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顺被双规的消息传出第二天，王学东便开车进了省政府。《纯》不过，他的车被省政府门口的武警礼貌地拦了下来。
要进省政府有三个途径。第一，自然是需要进出的通行证，基本上只有省委省政府的工作人员才有通行证。对于王学东这样的外人来说，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拿单位的介绍信和身份证，到大门口一侧的接待室中登记备案后，拿着放行的小条进去。另一个方式，就是里面的人打电话到门口的武警，确认来访之人身份之后，也能被放行。
王学东自然没有介绍信，前一天，他已经隐约感觉到管建民有点问题，如果开介绍信，自然会惊动管建民，更何况，他见的还是省纪委书记，实在太过敏感。
幸好吉百祥之前留了自己的电话给王学东。所以，当武警将王学东拦下之后，王学东拨了吉百祥的电话。但是，他很清楚，类似吉百祥这样级别的领导，他们的电话一定是非常难接通的，要么会没人接，要么就是拿在秘书的手上……
不过，没响几声，听筒中传来了吉百祥的声音，这令王学东心花怒放。
百祥书记……是我。王学东惊喜的说，一面朝那武警笑了笑。
武警一定是听到他喊了“百祥书记”，所以站姿也不自觉中挺立了一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毕竟，能够直接拨通一位省委常委电话的人，一定不简单。
王学东“嗯”了一通之后，说，我现在在省委门口，对，武警同志很负责任……
吉百祥估计在电话里说了句“把电话给武警”之类的话，王学东便将电话递给了那年轻的武警，补充了一句，说，同志，百祥书记有话要对你说。
那武警一脸严肃地接过电话。
估计是听到了吉百祥的声音，武警浑身一震，字正腔圆地说道，领导，请指示……好，好好，好的，您放心，好好好……
接过武警递还过来的手机，王学东笑笑，问道，同志，我可以进去了吧？
武警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同志，请进……百祥书记在正对面那栋楼。
王学东冲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驱车进了大院。武警说的对面这栋楼，其实是省委一号楼，包括书记和几个副书记的办公室都在这栋楼里面。王学东之前进来过几次，但那都是搭乘大院里面几个单位的公车进来参加一些活动，像今天这样只身一人的情况，好像还是头一回。
他将车子径直开到一号楼，不过并没有停在大楼的正面停车场上。因为他在这儿转了一圈发现，除了省委省政府的公车之外，好像找不到第二辆外来车。王学东还是一个比较低调的人，绕了一圈之后，在大楼一侧一个树荫下面找了个位置，将车停了。
大院里很安静，没有一墙之隔外面的喧闹，几个公务员低着头从他身边快步赶上，抢在电梯门关上前钻了进去。
吉百祥在三楼，王学东是事先打听过的，所以他并没有选择坐电梯，而是找了楼梯上去。他现在有一个习惯，但凡是在六楼以下的楼层，他都会选择爬楼梯，毕竟现在日常锻炼少了，这上下楼梯便成了难得的锻炼机会。另一方面，电梯事故最近频发，王学东有些不太相信电梯的安全。
吉百祥的办公室在楼层的尽头。
王学东轻轻地敲了敲门，过了许久，才有一个人开门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张望。这人约莫四十不到的样子，戴着眼镜，有几分文气。
您找谁？对方问。
王学东笑了笑，说，我是中央时报的王学东，我找百祥书记。
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王学东一番后，说，哦，原来是王主编啊，百祥书记现在正在会客，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书记事先已经交代过了，说王主编到了之后，先到休息室坐一会儿。
王学东一直盯着这人不说话，对方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微微笑了笑，说，哦，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百祥书记的秘书周正，王主编就叫我小周好了。
王学东笑道，那怎么行，还是周秘书叫着比较合适。
周正也没纠缠于此，只是笑了笑，将王学东让进了办公室。
吉百祥的办公室分为三个独立的部分，进门是一个类似会议室的地方，正中放着一张小型的椭圆形会议桌，几株绿植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会议室左右各有一扇门，左边的门敞开着，右边的门则紧闭着。
周正将王学东带到了左边的房间内，那儿是一个接待室的装饰，几把大沙发靠在墙边上，墙上则挂着一些字画，王学东认出，其中一幅来自江东省最著名的书法家之后，提的字也很有味道，“清水出芙蓉”！
王学东瞄了一眼这幅字，往向正在泡茶的周正，问道，百祥书记喜欢字画？
周正说，几位领导都有这爱好。
王学东赞叹道，字好，意更好。
周正笑着端了一杯茶递给王学东，在他对面坐下，说，恩，领导特别喜欢这幅字，原本是挂在办公室里面的，今年年初刚刚挪出来，领导说，要让所有来这儿的客人都感受一番清水出芙蓉的意蕴！
王学东心想，到了纪委书记的办公室，还需要这种外物来感受吗？这儿严肃的氛围就足以让每一个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了，哪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念头。
周正看了看手表，估计在算时间。
王学东问，书记会见客人很久了吗？
恩，差不多快五十分钟了。周正说。
王学东故意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都是什么重要的客人，能让书记这么重视？
周正笑了笑，说，王主编有所不知了，一般意义上的重要客人，书记会面基本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就算是燎原书记过来谈事情，那也不会超过半小时，不过，但凡是一些上来反应问题的群众，百祥书记对他们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王学东心中一动，问，怎么，书记见的是上访群众？
周正微微点了点头说，书记刚刚从下面回来，估计这段时间有得忙呢。
周正没有正面回答王学东的问题，他的说法很巧妙，貌似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关于吉百祥的工作情况，但是他相信王学东知道所谓的“下面”是哪里，从而便能推敲出来人的身份。
王学东叹了口气说，为民的好官都不容易啊。
……
有过了将近一刻钟，外面终于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了。周正马上站起来，走了出去。王学东判断，吉百祥应该接待完了前面那批人，该到自己了。他也跟着站起来，走了出去。
刚到门口，便遇到了吉百祥。看上去，这个纪委书记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几份，眼晴里有很重的血丝，头发也没有怎么细心地打理。
见了王学东，吉百祥立刻热情地伸手跟他握了握，说，不好意思啊王主编，刚刚接待了几个客人，让你久等了……来来来，办公室里坐……
他扭头对周正说，小周，泡杯茶进来！
周正点头哈腰领了任务下去了。
……
吉百祥的办公室很大，足有王学东办公室的三倍大，办公桌也很宽大，比王学东那办公桌也大了不止一倍。不过，吉百祥的办公室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那就是柜子特别多，几乎有墙壁的地方就放着高大的柜子，而且都是铁质的，门上都带着锁，并且每个门上都有编号。
这……王学东疑惑得看着这么多大铁柜，有些发呆。
看出王学东的异样，带着微微的笑意，吉百祥说道，都是些放材料的柜子，全省干部的纪律材料都在这儿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壮观啊？！
王学东狠狠地点点头，说，壮观，太壮观了……不知道有没有我的材料？
吉百祥笑道，哈哈哈哈，只要是科级以上的干部，我这儿都有留档的，你说有没有你的材料。
王学东笑着在沙发上坐下，说，那我的污点不是百祥书记都一清二楚？
吉百祥大笑起来，他转身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后面唯一一堵白墙，上面挂着一幅字，“清正廉洁”，说道，看到这四个字了吗？我相信王主编能够很好地诠释这几个字的意思。
被一个纪委书记这么夸赞，王学东心头一阵热潮涌起，身正不怕影子斜啊，他一直坚信这一点。
周正端着茶杯进来了，放在王学东面前。吉百祥朝他挥了挥手说，小周，半个小时后我要去燎原书记那儿开个碰头会，你大概二十分钟后提醒我……这段时间内，如果有什么人来找我，你知道怎么做吧。
周正会意，没有任何废话，带上门出去了。
王主编，尝尝这个茶叶，我刚刚从瑞丰带回来的。吉百祥说道。
王学东惊讶地问，瑞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瑞丰产什么好茶呀。
吉百祥笑道，一听你就是个外行人，瑞丰怎么不产好茶，历史上瑞丰就是一个产好茶的地方，而且还产贡茶，那可是皇帝喝的茶。
王学东端起茶杯瞅了瞅，问，就这茶？贡茶？
吉百祥点点头，说，你试试。
王学东虽然对茶没什么研究，但是他也自认喝茶老手，对一般茶叶的质量好差，还是有一定的鉴别能力的。他第一眼看到这茶的时候，就判断这不是什么好茶，再闻那茶水透出来的气味，更加确定了他的判断。不过，既然吉百祥一定要说这是好茶，那自然有它的不同之处。于是，王学东细细地品了一口。
怎么样？吉百祥问。
王学东肯定地摇了摇头，说，这茶……不算好茶吧……
吉百祥突然哈哈大笑道，看不出王主编对茶的判断力还是很准的嘛，不瞒你说，这茶是瑞丰出产的没错，曾经历史上是贡茶，也都有历史记载，也错不了……只不过，发展到现在，就成这般模样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看着一脸失望的吉百祥，王学东问道，品质大不如前，原因在哪呢？
吉百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狠狠地说道，好端端的一个地方，被他们搞的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有这么好的东西不去珍惜不去开发利用，弄些伤天害理的东西进去，怎么还好意思喊出“为人民服务”的口号？！！
他顿了顿，放低了嗓门，说，这是刚才那些百姓带来的茶叶，送给我的，说是瑞丰当地最好的土特产了……最好的，最好的都成这般模样了，你说，那儿的土地，那儿的水，还有那儿的空气，还能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吉百祥的嗓门又不自觉地上去了。
王学东端详着杯中的茶叶，心头不禁泛起一阵一阵的悲凉。地方发展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大发展大建设最后换来的是这个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看来，瑞丰的事，如今已经坐实了。
王学东从包里取出一叠材料，放在面前，说，这是上次书记要我准备的材料，我又整理了一遍……而且……
吉百祥见王学东有些犹豫，说，有什么话，尽管说，不要有顾虑。
王学东说，而且，上次我写的那个批评稿，我怀疑，并没有到宣传部手里，而是有人在中途做了手脚。
谁？吉百祥直截了当的问。
王学东皱了皱眉头，拿出自己的手机，调了一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手机的扬声器缓缓一阵嘈杂之后，传来模糊的声音，“你这是威胁我吗？你别以为弄来两百万就能指挥我了，我告诉你，大不了合作不干了，两百万我一分不少，全数退回给你……”
这是？听完所有的话，吉百祥疑惑得问道。
王学东说，我碰巧听到了我们单位的领导在跟人通电话……我就录了音。
吉百祥沉默了下去……
这时候，周正敲了敲门，在外面提醒道，领导，时间差不多了。
吉百祥支起身子，对王学东说道，王主编，你这手机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证物，也许会对一些关键之处的突破有所帮助……
王学东心领神会道，我明白书记的意思。
他旋即将手机卡从手里里取了出来，将手机放回原处，说，这手机就有劳百祥书记帮我保管一段时间了，等事情完结的时候，我可要跟书记您索要的哦。
吉百祥笑道，哈哈哈，如果进展顺利，不光是这手机，我还要送你一面锦旗呢！
……
何天顺的被抓，让与之有关的人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其中就包括詹雅。
从那天管建民与詹雅的电话对话中，王学东可以猜出来，金天淳手中的200万，大概不会真是江东大学所出，因为管建民说，金天淳只是詹雅手中的一个棋子而已，而江东大学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也就是一个中间人而已。
200万，很大很大的可能性，是从何天顺那儿过来的。因为管建民也说了，詹雅办这个事情与何天顺的大哥有关，如此只要简单的一梳理，整个事件就明晰起来了。
当初詹雅以江东大学合作为由，与王学东达成协议，由詹雅提供线索，王学东去瑞丰调查了何天顺的问题……然后，何天顺在找不到公关门路的时候，与何天顺大哥在同一个单位的詹雅，便自告奋勇出来，说能够帮助何天顺平息调查的事情，但是，代价是何天顺必须为此付出200万用作相关费用。对于何天顺，或者说对于瑞丰县来说，区区200万算什么。于是，詹雅拿着何天顺的200万去找了江东大学自己的老师金天淳，希望金天淳能够以合作的名义与中央时报打成协作，但是前提是，中央时报必须为此压下王学东的调查稿。管建民欣然同意。
王学东猜测，除了这200万，不排除还有其他费用，用到了金天淳身上。但是，对于詹雅来说，他一旦帮助何天顺将此事搞定，那么她日后在梅州便又有了一个靠山，用以弥补因为秦广明倒台对自己的不利影响。
而王学东的稿子，八成就是最终见钱眼开的管建民压下的。
想到这，王学东心头不住地发麻，他真的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收下詹雅所谓的回扣点，不然，他王学东也成了整个圈子中的一分子，怎么洗脱也去不掉这个污点了。
这时候，詹雅提出，想碰一个面。王学东考虑再三，答应见一面。他深知，与詹雅的见面见一次少一次了。他相信吉百祥马上就会有行动。
詹雅的气色还不错，还是一如既往地打扮地很妖娆，胸口的弧线越发地惊心动魄了。王学东贪婪地刮了几眼，抱了抱眼福之后，才切入正题。
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王学东问。
瑞丰那儿出事了……她淡淡地说道，就如同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王学东说，这不正合你意吗？我还一直对稿件被毙掉的事情感到内疚呢，现在好了，何天顺的问题纪委已经介入了，我想总是能够查得清楚的。
詹雅笑了笑，说，人就是这样，当你看不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呢，你会失望会很难受，但是，你自己希望的结果真的实现了，你还是会失望会难受……真的，王主编，对何天顺的倒台，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出哪怕一丝的兴奋。
王学东自然是相信的，他在心里说道，你不仅没办法表现出一丝兴奋，你估计应该变现地相当痛苦才算是正常反应吧。
詹雅继续说道，王主编，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当初因为秦广明的事情，我对你有敌意，认为你是一个尖酸的小人，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王学东问。
詹雅微微一笑，说道，不过，现在，我才看清楚，谁才是小人。
王学东歪着脑袋听得云里雾里。吐露心声的女人最可怕，你永远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出什么令你始料不及的话来。
管建民，这个人，你要当心。詹雅淡淡地说，他不怀好意。
站长？
詹雅说，金天淳的200万，原本是记在你头上的，结果管建民中间跳了出来，将整笔费用一个人给吞了。
王学东本想说，哦，其实我应该谢谢管建民才对，没有他中间出来，说不定我就因为这200万被你们给套进去了。可是，他不能这么说，詹雅显然还不知道，王学东已经多少知道了他们的很多内幕关系。
王学东眨巴了几下眼睛，骂道，**的，原来管建民这家伙这么黑！真没看出来！我非向社里举报他不可！
听了王学东这表态，只见詹雅嘴角上溜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王学东抓得清清楚楚。他在心中骂道，好啊，开始狗咬狗了，不过这詹雅也够狠的，竟然在背后给管建民来这么一招，如果王学东真的向社里举报，管建民私吞200万的罪名，足够让他在牢里带上几十年的。
可是，詹雅显然太天真，她真以为何天顺能够守口如瓶，她真以为自己操作的那一圈事情不会暴露出来？王学东心说，这女人就是太过自信了，就是太自信，害了她。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这个话题似乎都不太想接着。王学东正好趁机丢出了自己的一个疑问。
他问道，詹主任，记得上次你跟我提到过黄玮这个人，还记得吗？
詹雅抬头看看他，好久才反应过来。她不屑地用鼻子出了口气，说，记得，当然记得，我不是说过吗，这个女人，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得出来。
这么大的深仇大恨？
詹雅语气忽然又平和了很多，慢慢地说，也没什么大仇大恨的，只不过，当年，她做过一些不太地道的事情，而我不幸成了受害者罢了……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想，其实我还是要感谢她才对，毕竟，没有她，我也不可能从山阳调去梅州，也就不太可能遇到后来的梅州市长秦广明，也就不会有我现在这位置了……所以，世事难料啊。
不过……她忽然话锋一转，说，你得小心提防着她，她与陈月潮的关系，还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黄玮与陈月潮？
王学东脑袋里“咚”一声，像是有哪根神经被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