也对她没了好脸色,钱姨娘吃了苦头才知道了收敛,后来怀了孩子,也不敢在放肆了。宁姨娘宋姨娘看到她这个前车之鉴,此后表现也都乖巧了许多。
贾赦张氏两个年少夫妻,到如今,长子都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早年少年的慕情感早已化为亲情,再不可分。近二十年里,这两人一路扶持走过,吃过亏,受过苦,这些感情,怎么会是些姨娘通房之流可以比拟替代的?不过是他们自认如今已步入中年,到了可以做祖父祖母的年纪了,很不该放□段跟这些姨娘通房玩物之流计较,所以对有些事才睁只眼,只要她们不出大格,就随她们去了。
不过哪怕是到了这把年纪,对着可说是宿敌的二房,贾赦张氏还是改变不了年轻时候的习惯,一提起他们的倒霉事,就满心满怀的幸灾乐祸,看热闹看得好不欢快。
贾赦这日喝着茶的时候就兴高采烈道:“我今儿遇到张学士了,他不也喜欢古玩吗,下午遇见了和他聊了好一会儿,他跟这次主持会试的胡大人是至交,我们喝了点酒,兴致上来了他知道瑚哥儿和珠哥儿都参加了科举,偷偷摸摸跟我透露说,咱们瑚哥儿文章做得好,改卷的好些大人都在夸呢,高中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就看后面名次怎么排来了。”
张氏喜不自禁:“真的?算算时间,放榜就是大后天的事了,文章好坏,也该有个结果了。按老爷的说法,那我们哥儿,到时候就是举人了?”
贾赦瞥了眼张氏:“这有什么,凭咱们儿子,一个小小的举人,还不是手到擒来?要不是他三年前死活不肯下场,他如今早就是进士了。”
张氏没好气地瞪眼他:“我不就是那么一说,怎么,你连说都不让我说了。我还能不知道咱们儿子学问好,可真来了,我不也是高兴坏了?就你多嘴,抓着我的话柄就不肯放。”
三年前贾瑚在京城一众学子间便打响了名头,不单是徐渭大学士嫡传弟子的身份,他本身翩翩少年,俊秀挺立的模样,也叫那些贵夫人传了许久,久而久之,荣国府贾瑚大公子的名头就传遍了京城。贾赦当时想让贾瑚去参加科举,拿个功名来,气死后街的贾政,不过被贾瑚拒绝了。科举入官是大事,怎么能拿来单纯为了怄气?三年前他才十四岁,就算高中状元,皇帝也不会派给他实差,不过是呆在翰林院混日子而已,相反因而年少中举顶个天才的名头,还招人嫉恨,怎么看怎么不划算。哪比得上如今十七,正是好年岁的时候,要是高中拿个好名次,凭自己勋贵家世,就能结一门好亲,得一门好差事,以此立阶,步步向上,达到他掌家立户,光耀贾家的目标。
贾赦跟张氏两个吹胡子瞪眼的,死死盯着对方,谁都不肯服输,贾琏只当没看见,自打他记事起,这对夫妻感情就很好,这样偶尔开开玩笑的场面多了去了,他早就是见怪不怪了。贾瑚听出贾赦话里未尽之意,便笑着打断道:“我中没中,名词多少,不几天也就知道了。倒是父亲,我听你的意思,怎么珠弟那里,名次不好吗?”
说起二房的倒霉事,张氏眼睛都亮了,贾珠,那可是王氏贾政的心头肉啊,这些年,二房就这么一个孩子,就前年一个周姨娘有过怀孕的消息,最后还小产了,二房把光耀门楣的希望全寄托在了贾珠身上,怎么他现在竟然落榜了吗?也顾不得先头还跟贾赦闹呢,张氏巴巴看着贾赦:“老爷,张学士怎么说的?珠哥儿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不是说学问很不错?六叔老夸他呢,说是断然能中的,这会儿要没中,可不是打了自己的嘴巴?”说着好像多可惜似的,可声音里的笑意,分明掩都掩不住,就连贾琏都能听出她话里的言不由衷来。
贾琏当即欢喜道:“要这样就好,六叔祖可讨厌了,在学里的时候,老拿着珠大哥说事儿,一趟一趟的,烦死了。”
六叔、六叔祖,说的就是贾代儒。六年前,他总算是吊了末榜,名在孙山之上,给自己挣个进士的功名,可算是摆脱了一辈子白身的身份。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在玩他,前头才叫他达成了一辈子的心愿,后脚就叫他的独子一场大病没了,他媳妇伤心过度,也没撑过去,两个月后跟着去了,接连办了两场丧事,贾代儒差点也没熬过去,要不是独子还留下个小孙子贾瑞,贾代儒定是活不下去的。饶是如此,儿子儿媳连丧,贾代儒的差事就不成了,顶着个进士的身份,背后还有宁荣二府,贾代儒连个最低等的知县官位都没坐过。三两年过去,贾代儒干脆也死了那份当官的心思,在族学里当了先生,教导贾氏一族的孩子读书,专心管教孙子贾瑞。
要单如此,张氏贾琏也不会看贾代儒不顺眼。实在这位是读书读傻了,整个一个腐儒,平生嘴上最常说的一句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除了读书,那是什么都入不得他眼的。当日贾瑚要习武,这位老先生竟亲自上门,找了贾赦说了好一通话,让他千万别糊涂,毁了贾瑚这么个读书的好苗子。话里隐隐的,还说是张氏这个母亲不会教,一点也不为贾瑚的前程考虑,把张氏气个半死。轮到贾琏,读书天赋不如贾瑚,贾代儒在学堂里就拿着他和贾瑚贾珠比较,虽没有明着说他不好,可话里话外,都是看不起的。彼时贾琏年纪还小,为着这事,跟贾瑚都有些生分了,后来虽然被张氏贾瑚用心劝了回来,可张氏对贾代儒,就有些恨上了。再等到后来贾琏开始习武,贾代儒对贾琏更加不客气,看见就是拉着脸不高兴的模样,贾琏对这个老夫子,是连看一眼都觉得坏了心情,两看相厌也就是如此了。
如今厌恶的人就要倒霉了,怎不叫人心情愉悦?
贾赦也不喜欢贾代儒,这个老先生,向来都喜欢贾政多于他,不过是看在他承袭了荣国府的份上,才对他态度好些罢了,有时候他那看过来的眼神,啧啧,真叫人讨厌。不过贾赦不喜欢是一回事,儿子不尊重师长又是另一回事儿了,看着贾琏听到贾代儒倒霉,欢喜地都要手舞足蹈了的模样,贾赦瞪起眼睛:“瞧瞧你什么样子,什么烦死了,那是你六叔祖,是长辈,有你这么说话的?”
贾琏吐吐舌头,乖乖在椅子上坐好,不敢说话了。这年纪的少年,父亲正是心中一堵大山的时候,贾琏对贾赦还是有点惧怕的。
贾赦要教孩子,张氏自然不会下他台,纵心疼儿子,却也跟着说他:“你爹说的对,不管长辈什么样子,你是小辈,就该尊重他们,你这般模样,要叫外人看见,别人还当你品性不好呢,这可是大事,以后,可不准这么说话了。”
贾琏乖乖认错,直道不敢了,贾赦才满意地接着前头的话题,说道:“珠哥儿这次怕还真是悬了。我听张学士说,胡大人透露,今年学子的水平都很不错,南边江浙一带的学子,出了好些才华横溢的,北边也有文章大气稳健之人,湖广两地就更不要说了,好文章层出不穷,今年改卷的大人说起来时,都是眉飞色舞的,听说为了各人名词,各位大人吵了好久了,愣是争执不下。珠哥儿的文章,到底差了些。要平日也就算了,今年这一届,悬!”
张氏算听明白了,贾珠运气不好,本来就是中上的水准,往年平均水准就在中上时他指不定还有希望中举,谁知道赶上了今年人才辈出,一堆人中龙凤里头,他就被湮没了。“说来珠哥儿为此次科举,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我听老太太说过好几句,夙兴夜寐,也不外如是了。”贾珠是个好孩子,年少时不懂事,对张氏贾赦还有敌视,等及长大了,明白道理,见到贾赦张氏,都是心怀愧疚,想来也觉得自己父母做事过分了。这些年他发奋读书,也是希望凭着自己的能力,光耀二房,也好让贾政王氏少些算计筹谋。这次没考中,可惜了。
叹过一回,想到他是贾政王氏的孩子,张氏心头,又膈应的慌。
“学问够了,哪用得着临时抱佛脚,白天黑夜的看又有什么用?咱们瑚哥儿那时候该干嘛干嘛,还不是成绩很好?珠哥儿还欠缺点,得再读几年才好。”男人可没女人那么感性,贾赦一向就分得很清楚,贾珠是二房的孩子,贾瑚是自家的孩子,对头家的孩子,没什么好同情关的,“榜单出来的时候,二弟二弟妹,怕是脸都得气绿了。”只要想到这点,贾赦睡觉都能笑醒来。没办法,他跟贾政之间,是一辈子的恩怨,这辈子,怕是了结不了了。
张氏想到白天说的贾珠的亲事,摇摇头:“今儿白天弟妹说起珠哥儿的亲事,还不满意李祭酒家的闺女,嫌人家门第低了,这会儿要珠哥儿落榜了,再论亲事,可就是珠哥儿高攀人家了。”
贾赦冷笑:“她会这么想?不定还当人家运道不好,才开始议亲,就带累了她儿子落榜呢。”
张氏哑口无言,回头想想,贾赦说的,还真不无可能,就王氏那性子,这样迁怒的事,她不定做不出来。
贾琏偷偷拐了下贾瑚的手,小声问道:“怎么珠大哥要成亲了吗?”又贼兮兮问道,“那大哥,你什么时候成亲啊?”长幼有序不是吗,怎么也该是他大哥先成亲啊,那他不是就要有嫂子了?
贾瑚笑笑:“等这次科举完了,我名次出来,大概就要议亲了。”
天色不早,各自散了回去休息,一晚安睡不提,此后几天,贾赦张氏冷眼看着贾政王氏喜气洋洋的模样,好像贾珠中举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心里冷笑不止,却半点口风不露,私下还叮嘱了贾琏绝不能吐露半个字。
这样等了五天,终于放榜了,果不其然,贾瑚考中了第二名,贾珠,名落孙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