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的整个左半身又烧又疼。坠马时一定摔坏了几块肌肉,或跌断了肋骨。那只仍然压在马下的左腿却毫无感觉。它或者是已经砸烂或者是血管受压仅々变得麻木。
更难忍受的还是爬在脸上的一群绿头大苍蝇,它们叮咬得又刺又痒,让人实在熬不住。他的马已经死去,前胸中了一颗炮弹,马血从大洞般的伤口里喷shè出来,浸透他的肩和臂,溅满他的面部。一群々嗡嗡乱叫的苍蝇不断盘飞过来,落在粘乎々的凝结血块上,拖着毛乎乎的腿贪婪地吮餐。他痒得几乎要发疯,想去抓挠一下,但不敢。还有个别叛军正骑马在落马者中间穿行,一见到哪个联邦军伤兵还有一丝生机就再补上一串子弹。
从最后一声枪响到这会儿快有半个小时了,现在只能听到躺在遍野的死尸和血泊中间尚有未被发现的伤员在不断发出呻吟和微弱呼喊。
保罗开始慢々地一点々将压在马下的腿抽出来。这用了好几分种时间,他又轻々按摩了好大一会儿,血液才恢复流通,消除掉麻木感。他缓々坐起来,混身疼得那儿都不敢摸。然后四下环顾起这场大屠杀后的恐怖场面:遍野都是死马,四轮朝天的战车,血流成河,尸体无数。在蓝军装中散布着差不多相等的灰军装。兵力处绝对劣势的联邦军骑兵看来也够本儿了。
三、四米外有个人正在挣扎着爬动。一只胳膊在肩头附近被击断,拖曳在地上,鲜血直淌。保罗不由得伸手去解捆在马鞍上的医药包,匆匆查看一下,包里的用品基本上没有损坏。
他一拐一瘸地走过去,主即动于掀开伤员臂膀上的衬衫。那人扭过脸,抬头去看。他疼得眼直眨巴,内中闪着恐惧的光。从脸上看,此人正值中年,已提早挂满被纹,由于营养不良面目憔悴。“你要干什么——!”
“别动,”保罗说,“我给你胳膊上绑个止血带,不然你会流血流死的。”
“你是医生?”
“不错,”保罗迅速绑好止血带。
“万々想不到,你难道认不出军装的颜sè吗?”
“当兵的,我又不是给军装看病的。”
“上帝保佑!你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个愿意在战场上帮肋我们南方人的北方佬,可是,大夫,您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那边有我们一个长官,屁股上正在淌血。您先去给他包扎吧。”
“我给你处理好了再去看他。”
“算了,我无关紧要,先生,可那边的人是个上校。我不该在他前面。”
“说这话简直像个大傻瓜!都快进坟墓了,还管什么军衔!你若不能尽快止血,非进坟墓不可。好了,放松一下身体,为他祈祷吧,就是我能救你一命,估计你再不能用这只胳膊给长官们敬礼了。”
保罗给这人的伤口消毒,敷料,包扎之后将医药包挎上肩头,跛行着向邦联军上校走去,但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噔々々的马蹄声,他收住脚步。
没一会儿,一队三十来人的邦联军骑兵奔跑过来。
“我的上帝!——”一名骑兵看到保罗后大喊。“我们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好咧,让我马上送他到地狱去——!”
他举起步枪——但枪管立即被他旁边中尉用马刀挑到一边。
“森普尔,放下枪!我们不向无自卫能力的人开枪,别跟可恶的北方佬学!此人已是战俘,将受到邦联zhèng fǔ的保护。”
~
几天之后,保罗与其他战俘一道被押入臭名昭著的里士满利比监狱。
监狱的条件恶劣到极点,不但食物污秽,得不到保证,而且环境脏得无法认人忍受,每个战俘身上都长满了虱子、臭虫和跳蚤……刚到不久,已在此住了三个月的麦卡威中尉向他介绍了监狱给犯人的种々非人待遇,不少人己被折磨得发疯,或因得不到治疗而活々丧命。保罗越听越气愤,他们一道走到犯人中间去观察,发现还有更骇人听闻的情景:许多人都染上痢疾和坏血病,他们身上的肉几乎都消耗殆尽,剩下一张薄皮平々地贴在骨头上。有的牙床肿得吓人,青黑青黑地杵到嘴唇外边来,令人作呕。他们呼出的气散发着无法忍受的恶臭,虽然这地方本来就臭不可闻,别人也不敢轻易接近他们。
“我看到几个人的牙齿都快掉了,牙床裂成几块,缩也缩不回去,吐也吐不出来。“麦卡威中尉又主动介绍,而且他们混身长满烂疮,里面都生了蛆。”
“上帝呀!”保罗义愤填膺,是哪些没有人xìng的东西管理着这座监狱?难道他们不知道坏血病是非常容易控制的?南方的气候这么适宜,水果应当十分丰富,不管那种水果经常发给他们几只就能避免这一切。”
“这地方归温特将军和特纳上尉管,只要有人敢大声抱怨,这位将军就把他拉出去,作为捣乱者枪毙。”
“嗯,什么捣乱不捣乱,总该有人为此去做些努力!”
保罗大步走到铁栏门前,用锡饭盒敲击着铁条,喊:“卫兵!卫兵!”
没过多久,一个脸被酒气烧得通红,黄眼睛迷々糊々的卫兵伸着脑袋走到铁栏前:“谁***在这儿大吵大闹?”
“我叫阿博特——保罗?阿博特大夫——我要求见々温特将军,谈々你们的恶劣供给是怎样屠杀这些人的!”
“你说你是保罗大夫?想拜见温特将军,是吗?”那人脸上露出狞笑。“好咧,我去报告将军,看他如何听你对我们的款待进行抱怨吧……”他一摇三晃地走开。
麦卡威和一群别的囚徒围在保罗身后,一个々张口惊视,都以为保罗发疯了。
“上尉,你不敢这样做。”麦卡威说,这不会给我们带来一点好处,但你肯定是要掉脑袋的……”
五分钟后、一名身穿制服的邦联军上尉到了。他细长的嘴唇绷得很紧,蓝sè的眼睛冷々地搜索着铁栏后边的人。
“哪一个是保罗?”
“我是保罗?阿博特上尉。”
“你是外科医生?全名叫保罗?阿博特?”
“对的,先生。”
军官转身对看守说:“打开门,让上尉出来。”
保罗出去时,麦卡威上尉向他投去怜悯的目光。
~
当保罗在特纳上尉陪伴下走入办公室时,一个灰军装肩章上标有两颗星的银发标致男子从桌后站了起来。保罗实在感到奇怪,一位中将竟会起立迎接他这个小々的中尉——并且是战俘——更奇怪的是他还绕过桌子,主动伸出一只手。
“保罗上尉,我应当对你来此之后所遭遇的一切表示歉意。”保罗呆々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时听他说道,“但我们或许可以弥补一下……”
“先生,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啊,保罗心中的迷在刚被带到温特将军面前时就产生了——那位矮々胖々、呆头呆脑、眼睛含着凶光、面sè红润的将军竟露出一种难堪的微笑——说明此人犯了什么不幸的错误。他二话没说便命令特纳上尉将保罗送到邦联军陆军副官长库珀将军那里去。他的办公室距监狱没几步路,特纳把保罗送来后就离去了。
“保罗,你感到吃惊,我很能理解,”库珀说着指给他桌边的一把椅子,你坐下来,我给你解释……”
两人就位后,库珀接着说:
“先说温特将军,他已对将你监禁起来这一点表示了深切的歉意。显然是负责登记的职员粗心大意将你的名子拼写错了。我在事先已做出明确指示,只要他们在战俘中一发现你,就必须立即把你送到我这里。假如你抗议时没有清楚地说出你的名字,名单上的笔误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
看到保罗莫名其妙的表情将军笑了:“知道吗,上尉,有关你的医术——更重要的是你的不偏不依的医德,已在你到来之前传到这里。你回想一下你被捕那一天的情形,肯定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保罗渐々明白过来将军如此优待他的原因,他救护那个邦联军二等兵时尽了一个医生的最大能力,被爱伤的邦联军上校亲眼看到。那一队骑兵回来后正要把保罗当作俘虑押走,上校下令让他们把战场上的所有伤员集中起来,不管是南军还是北军,全力配合保罗给予抢救。
没有发现联邦军的人还有活着的,但他仍然尽心尽责地对待每一个邦联军伤员,其中也包括上校本人。
“罗伯逊上校,他臀部的伤口就是你包扎的——对你的高超医术和乐于帮助我们战士的仁慈jīng神印象极深。”将军甚为赞赏地向他微々一笑。
“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将军继续说,“罗伯逊上校听到你对我们的一个伤员说,他军服的颜sè无关紧要,你抢救的是人,而不是军装。这说明你是个真正的医生,对待全体人类的人道主义jīng神高于战争的思想分歧。”
“这话基本不错,先生,但我们属北军,应当首先为我们的同志尽义务。”
“上尉你这话需要纠正一下,因为你现在是战俘,已无任何选择余地。下面我们来讨论一件紧要的事……他身子探到桌面上,声音显得很急迫。
“是这样,我的一名忠实助手和亲密朋友阿德里安?阿什利准将一年前阵亡,他妻子克里斯蒂娜自他捐躯后便将所有财力和jīng力贡献出来,照料邦联军伤员。为了减轻人满为患的军医院的沉重负担,她打开自己庄园的大型公馆和几座烟草仓库接纳伤员,并命令全体奴隶投入护理工作,伤员的数目已达数百人,还在rì益增多。她只有一个技术不可靠的年迈医生负责所有医疗事务——他当然无法胜任。阿什利夫人求我们多派些大夫去,但我们一个人也抽不出来。我们的战部队都在叫嚷着要医生,我怎能下令从本已紧缺的大夫中调一个去她办的那种非正规医院呢。但你是北军的医生,作为战俘——他笑着依到椅背上,“保罗上尉,我准备把你送到那里去。”
保罗顿时想起他原想找温特将军讨论的问题尚未论讨,现在应抓住这个机会。
“可是,先生,我在利比监狱里的战友们处境十分悲惨,急需救助,他们的状况得不到改善,我怎能全心全意地去治疗你们的伤病员呢?”接着他马上把看到的可怕景象概要地向将军做了介绍。
库珀将军耸々肩说:“南军的状况同样悲惨,我们资金短缺,铁路线又遭到你们那个特遣队的破坏,改善战俘的生活条件,难呀,但我可以指示执行长官尽力把战俘的饮食和环境搞得好一些。上尉,我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他站起来,又说:“从现在起,你不再被当作战俘看待,获得假释,但你要像绅士一样保证,明天一早在一名军事护卫官的陪同下,去蒙塞范庄园慷慨无私地为我们的伤病员做出贡献。同讨你将会得到行动zì you和适当的忧待。”
“可是将军,监狱里我的战友——”
库珀将军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而是蹙起眉头打量起保罗的军装。
“上尉,你的衣服太糟了。但我相信我的助手会派人将它清洗干净,或者再另找一件合适的——当然还是北军军服。”他说完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外面的传会兵说:
“通知亚德利中尉和蒂博斯中尉做好准备,明天拂晓护送保罗上尉去蒙塞范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