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傅儿似乎做了一场很久的梦。
梦里她还是那副年轻不谙世事的模样。
一溜儿的水袖裙摆，和沐佩儿躺在银桂树下的凉席上。细微的桂花轻轻落了下来，在发间留着淡淡的香气，挥之不去。
她抽了抽鼻子，沐佩儿拿着长长的鸟羽在她鼻翼间晃了晃，“干嘛啊。”
她半睁着眼睛，懒懒地看了沐佩儿一眼。
“爹爹刚刚让人送了葡萄过来。”
沐傅儿的眼睛立马发亮，“呀。”
两个人就这么笑眯眯地互相依着，拿起一颗冰镇过的葡萄咬了半口，“姐姐，桂花开了，是不是快秋天了？”
沐佩儿点点头，“是啊，时光如梭，转眼夏季已经快走了。”
她叹了口气，随即又开心起来，“京城的冬天十分壮观，大雪连绵数十里，百步不见人。”
“啊，”沐佩儿点点头，“只是太冷了。”
“好冷啊。”沐佩儿的手忽然冰冷地贴着她的脸。
“傅儿，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的声音那么清晰，却那么陌生。
她惊恐地望着脸色苍白的沐佩儿，那温柔贤淑的模样变得狰狞，满是不甘。
“傅儿！是他们害死我的！是他们害死我的！”
沐佩儿流下两行血泪，眼神清冷，“靠山山会倒，傅儿，你莫要想着依赖男人。”
她却茫然不知所措，“姐姐，女子……女子不依附男子又能如何呢。”
“这就是我的悲哀啊，”沐佩儿的手缓缓滑过她的脸，“你且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世界。”
她摇摇头，紧闭着眼。
“我们家不再是那个繁华百年的书香门第了，你也不再是庇护下的孩子了。我如今帮不了你，只希望你能承担起责任，莫要再逃避了。”
她拉着沐佩儿的手，“姐姐，我好怕……”
“怕什么，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沐佩儿浅浅一笑，“乱世纷纭，胜者为王。附庸永远逃脱不了陪葬的命运。沐家……只有你了。”
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那些温柔的银桂花，那些飘渺的香气，那些晶莹的葡萄，还有微热的风。
全都消失在漩涡里。
她在那片黑暗中跌坐在地，手不断地挥舞，寻不到一条出路。
她紧闭着眼睛，跌跌撞撞，摸索着，却毫无头绪。
“姐姐！”她喊着。
却没有人回应她。
“姐姐！”她带着哭腔，手不断挥舞。
“姐姐！”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沐佩儿，有的只是那无尽的黑暗的现实。
“你醒来了？”何彦咧嘴笑了。
“我……”沐傅儿看着何彦，莫名觉得不对劲，转眼看了看四周的摆设，“这里是哪里？！”
“沐小姐，对不起。”何彦抱拳跪在地上，“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这就是何彦心里的想法。你不该在那种地方生活一辈子！”
她愣了片刻，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掀开被子就往外走。
“沐小姐，小心着凉！”何彦连忙拿着袍子跟了上去。
沐傅儿猛地推开窗户。
刺眼的阳光哗啦一声就泄了进来，她伸出手微微遮着眼睛，打量着楼下的风景。
“糖葫芦冰糖葫芦”
楼下的人拉长声音在叫卖。
那么熟悉的语言。
再也没有需要假装的顺从和隐忍。
如此真实而冷漠。
她忽然有了想哭的冲动。
原来束缚她本身的从来都不是地界，也不是所谓的爱情。
只是她自己而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跌坐在地上。
何彦扶起她，给她系好了袍子。
何彦将她扶回床上，给她倒了一杯茶，缓缓道：“我们现在在济南客栈。”
“济南？”她缓缓看着他。
“是。”
何彦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宛如一幅静止的画。
“我这是……回来了。”她苦笑一声，“命不由己，你要送我去见白石一，是不是？”
就在那一刻，何彦犹豫了，送她去见白石一是否是正确的？
“嗯。”
“在他那里，与在耶罗那里，又会有什么不同呢？”她的眼神清明，态度清晰，“不过都是被囚禁着的人罢了。只是他们的手段更为巧妙，牢房更为华美。”
何彦一愣，看着她，“可是白将军”
她摇摇头，“终究不过是一场虚妄。你让我如何面对他？”
“可是……”
“他如今是大将军，而我却是罪臣之女，”她摇摇头，“何彦，你终究是侠客啊。人世间的勾心斗角，你不屑于知道，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何彦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沐傅儿。
像是当年的兄长。
思虑算尽，最后不得不远走太原。
这样的，无奈。
“我的确不明白，只要你愿意，白将军定然是不介意的。毕竟，也是他负了你，”何彦摇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再者说，白将军许诺过会对你好的。连我这次能顺利找到你，都是白将军相助。白将军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而且……我们离开的时候……我是使计让穆伊娜去刺杀可汗成功的……只怕你……是回不去了。”
沐傅儿深吸了一口气，眉眼间满是怒气和惊恐，这是何彦第一次看到她竟然这么生气，这么绝望，他伸手想要去扶她，却被她猛地打开，怒喝道：“你们怎么……怎么可以那样做！”情绪波动甚为激烈，以至于到了最后再无指责的气力，喉咙一干，竟是一阵反胃，平平干呕了几声。
何彦又伸手来扶她，她却不避，慌忙反手扣住自己的脉搏，静静听了一阵，似乎是不相信，又松开，再扣住。忽然手就送了，扭头看着他，笑了。
那么扭曲的笑容，像是摔碎了的陶瓷。光泽，美丽，却毫无神韵。
“我……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