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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补字数随便发的可跳过

书名:为圣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夜江斜月 || 错误/举报 更新/提醒 投票推荐

    ()    楔子

    两匹骏马奋蹄扬鬃,沿官道一路不停地向前奔驰。马背上,各有一名身披轻甲的骑兵,策马扬鞭的同时,不忘四下张望,每逢山高林密`处,总会jǐng惕地多瞧上几眼,似乎生怕那些地方藏有什么。

    越过一个山口,原本群山夹峙的狭隘地形,慢慢变得开阔起来。骑兵愈发加快速度,过不多久,随着一声驾叱,双双停下。停在了一座驿站的门外。

    驿站的两扇大门紧紧关闭,里面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息。两名骑兵翻身下马,其中一人上前敲门。随着门后传来的阵阵空旷回响,很快夹杂了一声人的回应:“来了,来了,稍等。”

    开门的是个半老头儿。半启的门隙中,乌白相间的枯发用布条束得紧紧,下颏飘着几绺山羊胡子,干树皮般爬满皱纹的面上,风霜中透出几分硬朗,虽然眯缝着眼睛,眼中闪烁的jīng光可见人还jīng神得很。

    他一见那两名骑兵,登时显得极为亲热,笑着招呼:“哟,原来是军中兄弟。快快请进。”

    大门完全拉开了,两名骑兵牵马入内。绕过影墙,迎面是片平整宽广的院场,大堂与院门遥遥相对。那半老头儿腿脚有点跛,边在前面一瘸一拐地引路,边跟二人搭话:“二位老弟行sè匆匆,是赶往北边去吧?不知办的什么差,可有小老儿帮得上忙的地方?”

    一名骑兵不答反问:“你是这里的管事?”

    半老头儿笑答:“正是,正是。小老儿姜巩,也是从军中出来,二位老弟若不嫌气,就喊我老姜。这驿站眼下由我照管,大家自己人,有事尽管开口。”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抖开,那两名骑兵看了看,果然是有军部证明因伤退伍的老兵,神sè间便亲近了许多,也亮明火牌道:“老姜,我部正押送一批军需物资赶往前线,大队随后就到,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劳烦你接待一下。”

    老姜道:“有多少弟兄?”

    那骑兵道:“连民夫在内,共两百多人。”

    老姜一口应承,立即放声自大堂唤出了十来个小伙,当着两名骑兵的面,吩咐他们尽快备好热水、草料之类。

    这些小伙大的二十出头,小的才十四、五,听话地忙活去了。另一个骑兵略感奇怪,道:“老姜,这所驿站不大,人倒不少啊。”

    老姜含笑道:“也不算多,就十二个。大都是附近乡里来应杂役的毛孩子,真正吃皇粮的没几个。最近前线战事吃紧,我怕应起急来人手不够,招揽他们对付一阵。今天不正好用上了?”

    那骑兵一笑,道:“这倒也是。不愧是老军旅,看得长远。”

    两名骑兵没有多作逗留,往驿站前后各处转上一圈,看看并无不妥,就告辞离去。

    老姜殷勤地一直相送到驿站外,望着二人纵马远去,逐渐消失踪影,仍站在原地。只是挂在他面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yīn冷……

    一、劫饷

    队伍形如长蛇,在官道上缓慢行进,汗珠随时能从每张满染风尘的脸上,划出道道浅沟,未几旋被扬起的尘土重新覆盖。不管是官兵还是民夫,粗重的呼吸声充满了疲惫,以至于驿站在望时,明显的齐齐松了一口气,眼内难掩喜sè。

    即便如此,队伍上下并无丝毫懈怠。灼人阳光照在森然阵列的甲胄上、刀枪上,泛起一片寒光。十数辆大车被护在中间,轮子给满载铁箱的车身压得吱吱作响,伴随着沉着整齐的步伐声,阵阵杀气亦在这钢铁洪流的移动中,散发出无形压迫。

    这是百战之师才具有的气势!

    当队伍抵达驿站,官兵和民夫很快就像散开的蚂蚁一般,四处忙活开来,把车马拉进大院,于院内扎起营帐,设岗布防……统兵将领冯坤手执皮鞭,奔进奔出地指挥个不停。

    已近黄昏。

    周旋依旧端坐在马背上,静静地伫立道旁。一人一马,披洒了一身残阳余辉,投下一条带点落寞的影子。

    军官里头,此刻尚有闲暇看风景的,他是唯一一个。

    听着冯坤粗大的嗓门吆喝连连,周旋心里忍不住有点羡慕。

    周旋和冯坤同为百户,是这支队伍里级别最高的长官之一。比起冯坤那一身甲胄,他身上所穿的麒麟服甚至要醒目得多。

    以军官身份,能在五品之秩穿上这身朝服,原是皇帝近侍锦衣卫特有的荣耀。

    然而可能的话,周旋倒宁愿能像冯坤那样,只当一名普通将领。

    他都快忘了,身为锦衣卫的要员,除了被卫所打发到各地,挂个监察督导的闲职,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参与过什么像样的行动……

    官道一路向北,穿过连绵群山,到了驿站这一段,地势方渐见平坦开阔。田野、村庄点缀道路两旁,对于在荒山野岭中跋涉久了的人而言,算是难得的风景了。

    再往远处望,又是崇山峻岭,层峦叠嶂……

    关山万重,总让人难免或多或少地生出何处是尽头的迷惘,而极目所至,云山一线的接壤处,也令人会为未知的前程凭添几许迷茫心绪。

    不过眼下有这种感触的,或许仅仅是周旋一人。

    夕阳即将没入山岗。远方山头镀上的一层暖金颜sè,似被清风漫卷渐渐消褪,原野间倒还金黄满目,那是片片秋麦快到了收获季节。田边村落炊烟缭绕,顽童嬉戏的身影时隐时现,遥望宛然如画。

    耕牛的哞哞叫声,孩童脆稚的笑语声,一声有,一声无,随清风飘至。周旋平rì惯于紧绷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片曾饱受战乱摧残的土地,正开始逐渐回复生机。遥想当年,因不堪蒙元残暴欺压,十来岁便投身义军,心中所向往的,不就是过上这样的rì子么?岁月倥偬,晃眼之间,他已是三十出头了。

    三十出头并不算老。抗元大业成功在望,前线虽仍战火纷飞,鞑子只是退守漠外苟延残喘而已。他也官至百户,可说对得住这戎马生涯。

    但此刻念头转动,周旋想的却是,自己是不是该解甲归田了?

    营盘安置得差不多的时候,冯坤走了过来,人未步近,先堆出一脸笑意,大声道:“周老弟,快来帮下眼,瞧瞧这帮兔崽子们干得怎样?有不妥的地方尽管说,千万别给老哥面子。”

    周旋应道:“冯兄客气,安排得极好,以小弟看无甚不妥。”

    冯坤笑道:“那就好。多亏有周老弟在呀,这一路平安无事。再走几天,将饷银送到军中交了差,到时首功当推周老弟。”

    周旋摇头道:“全赖冯兄治军有方,众弟兄齐心协力,倒是小弟一直无所事事。此话休要再提。”

    冯坤哈哈一笑,道:“行,暂不提这个。管驿站那老姜已经把房间打扫干净,老弟且随我去看看?”

    这冯坤xìng子粗豪,是个靠军功一步步打熬上来的实在人,不过到了周旋面前,话里言间总透出些许奉承之意。周旋心下明白,他并非真个想讨好自己,无非有所忌惮罢了。

    锦衣卫对下监管百官,对上直达天听,逮捕刑讯处决诸事,无须经过有司即可自行裁断,恐怕谁碰上了,都变得跟冯坤差不多吧?

    周旋一声暗叹,翻身下马,和冯坤朝驿站走去。

    元代疆域远迈前代,为便于统治,在连结各地的主道上遍设站赤。站赤是蒙语,即驿站的译音。物是人非,江山易主,明朝取而代之后,驿站规模更超过了元朝,铺设到全国各大要道。

    驿站有大有小,大的如同小型要塞,豢养军马,囤积粮草,常年驻扎军队;小的仅供更换车马,方便朝廷转运货物传递消息。倘有官差外出公干,外国使节到访,也充当宾馆迎送接待。要使用驿站,得有官府发出的勘合,或兵部发出的火牌为凭证才行。

    老姜负责照管的这所驿站属小型那种,正经驿卒才四、五名,占地虽说不算小,两百多人的队伍全塞进大院,加上那十来辆大车,还是显得拥挤了些。

    大概是出身军中的缘故,老姜与众将士非常合得来,一扯起当年从军事迹,便眉飞sè舞说个没完没了,令将士们大生好感,聊没几句,都拿他当自己人看了。

    驿站内外此时岗哨密布,门口墙头处处可见把守jǐng戒的士兵。大车停在院场中部,四周是层层营帐,箱子不曾缷下,一支小队始终枪在手,箭在弦,在旁边守护。

    周旋随冯坤进来后见到了老姜,得知周旋身份,老姜不敢怠慢,特意选了间最好的上房。待住处安排停当,回到大堂,专为军官做的饭菜已准备好。冯坤挽住周旋胳膊,连拉带推的,定要他坐入首席。周旋谦让不得,只好落座。

    冯坤在旁边陪坐,笑道:“周老弟,我跟你一见投缘,可惜军中不许饮酒,哪天定要和你喝个痛快。”

    周旋道:“冯兄莫急,总有机会。”

    他望向其他军官,道:“到那时,周某也要与大家一醉方休,兄弟们万莫推辞。”

    众军官齐笑,连说“一定”。冯坤大笑道:“大伙儿可记住了,到时候千万别让周老弟瞧扁了。还傻站着干什么,坐下吧,吃饱就给老子滚回营地去。”又招呼老姜,“老姜,你也一起吃。”

    老姜摇了摇手,呵呵笑道:“不了长官,那些小毛孩没我盯着,容易出漏子,我得去看紧点才行。你们尽兴,要是还缺点什么,我老姜随喊随到。”

    冯坤听后也不勉强,道:“那就辛苦你了!”

    当下一众军官举筷开席,老姜含笑退入堂后。

    一条过道挨着大堂后面的天井边沿,连接间间厢房,通往后院。过道上,老姜拄着拐杖踽踽独行,看样子似是在巡视房屋。走了一会儿,他抬头望望天sè,再瞄了眼四周,见无人在旁,悄悄闪进一扇门里。

    房里光线微弱,有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坐立不安。见到突然出现的老姜,那少年脱口便问:“老爷子,可以动手了么?”

    老姜眼睛一瞪,扭过头谨慎地瞧瞧门窗,压着声音道:“都布置好了?”

    那少年点点头,不敢出声了。

    老姜遂目露狠sè,沉声道:“去吧!”

    房中很快只剩下老姜一人,昏暗中,一对老眼幽幽地闪着寒光……

    夕阳留在西山的最后一抹余晕,抵不住暮sè侵袭,终归消泯无痕。渐浓渐深的暝空笼罩大地,苍苍茫茫。

    大院已经点起了火把,士兵们除站岗值勤的之外,大都聚集在营帐内休息闲聊,盼着伙头军快些做好饭食,送上饱餐一顿。

    晚风清凉,火苗于火把上跳跃舞动,光影明灭。四下一片安宁,附近村庄传出的狗吠,听起来都懒懒的,隔许久才叫上一两声。

    这些奔波了一整天的人们,不知不觉完全放松下来。

    晚餐终于送到。伙头军得驿站的人帮手,很快将饭菜分发完毕。院内飘扬起食物的香味,士兵们jīng神大振,各个营帐人影绰绰,充满欢声笑语。

    没有谁能发现,洋溢的气味当中,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一种细微的硝烟气息。

    便于刹那之间,仿佛天崩地裂,大院地面竟然高高隆起,砰然冲开。碎土飞石夹杂着士兵们的残体断肢,一下子尽被掀到半空。紧接着,如同下过一场血雨,凄厉的惨叫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驿站房屋剧烈震动,几乎在突如其来的大爆炸中倒塌。灰尘自屋梁瓦顶簌簌掉落,正在大堂用餐的军官们仓皇失sè。周旋率先回过神,马上奔出堂外,冯坤也很快跟上。

    刚出门口,二人被眼前情景惊呆了。触目所及一副末rì景象,营帐、车辆给炸得七零八落,院墙变作了残垣断壁,支离破碎的躯体散布各处,已死和将死的人身上俱鲜血淋漓,红sè的血浆汩汩流淌,转眼于低洼处汇注成池。

    其他军官只比二人稍迟一步,即便是些久经沙场、惯见杀戮的铁汉,目睹此等惨象,仍有人忍不住弯腰呕吐。

    冯坤面若死灰,颤抖着声音吼道:“谁……谁这么狠毒!”

    回应他的,是大路前方传来的阵阵蹄声,先如隐隐雷鸣,不一会隆隆迫近。

    火把以及燃烧起的帐篷烈焰熊熊。火光映入周旋眼底,宛如同样有两团怒火在燃烧。

    能布置下这么大的杀局,必定不是临时起意仓促完成的。周旋立即想到了老姜。

    这所驿站不相干的人手太多了点,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不过那些少年乡头土脑,十足当地农家子弟,况且年龄不大,把人迷惑过去。现在看来,委实疏忽大意了。

    周旋焦虑地望了望马蹄响动的方向,心想得趁敌人杀到之前,除掉这伙内应才行,免得背腹受敌。急道:“冯兄,你赶紧布防,我先去把驿站那些jiān细宰了!”呛地抽出腰间长剑,拧身就走。

    冯坤顿时醒悟,厉声道:“对,定是他们,这些狗`娘养的!”

    他生怕周旋有失,马上叫了三个人跟去,之后振臂疾呼:“就着院墙防守!还没死的,都给老子爬起来,就算死也得站着死!”

    旁边的军官齐声答应,抢到院墙缺口,就地取材整置出简单的防御工事。

    爆炸过后,有些士兵被震伤震晕,倒地不起,有些则侥幸逃过一劫,惊魂未定。冯坤满院飞奔,只要仍保持囫囵人样,不论如何又踢又骂。幸存的士兵倒因此士气略振,拾起兵器赶到院墙。然而连同苏醒过来的仅剩四、五十人。驿站后院曾安排有一支小队jǐng戒,至今踪影全无,先前的混乱中怕是凶多吉少了。

    周旋快步流星,穿过了大堂,刚踏入走廊,堂后房屋的灯火忽地全部熄灭,屋宇融入愈发深沉的夜sè,灰朦朦一团。

    他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口中舌绽chūn雷:“出来吧,藏头缩尾算什么好汉!”

    走廊外是由数排房屋围成的天井,声音震彻寂静,于其间滚动回响。

    倏然数点寒星,似被雷声激出的电火,自一间房内破窗而出,疾shè周旋面庞。周旋剑花一抖,尽数绞落。未等他收起长剑,房门洞开,一条人影衣袂带风扑至,一把牛角尖刀抡起一道光弧,揽头砍下。

    周旋手腕振动,狭长的剑身反弹拍出,铛的击在牛角刀侧面。那人影正脚底离地,劲道相交之下控制不住,略微向外侧转。周旋依旧快步前行,身影交错,剑锋霎时从那人颈脖划过。

    鲜血喷溅,那人跌落地上,随同落地的,还有几枚刚好掉下的十字星棱。

    黑压压的房子传出数声悲呼,旋即又蹿出三条人影,有高有矮。

    一把苍老的声音喝道:“回来,你们不是对手……”

    可已经晚了。犹如平地卷起一阵旋风,周旋抢在三人尚未形成合围前,掠至体形最矮那人身边,利剑像黑暗中迸出的火花,一剑洞穿那人心脏。剑锋上的血珠不及滴落,又晃到另一人前面。那人举刀便刺,眼前却忽然失去目标,紧跟着背心一凉,胸口露出了小截剑尖。周旋推着此人身体急撞向最后一人,剑如长蛇出洞,将这个有点愣神的家伙穿成一串。

    眨眼功夫,三条人命,一气呵成。

    房中悲呼更甚:“不……”

    窗门齐开,人影闪动。走廊上,天井中,包括老姜在内,驿站剩下的人一一现身。

    这时,冯坤派来那三名军官也赶到了周旋身后。

    周旋视线投向老姜,冷冷发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老姜不答,盯住周旋,对那些少年徐徐道:“你们去杀那三条狗腿子,我来领教领教‘飞翎剑’的剑术!”

    周旋眼瞳收缩,道:“原来你知道周某。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是哪路豪杰?”

    老姜嘿嘿笑道:“贱名不足挂齿,过来动手罢!”

    他站到天井中间,手里拄着根黑黝黝的拐杖,往地面青砖重重一顿,发出金石碰击声。

    周旋稍作思索,武林中使用铁拐的不多,印象里没这号人。急于回去支援冯坤,不再多说,徐步迈进天井。

    那三名军官跟着周旋走出几步,给老姜同伙从两侧插进分隔开来。老姜同伙原有十二名,死了四名,剩下这些人个个满脸仇恨,也不打话,直接动起了手。三名军官老于战仗,之前见周旋杀得不费吹灰之力,以为容易应付。谁知交上手后才发觉,这八人年纪虽然不大,身手却好得不比他们差多少,竟被死死压制住。

    周旋走到了老姜面前。老姜夹起双眼,望去仍旧一副苍老衰朽的样子,但身上有股气势正不断提升。

    他不丁不八的站着,周围的灰尘落叶无风自动,仿佛受无形的气场摧迫,向外扩散。

    周旋从中感到一种带着血腥气息的杀意。

    不曾经过千万人血战,九死一生的磨砺,不会形成这种凝若实质的杀气。

    周旋原本怀疑此人乃江湖草莽,现在才相信,他确是出身军中。

    莫非他是蒙元派来的细作?或者是张士诚、陈友谅军中余孽?

    周旋来不及多想,老姜出手了。

    铁拐嗡的作响,怒龙般飙起,径直捅向周旋胸膛,来势简捷明了,没有丝毫花巧,胜在速度奇快,内劲直透拐身,拐尖罡气外放,锐不可挡。

    周旋目光一凝:这是枪法!手中剑紧靠胸前竖起,与此同时侧身斜让,铁拐擦着他的剑刺过,磨出串串火花。

    趁铁拐走空,周旋剑势陡变,贴着铁拐斜往上挑,锋芒所指认准了老姜咽喉。

    老姜急忙仰起下巴,身体后倾,抬高铁拐用杖端锁住剑路。叮的一声,剑尖受阻,老姜连连退后,步伐略显踉跄,就在周旋挺剑飞身欺近时,突的矮身下矬,手握铁拐盘旋横扫,劲风激得地面沙土飞荡。

    周旋被逼腾空跃起。那铁拐随之急翘,蛟龙出海般紧咬周旋身影而去,刹那间杖影重重,分不清刺出了几下,完全封死周旋下坠的空间。

    人悬在空中,眼看无法闪避。周旋口中断喝,挥剑力劈,破开杖影命中拐身,借力向后掠开。

    瘸了一条腿的老姜,动起来比四条腿的豹子还快,周旋脚才着地,他已经追上,举起拐杖狠狠打落。杖风虎吼,当周旋险之又险地躲过,坚实的青砖地底硬是砸出了个大洞。

    这老头得势不饶人,抡着铁拐疯魔也似缠住周旋,大开大阖,纵横来去,罡气随铁拐越舞越盛,天井中无论何物挨着便碎。周旋有若惊涛骇浪中的一叶轻舟,看似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但尽管老姜攻得凶猛,屡屡总差那么一点,始终未能伤着周旋分毫。周旋有“飞翎剑”之称,剑术怎样先不说,单是那灵动飘忽的身法,无愧“飞翎”二字。

    周旋面sè沉静,如果只瞧眼神,会让人错觉激战中的是另一个人。锐利的目光牢牢锁住老姜,那神气如同瞧向猎物的猎人。

    单打独斗不比千军万马作战,有时并非单靠凶猛就行的。

    周旋在等。既然无法尽快解决战斗,就耐心等待对手露出破绽。

    老姜毕竟老了,即使功力悉敌,尚且老拳怕少壮,更何况他的武功在老姜之上?

    狂暴的铁拐势如疾雨骤风,老姜须发皆张,衰迈老态尽为刚烈神情掩盖,配合威猛无俦的杖法,直似是位厮杀疆场的老将。然而不知不觉,他的额头上悄悄沁满了汗珠,铁拐威势不减,可收发之际已不及初时圆转如意。

    换了别人或许看不出什么,周旋却知机会到了。

    他猱身疾进,恰于铁拐攻出旧势方尽新势未生的一霎,欺至老姜身侧,剑光幻灭,一道剑气恍如白虹贯rì,人随即惊鸿一掠般飘走,头也不回地向三名军官那边行去。

    老姜僵立当场,铁拐锒铛落地,数息之间,躯体大量血液涌现,颓然跌倒。

    由始至终,周旋只动用过一次剑气。真正的杀着,一次足够。

    三名军官跟老姜那八名同伙杀得难解难分,八个年轻气盛的少年,活像一群恶狼围着三头老虎团团乱转。三名军官浑身挂彩,左支右绌,狼猾不堪,而那八名少年同样没讨到太大好处,其中一个被砍断左臂,只是悍不畏死,草草包扎红着眼继续围攻。

    老姜落败身亡,在场的还无人发觉。周旋不动声sè靠近,夜sè里神出鬼没,绕着那八名少年一剑一个,没多费一丝力气。

    那些少年最小的才十四、五岁,周旋此刻心中唯有杀意,根本无动于衷,漠然喝道:“走!”三名军官兀自挥动武器收不住手,等清醒过来,八名少年尽皆倒地,周旋早已奔进大堂。

    周旋和三名军官一心对付老姜等人的时候,冯坤他们已经陷入了险境。

    前来劫饷的强盗驱乘悍马汹涌而至,如奔腾的怒cháo一举冲过院墙,铁蹄凌空飞踏,马背上锋刃霍霍,使人不由想到猛兽绽露的狞牙利爪。守在院墙缺口的将士大都一触即溃,最后与闯进来的强盗形成混战局面。

    来袭者约有七、八十骑,清一sè玄黑夜行衣,乌巾蒙面,浑身上下独见两只眼珠和手中武器闪烁寒光。从双方人数看,蒙面盗并不占多大优势,但一方养jīng蓄锐,一方伤兵残卒居多;一方骑着马居高临下砍杀,一方只能步行抵抗。强弱之势一目了然。况且纵然有蒙面盗脱鞍落马,身手也极为了得,不是那些普通士卒可比。

    驿站大院杀声喧天。未烬余火零星错落,荧弱光芒映衬得场中杀戮更显混乱。

    自冯坤以下,到了此时均是心存死志。军饷要是丢了,朝廷决饶不了他们,而身为军人,自该有随时战死沙场的觉悟,没有人愿意临阵退缩。隔不多久,鲜血便浴满将士们全身,所有人皆拿命去拼,手断了还有脚,脚断了还有牙齿。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冯坤及为数不多的几个军官武艺好些,可难以挽回败亡的命运。

    周旋到了大堂门口,反而放慢脚步,藏身大门内侧向外窥视。

    门外情形令他攥紧了拳头。来敌不仅人多势众,而且尽是好手,如果找不出扭转局势的法子,军饷铁定难保。

    他眉头拧在一起,视线焦灼地游移着,突然一下停住,眼神透出些许希望。

    大院外边,有四个蒙面盗伙并没有参与进攻,骑在马背上自院墙缺口遥观战况,其中一个时而高声呼喝,指挥群盗作战。不过依四人的站位看,一名身材瘦小许多的蒙面盗给护在中间,应该才是这伙盗贼的首领。

    周旋连想都不想,身形滑动,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驿站,匿身yīn暗处朝那四人蹑去。

    只要擒住那盗贼首领,说不定可以化解眼前危机。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余地,无论如何都得放手一搏。

    蒙面盗匪完全控制住了局势,这样下去无需多久,战斗将随着官兵死伤殆尽而结束。或许因为胜券在握,那四名首脑人物很是从容,偶尔会说笑几句。周旋离开大堂不久,那三名军官冲了出来,让四人吃了一惊,之后见翻不起什么风浪,没有放在心上。

    周旋整个人与地面暗影融为一体,手脚轻得恐怕压不死一只蚂蚁。不一会儿,绕到那四人的后面,敛住呼吸匍匐着一点一点靠近。浅草间,他双眼幽幽发亮,伏在那里有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夜风拂过山川,草木柔和响应。远处村庄黑灯瞎火,望去唯见墨染一样的夜sè。蛙叫虫鸣混杂狗吠儿啼,于空茫夜间此起彼伏地传播着,跟嘶喊声、金铁交击声遥相合奏,听起来充满诡异。

    趁着一阵风起,周旋终于动了。几乎风有多快,人便有多快。倏忽之间,这边原地尚留下一抹残影,那边已现身蒙面盗首背后。剑光乍展,恍若月华中牵引出的匹练,卷向那蒙面盗首颈项。

    蒙面盗首极为jǐng觉,俯身趴落马背,右手多了把防身匕首,听风辨位朝身后倒插。

    周旋出手前早想好后着变化,左手疾伸抓住蒙面盗首手腕,施展小擒拿术连拉带扭反制。入手纤细柔软,那蒙面盗首竟然是个女子,吃他铁指一捏,腕骨几yù折断,匕首当即脱手。

    这种紧急关头自然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周旋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将蒙面盗首的手臂反压到背部,长剑架上她的肩脖,身体下坠刚好坐到马背上。

    蒙面盗首不甘心受制,挣扎之中转过脸来,吹毛可断的剑锋下,那块蒙面的乌巾夹着数缕长发齐齐切落。

    周旋原本没有收剑的意思,甚至打算顺便放点血,好教这强盗头子放老实些。可是当他看清蒙面盗首的侧脸,却大吃一惊,手中剑触电也似缩了回来。

    蒙面盗首机敏得很,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身体往左边倾侧反转,化解了右手所受的擒拿之势,紧接着右脚狠狠蹬出。

    然而奇怪的是,等蒙面盗首眼角瞥见周旋,脸上居然同样现出惊愕之sè,腿上力道大减。周旋失神中松开她的手,换掌拍在她的脚底上。二人自马背一前一后,分别飘了开去。

    一次险中求胜的偷袭,眼看成功在望,就这样莫名其妙草草收场了。

    蒙面盗首旁边那三名盗伙反应过来,不约而同飞身扑至,一个挡到蒙面盗首前面,另外两个直扑周旋。刚才措手不及,险些让周旋得手,三人面巾上的眼神俱是恼羞成怒。

    周旋从三人移动的身法,看出均非平庸之辈,一旦缠斗上,休想轻易脱身,脚尖点地连连后退。追来的两名盗伙似乎担心暗处尚有埋伏,追出不远收住脚步。周旋跟着停下,望向那蒙面盗首,神sè说不出的复杂。

    蒙面盗首落地后俏立不动,此时同样凝眸相望。

    一轮圆月由云彩牵着捧着,已袅袅婷婷地浮出东山。蒙面盗首脸庞覆上一层清淡的月光,宛如羊脂美玉莹润生辉,翦水双瞳宁静得似乎不起一丝涟漪,但瞳仁深处若有若无的,难掩一丝缅怀、一丝幽怨。

    霎时间,周旋百感交集,话到了嘴边,换作一句:“是你……是你们……”

    蒙面盗首淡淡应道:“是我们。”

    那两名追来的盗伙扯掉蒙面乌巾。一个宽额高鼻,虬髯满面,配合高大身材,颇为威武;另一个身材矮些,瘦脸髭须,双目jīng小圆滑,显然是个擅于算计的角sè。

    挡在蒙面盗首身前那个犹豫了一下,跟着取下面巾,面白无须,长身傲立,相貌俊朗不俗。

    周旋顺着虬髯汉子一一瞧去,道:“郭德华郭右使、刘富城刘法王。”看到面白无须那人,并不认识。

    那人颔首道:“教中后进张志安,昔rì有幸见过周护法一面,周护法想必不记得了。”

    蒙面盗首略带冷意的声音道:“张左使,他早已不是本教护法!”

    周旋惊讶地打量张志安,这人年纪轻轻,竟能当上光明左使,不知有何过人的本事?

    他心里有点唏嘘,带着几分苦涩问道:“飞絮,为何要这样做?”

    那名为郭德华的虬髯汉子恶声道:“你这叛徒,还有脸跟我们啰嗦!”

    周旋面部难得的热血上涌,愤然道:“郭右使,谁是叛徒?和你们想法不一样就是叛徒?你们……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军饷,前线数十万大军跟鞑子拼死拼活,拿命换来等着养家糊口的军饷!”

    这句话在院内的厮杀声衬托下,倍显激越。蒙面盗首等四人听后一阵沉默。

    周旋凝视蒙面盗首,声音柔和了些,道:“飞絮,赶快收手吧。我不明白你出于什么缘故,打上这批军饷的主意。但这样做,可对得住天下苍生?多少前辈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驱逐鞑虏,复我中华衣冠的大业,难道你想让他们的血白流吗?”

    那名为“飞絮”的蒙面盗首,如平静的湖面投进了颗小石子,面上微起波澜。

    张志安目光一闪,断然反问道:“为了小是小非,就要罔顾大是大非么?朱元璋窃居大位,僭称明王欺瞒世人,暗地里不遵教义作威作福,世道如今已是明消暗长,善弱恶炽。若要重放光明,到了不破不立的境地。总是畏手畏脚,何rì能成大事?”

    周旋一愣,随即驳道:“胡说八道,你这是颠倒是非!何为大,何为小?家国为大,私心为小。为了门户之见,置家国安危于不顾,你扪心自问是对是错!”

    张志安微微笑道:“原来我教宏图理想,在周兄眼中仅是门户之见,难怪,难怪。”

    飞絮听了张志安的话后,也恢复平静,道:“我教行事,无须向你解释。如今你是官,我们是匪,也没什么可说的。”

    刘富城接过话头道:“圣女,这叛徒知道了我们身份,不想泄密,最好把他除掉。”

    张志安眼角瞄了飞絮一眼,道:“或者先拿下了,再按教规处置不迟。”

    飞絮蛾眉轻蹙,唇齿间吐出两个字:“除掉。”

    周旋急怒交加,道:“飞絮,你要想清楚!皇上所作所为虽然不完全符合教义,但目的并无二致,都是为国为民着想。你劫走军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也与我教当初起事的誓愿背道而驰!”

    刘富城和郭德华一个怒骂“放屁!”一个高喝:“叛徒受死!”同时展动身形冲向周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周旋心知再无转圜可能,顿足重重叹息,朝飞絮深深瞥上一眼,无奈地掉头远遁……

    二、押解回京

    弯弯曲曲的巷子,不知何处才是尽头。从入口望去,浅绿深翠绣满青苔的砖墙,岁月时光磨出了凹痕的石板路,散发着幽深的气息。

    巷内很静,尽管巷外就是吵杂的闹市,声浪传入巷子不远,似乎便被悄悄吞没了。

    步入这条深巷,会不会连人也同样吞没掉?

    周旋站在巷口,踌躇着,迟迟没有举步。

    军饷被劫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三天里,他被光明右使郭德华、护教法王刘富城穷追不舍,直到昨rì,才好不容易摆脱掉二人。

    此时的他早换上了平民装束,头上戴一顶遮阳斗笠,肩上负着只小包袱,剑依然悬挂在腰间。一眼望去是个行走江湖的人,又瞧不出确切身份。

    这里是一座县城,虽然不大,不过有个锦衣卫设立的秘密联络处。尽管明知丢了军饷,回去决不会有好果子吃,他还是来了。

    将近晌午,空气闷焗,晒到身上的阳光十分火辣,但周旋心中却满是寒意。

    回到锦衣卫后,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多年来,他饱受倾轧排挤,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恐怕不少人等着要将他置于死地吧?倒不是他跟同僚之间有何深仇大恨,只是不幸遭到皇帝疑忌,打入另册而已。

    争权夺利的事放到哪里都不会少,世上向来不乏落井下石的人。

    也许一走了之,能够保住xìng命,可这种不负责任的行径,他实在做不出。那样即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回想起军饷被劫那晚,跟飞絮等人见面的情景,周旋内心仍不禁阵阵苦涩。

    那天晚上如果将飞絮擒住,事情多半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地。然而谁叫他偏偏在那种情形下,碰到这个昔rì的恋人呢?两人本来早应该一起双宿双飞的,后来闹得形同陌路,并非哪个变了心的缘故,只能说造化弄人……

    当年各路义军举事反元,背后差不多均有一只大手在推动着,那就是明教。

    倘若少了明教密谋策划,鼓动号召,以及信奉明尊的教徒前赴后继,舍生忘死向鞑子发难,反元大业会不会如火如荼展开,还真的很难说。

    在当今天子朱元璋称帝前,明教上下众志成城,以光复神州,打造一个光明世界为己任。不料自小明王韩林儿突然不知所踪,统率三军的朱元璋掌握大权,教内开始出现了裂痕。部分教徒怀疑小明王为朱元璋所害,由于查无实据,加上朱元璋雄才大略,战功卓著,深得将士们拥戴,不得不隐忍下来。待到朱元璋登上了帝位,虽说以“明”为国号,用的却是儒家礼法建朝立国,终于导致教内完全分裂。

    劫走军饷那些人,正是对朱元璋心怀不满的教徒。圣女飞絮则是他们重新拥立的首领。

    周旋从军时恰值年少,满腔热血的他深受明教宗旨鼓舞,入教后历经一番际遇磨砺,竟然成为年纪最轻的一位护教法王。教中两派分道扬镳,他选择了追随朱元璋。平心而论,究竟有几分认可朱元璋的做法,怕是连自己都不清楚。他不愿看见大好形势因内哄横生波折,乃至前功尽弃,于国于民着想,站到朱元璋一边更为有利,这一念头则确是出自本心。

    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是个明教徒,也不认为朱元璋已经背叛了明教,双方仅仅意见不合罢了。对教中故友举起屠刀,他无论如何办不到。那晚要是早知老姜几个的身份,出手肯定不会那么狠。

    朱元璋对他慢慢失去了信任。说不清是猜忌之心rì重,还是看出他对飞絮等人顾念旧情?

    这些都不重要了。飞絮他们这回下了狠手,劫走前线数十万大军的军饷,他身为监军,难逃罪责,返回锦衣卫纯粹打算报个信,让朝廷尽快采取行动,此外不敢抱任何奢望……

    在巷口静立片刻,周旋终究迈出了脚步。渐行渐深,几达巷尾,一扇黑漆紧闭的门前,再次止步。

    笃!笃!笃!敲门声,于沉寂的巷内响起,或长或短,反复数次。那扇门吱嘎回应,缓缓打开。

    门后站着的,似是个屠狗杀猪的市井之徒,袒胸露膊,腆着个滚圆健实的肚腩,一溜黑毛自胸口爬到肚脐,瞪着那双跟门神有得比的凶晴,满脸疑惑。

    周旋亮出了锦衣卫官身的牌子,那人顿时变得恭敬起来,躬身让周旋入内,关上门后边在前面引路,边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驾临?”

    周旋摘下斗笠,道:“胡屠夫,是我。”

    那叫“胡屠夫”的人一怔,道:“是……是周大人,周大人怎地来了?”

    周旋答了句:“进去再说。”

    穿过前庭小院,周旋随胡屠夫去到厅屋。两名汉子正坐在椅子上闲聊,见到周旋,均现出意外之sè。

    胡屠夫眼珠子一转,道:“周大人稍待,我去禀报林长官,请他前来拜见。”不等周旋答应,便匆匆去了。

    那两名汉子神sè古怪地站起上前行礼。周旋认得他们,一个叫陶杰伦,长得瘦干jīng实,又被喊作陶石猴。另一个叫周哲,因练铁顶功脑壳像打翻的油瓶,又被呼为周和尚。当下跟他们敷衍了几句。

    没隔多久,胡屠夫陪同这里的长官返回厅中。胡屠夫本名胡俊杰,“屠夫”二字不用说也是绰号。而那长官只是一名小旗,级别远比周旋低,负责这一带的事务,全名林彦斌,同样有个绰号叫林大嘴,一张脸倒有半张让嘴霸占掉。

    林大嘴目光闪闪,打量周旋一眼,这才抱拳躬身道:“卑职参见周大人。”

    周旋抬手示意免礼,沉吟着,道:“林大嘴,事情紧急,我就不说废话了。我奉命监押一批军饷开往前线,三天前在附近途中,不幸中了逆贼飞絮等人的埋伏,自统兵将领冯坤以下皆力战身亡,军饷落入逆贼手里。这次来,是向朝廷报知此事,并设法尽快采取措施,将军饷夺回。”

    林大嘴几个听后满脸惊讶,相互间偷偷交换了个眼sè。

    周旋沉声道:“现在你等暂且归我指挥。林大嘴,你速速派人回京向镇抚大人请示。同时差人通报周边府衙驻军,要他们封锁各处关隘通道,搜捕可疑人等,千万不能让逆贼带着军饷顺利转移。一旦发现逆贼踪迹,军饷不难失而复得!”

    林大嘴像没听到一样,不见任何反应。

    周旋眉毛一挑,道:“林大嘴,你可有异议?”

    林大嘴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筒纸卷,托在掌上道:“镇抚司有令:百户周旋,随军监押军饷,其间如有擅离职守,失却军饷之事发生,见之者可立将其拿下,押解回京,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他将卷子递至周旋面前,道:“周大人,你自己看看。”

    周旋心往下一沉。他早就察觉林大嘴等人态度异常,正暗自起疑,万万没想到,镇抚司竟下达有这样一道命令!接过那张手令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白纸黑字,印章齐全,果然与林大嘴所讲一模一样。

    镇抚司什么时候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料到他会擅离职守,甚至失却军饷?

    他每一次任务后面,会不会皆有一道差不多的命令,发到各地锦衣卫手中?

    这恐怕才是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

    一时之间,周旋不知是愤怒,是悲哀。

    锦衣卫前身乃朱元璋的亲兵御用拱卫司,负责朱元璋的安全事宜。朱元璋威权rì盛,锦衣卫渐渐与军队脱钩,成为监视纠察臣民的dú lì机构。这些年来,行事越来越yīn狠毒辣,或迎合上意,对大臣构织罗陷,或邀功请赏,随意捏造罪证诬害无辜。周旋对此颇为反感,不愿同流合污。如今那些个同僚,居然卑劣到了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人,简直成了一头胡乱咬人的疯狗,哪里还剩半分当初为君分忧,为国靖宇的本意?

    他木立半晌,将手令还给林大嘴,道:“林旗官,你待如何?”

    林大嘴显得很是为难,道:“周大人,上命难违,我等不敢用强,还请大人配合,一同返回京城。”

    周旋道:“饷银被劫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林大嘴迟疑道:“上面对这个没作交代,想来不归我们管……”

    见周旋面sè一沉,他忙改口道:“但大人所言极是,属下会照大人意思立即命人去办。”

    周旋点头道:“那样最好。”

    他转头望向门外庭院,自嘲地一笑,淡淡道:“你们放心,我会跟你们回京城的……如果想走,就不会来了。”

    这话令林大嘴几个暗暗松了一口气。

    林大嘴他们也仅仅是松一口气而已。

    虽然周旋答应了随他们回京,但押解途中可会突然变卦,真是件只有天知道的事。他们不可能完全放得下心。

    说是“押解”,连他们都觉得有点抬举自己了。与名震天下的周旋相比,他们几个充其量不过是群鱼儿虾毛,倘若周旋决意离开,即便全搭上小命也未必拦得住。先缴了周旋武器,戴上镣铐?这种激怒周旋的举动想想可以,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林大嘴手底下有十名力士,平时分派周边各地执行任务,据点剩下的人不多。按镇抚司下达指令时的态度,就算林大嘴将手下全部召回,一起看押周旋返京,那也合乎上意。可他既要依照周旋意思安排人手报信,又生怕人多了惹得周旋不快,盘算了一下,干脆连他在内,共四个跟周旋见过面的人得了。就指望周旋说话算话,别难为他们。

    林大嘴心知镇抚司要缉拿周旋,这件事充满蹊跷,不敢拖延。第二天四人便与周旋一道,起程前往京城。

    一路南行,途中晓行夜宿,速度不算慢也不算快。林大嘴几个算是做足了恭顺样子,处处皆以周旋为先。落在旁人眼中,只道是五名鲜衣怒马的缇骑,谁会想到里面正有个被看押的囚犯?

    路是曾经走过的路,人却成了待罪之人。周旋思绪有说不尽的纷乱……

    越靠近南方,人烟越是繁华。桑田村落,男耕女织,一片其乐融融景象。港埠城市聚集南来北往的贩客行商,货物林林种种,百业兴旺。一幕幕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让周旋为之欣慰,愈发深信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付出的一切都很值得。可朝中勾心斗角的黑暗,以及挥之不去的死亡yīn影,又纠结着充塞胸臆,令他几乎透不过气。

    没有人真的不怕死。然而生与死之间,往往有着诸多考量。有时候选择了面对死亡,未必就痛苦;选择了苟且偷生,也未必快乐。

    明知必死无疑,仍飞蛾扑火,在周旋内心深处既出于一份责任,一种担待,另外尚有一点不屈,一股愤懣吧?

    最近几rì天气晴和,路上甚少有耽搁的时候,转眼行程过半,不出意外,抵达京城将是数rì内的事。

    路上周旋总是一马当先,林大嘴几个跟在后面若即若离。马铃随着翻动的马蹄叮叮作响,打不破五人行进中的沉默。

    午后,山野古道。

    这是一条近路。路程缩短了,但也比大道荒僻许多,甚至连行人都没看见几个。

    林大嘴他们嘴上不催,心里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京城,选的路自然越短越好。周旋连死都没放心上,更不会计较他们这点小机心。

    前面忽然传来了人的说笑声,话语粗豪,七嘴八舌的人数还不少。不久一座由竹木混搭而成,建在路旁的茶寮出现五人眼前。一群镖客快将位子坐满,四辆镖车横放于茶寮边上,所插旗号绣着个大大的“蛟”字。

    林大嘴抹了把汗,望望rì头,犹豫一下道:“大人,去喝碗茶,歇歇再走,可好?”

    周旋兜转马头,领着四人奔向茶寮一侧。茶寮周围颇为开阔平坦,茵茵绿草似铺了层软毯,合着几棵大树参差成荫,在这大热天里倍显清凉怡人。

    五人下了马,往树上系好缰绳,进入茶寮。那些镖客本来无拘无束,此时说话的声音一下停顿,对五人锦衣卫的身份无疑心存忌惮。

    周旋目光掠过,眉头忽地微微皱起。

    那些镖客人数不算多,镖师加上趟子手三十七、八个。另有两名男子衣着与镖客不同,一个跟镖师坐在一起,想必是雇主;一个坐在角落里,身形佝偻,须发半白,残旧的衣裳缝补出片片斑驳,说是乞丐也不为过,不过比起乞丐来又要干净一点,长凳上紧挨着只包袱,应该是个路人。

    周旋的目光就落在这个人身上。

    茶寮里已经没有够让五人坐下的座位,那些镖客挺识相,一名为首的镖师道:“官爷来了,伙计们挤一挤,给官爷让让座。”

    镖客当中多有两三人占了一桌的,稍为张罗,腾出两张桌子。

    林大嘴几个大摇大摆过去坐了,见周旋停步不前,林大嘴问道:“大人,怎么了?”

    周旋迟疑着摇了摇头,也去坐下。

    开茶寮的是对老夫老妻,寒碜模样与这寒碜营生,于荒山僻地倒相得益彰,被五人一身虎皮镇住,无须开口吩咐,赶紧把茶水连同豆干酸菜之类的小食奉上。

    林大嘴扯起官腔,和那名为首的镖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不一会便摸清底细。其实单看镖车上的旗号,就不难猜出这些镖客的来历。大明治下,逃得过锦衣卫耳目的事情能有几桩?何况这面旗子在武林中可谓大名鼎鼎。

    “江东三蛟”不仅仅是江东的三条蛟龙而已。自打竖起镖旗,师兄弟三人大江南北纵横多年,走的镖无论活人死物,从未失手。这面旗子不知教多少穷凶极恶的匪寇盗贼,命歹的饮恨当场,命好的抱头鼠窜。

    老大成连杰,绰号“毒拳刁手”,练就一身难学难jīng的蛇形拳,外加一条连环铁链。

    老二李子丹,绰号“枝上猿”,轻功卓绝,兵器是一根棍子,合起作齐眉短棍,拧开又变成三节棍。

    老三甄龙,绰号“残刀”,铁桥铁马硬功非凡,平素交手不爱使用武器,若是不得不用,一把刀犹嫌太多,半把刀足够。

    三人所创镖局以“蛟龙”为名,江湖中人图方便气派,多把他们合称“江东三蛟”。这趟镖保一批红货北上,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同样抄了近路。

    周旋一直默默喝茶,暗地里将“蛟龙镖局”的人和那雇主观察了个遍。

    角落里那老者乔装打扮虽然高明,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一眼认出是自己人。易容伪装跟踪可疑对象,这类手段在锦衣卫司空见惯。那易容老者多半是在执行任务吧?

    成连杰、李子丹及甄龙三个名满江湖,相貌早有风传,此时一番印证相差无几。成连杰年约三、四十,细凤眼,大鼻头,高颧削颏,肌肉鼓胀似yù破开衣裳蹦出,难以想像竟是个练蛇拳的人。李子丹三十出头,面如剥了壳的瓜仁,长相清秀书生气十足,惟有当那一对星目转动,不经意间闪起两道夺人心魄的寒光,方显出他的不凡。甄龙又比李子丹略小,容貌最为端正,国字脸上剑眉刀眼,鼻直口方,尽管体形高大魁梧,给人的印象反而jīng干灵活。

    三人手下的镖师、趟子手也全部是些青壮汉子,箭衣短打,jīng神抖擞。

    从镖局的人身上显然看不出有何异常,周旋更多打量那雇主。最后发现那雇主分明不懂武功,只衣着华贵一点,是个平常人。

    周旋不动声sè,既然不清楚那易容的同僚意图何在,权当没见到好了。

    茶寮恢复了先前的热闹。锦衣卫的官威能震慑一般百姓,江湖汉子天生一股不屈血xìng,尚不足以叫他们噤若寒蝉。

    古道沿着山壁延伸入山中更深处。盘踞峭立的山头陡坡,荒草莽林葳蕤丛生。茶寮内爽朗的说笑声这头传出,那头又若有若无地荡了回来。一切无不衬托出山间独具的幽谧。

    周旋手里那碗茶不知不觉快要喝完了。忽地,他的耳根微微抖动,视线有意无意地转向前路。

    隔了一会,“江东三蛟”似乎也听见什么,相继收住话头,朝他们的来路望去。

    角落里那易容老者这时站起身来,嘎哑着嗓子说了句:“结账。”

    没等茶寮那对夫妇答应,他便抛下几枚铜钱,提起包袱迳自往外走。

    成连杰皱眉道:“伙计们,起风了。风向不明,cāo家伙候着。”

    林大嘴几个至此才听出点动静。陶石猴奇道:“是支马队?怕有二、三十骑。”

    “江东三蛟”的手下得了口令,纷纷拿起武器抢去护住镖车。刚列好队形,路那边的马蹄声已十分明显,速度非常快,显是放开了缰绳纵马飞驰。

    那易容老者受行动起来的镖师和趟子手阻挡,被迫停了停。周旋瞧在眼里,不禁又添几分疑惑。待易容老者顺畅走出茶寮,奔腾的马队已叱咤临近,扬起的灰尘中影影绰绰。众人辩认清楚,镖局的人暗暗松了口气,林大嘴几个则喜动颜sè。

    周和尚笑道:“是自己人!”

    来的人马约二十乘左右,居然同样是一队锦衣卫。

    一声厉喝遥遥传至:“站住,谁也不许走!”却是当先一名军官见有人离开,发话制止。

    易容老者本来走得不快,听后犹豫着,终究收住脚步。

    风沙滚滚,卷袭而至,那队锦衣卫须臾冲到茶寮前面,分作三股散开,分别堵住大路两端,抄入茶寮后面,防止有人逃离。

    这等阵势,令镖局的人再度略感紧张,放低的兵器又不觉举起。开茶寮的夫妇俩则吓得抱作一团,簌簌发抖。

    带队军官高声道:“锦衣卫追捕逃犯,排查可疑人等。尔等是守法良民,就好生配合。若不遵号令,胆敢冒犯官威,一律视作逆贼处置!”

    他用手里的马鞭一指“蛟龙镖局”众人,道:“放下你们的武器,回去坐着,事情一了,自会放行。”

    “江东三蛟”当然不会跟官府对抗,但身为老江湖,也不会让人三言两语便缴了械。

    成连杰道:“收起家伙,都回店里坐着。官爷不许动,谁都不许乱动,听明白了吗?”

    镖局众人齐应了声“是”,将武器收起,随身带回座位。带队官军见他们竟然阳奉yīn违,正要作sè,成连杰拱手笑道:“在下‘蛟龙镖局’总镖头成连杰,见过大人。大人尽请放心,在下等皆是奉公守法的良家子弟,定会好好配合大人办案。”

    那带队军官想来听说过“江东三蛟”的名声,有了个台阶下,不好做得太过份,以免另生枝节,遂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蛟龙镖局”上下陆续回到原位,易容老者同样被驱赶回茶寮内。带队军官勒马缓辔,慢慢踱近茶寮。他早已发现周旋、林大嘴等人,最初尚有点意外,此时一边行来,一边凝视周旋,举起弯折的马鞭轻轻摩擦下巴,眼神透出莫测深意。

    周旋淡淡地收回视线,继续喝茶。

    带队那名军官叫元秋生,四十多岁年纪,面孔粗疠如同风沙打磨过的岩石,目光凌厉充满杀气。或者说匪气。

    多年前,此人曾是一名啸聚绿林的大盗,绰号“剥皮阎罗”,杀人越货之余,最喜活生生地把人皮剥下。乱世中能入他眼的自然以富人官绅居多,因此反搏得“替天行道,绿林好汉”的美誉。后来投身锦衣卫,没几年官职火箭烟花般噌噌直升。

    他擅使鬼头大刀,武艺高强。不过之所以升得那么快,全靠着够心狠手辣,懂逢迎上意。如今人前必腰挂绣chūn刀,身穿飞鱼服,从头到脚休想找出一块不是锦衣卫的地方。

    绣chūn刀乃锦衣卫的制式武器,轻巧狭长,刀柄可容双手掌握,刀脊笔直伸去,至刀尖处略微弯起,厚背薄刃的刀身近乎长剑,刀锋勾出一道平缓划过的弧线,将到尽头势急紧束,使刀形呈秀眉chūn芽状,锐利无比。锦衣卫通常佩带这件兵器,一方面彰显身份,另一方面确实便于携带和近身搏杀。

    当然并非所有锦衣卫都用绣chūn刀。一些高手各练就独门武器,刀再好也不趁手。像周旋使惯了剑的,一直没换过。

    而飞鱼服是等级比麒麟服更高的朝服。不过锦衣卫高层穿朝服行使职权,原是今上特赐以示恩渥,未必与品秩相关。元秋生和周旋一样是个百户,那身飞鱼服表明他更受器重罢了。

    周旋不是个倨傲的人,此刻却毫不掩饰面上的冷漠,别说起身见礼,招呼都懒得打。

    对于不怀好意者,他向来不假以辞sè。恰巧元秋生属其中一个。

    林大嘴、胡屠夫、周和尚、陶石猴四个站起了,作势就想抢出去参见元秋生。四人眉开眼笑,自踏上行程,周旋像一块压在他们身上的大石,天天提心吊胆,元秋生等人的出现无形中帮他们将压力分担开去,怎能不喜?

    未等四人迈出脚步,便给元秋生冷冷的声音迎头打住。元秋生瞪眼道:“坐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没点分寸!”四人心内打了个突,很快明白元秋生眼中深意,乖乖坐回原处,学周旋那样继续喝茶。

    元秋生目光转动,自茶寮内诸人脸上一一扫过,摆摆马鞭道:“仔细盘查。”

    就有数名锦衣卫下了马进入茶寮,手里各拿一张画卷,对茶寮里的人逐一检视,看有无化装,并盘问籍贯身份,是否见过画上所绘那中年男子。

    “蛟龙镖局”的人俱坐得较为靠外,那几名锦衣卫先从他们开始,检查时毫不客气,拿手在他们脸上掀来捏去,好些镖师、趟子手差点忍不住翻脸动手,被成连杰喝止。

    不一会轮到了“江东三蛟”中的甄龙,那锦衣卫依然如故,甄龙不等他的手伸到脸上,一把抓住。

    那锦衣卫瞪眼道:“怎么?想造反?”

    他嘴里说着话,手上发力一挣。谁知甄龙的手如同铁钳也似,不但没挣脱,反被捏得骨头格格作响。

    那锦衣卫脸sè大变,甄龙鼻中轻哼,掌力外吐,将他推开数步,道:“官爷,适可而止,莫欺人太甚!”

    那锦衣卫恼羞成怒,铮的拔出刀来,这一下惹得“蛟龙镖局”自成连杰以下同时站起,均是怒目而视。

    茶寮外的元秋生一皱眉,道:“别动不动就拔刀,正事要紧。”

    那锦衣卫自能听出这话是在训斥自己,悻悻然收刀入鞘。

    “蛟龙镖局”的人见状,怒气平息了些,重新落座。那几名锦衣卫继续盘查,这回稍有收敛,不像先前那般盛气凌人了。

    茶寮内坐得最靠里的,是易容老者以及身为主人的那对夫妇。三人畏手缩脚,都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在“蛟龙镖局”的人险些和锦衣卫酿成冲突那一刻,一直低着头,却用眼角偷偷察看场上变化的易容老者,目光突地一闪,流露出种有所决断的狠sè。

    当一名锦衣卫来到易容老者跟前,正要开始查问,蓦然间,易容老者戟指疾点,指尖弹跳处,转瞬封住那锦衣卫身上数处要穴。

    那锦衣卫登时动弹不得,惊叫道:“你……”

    一个“你”字来不及完整吐出,易容老者长身而起,伸手扣住他喉咙,把人胁持挡在身前,快步向后退去。

    在他身后是一堵板壁,纹sè泛黄的木板将茶寮间隔成两部分,后面那部分是供人起居、放置物什的房间。房间后,有一片靠近林子的空地,此时已被锦衣卫把守住。

    背靠板壁,避免腹背受敌。易容老者显然打的这个主意。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其他锦衣卫尚未回过意来,易容老者早已挟着那名锦衣卫退到板壁前。不少锦衣卫见状,跳下马往里冲,拔刀声响成一片。

    元秋生喝道:“稳住,慌什么?”

    那些锦衣卫闻言放慢手脚,朝易容老者层层逼近,把所有出路堵住。

    易容老者五指紧拢,捏得手中那锦衣卫喉咙格格作响,森然道:“不想要他的命,尽管上来。”

    元秋生盯着易容老者,道:“于磊,乔装得不错,不听声音真看不出是你。你以为这个时候我还会让你逃掉?识相的放开他,乖乖束手就擒,我答应给你个痛快。否则,嘿嘿,我元某人的绰号不是白叫的。”

    名为“于磊”的易容老者哈哈一笑,道:“我于磊走出这一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元剥皮,你那一套吓唬三岁小儿还行,在老子面前,嫩着点!”

    元秋生面上戾气闪过,沉声道:“咱们报效皇上,就知迟早有一rì要为皇上尽忠。这位弟兄,如果于磊胆敢杀你,元某在此保证,以后定会照顾好你的家小,你放心去吧。”

    他用力一挥手,道:“弟兄们,上。”

    围着于磊的一干锦衣卫发了下愣,脚步明显有点犹豫。

    于磊厉声道:“谁敢上前,我即刻杀了他。”

    那一干锦衣卫毕竟顾念同袍情谊,不由自主地纷纷停步。

    于磊道:“元剥皮,要我放开这位弟兄不难。我心里有一些话,不吐不快,容许我把话说完即可。”

    元秋生正在迟疑,于磊自顾自说道:“想当年,我于磊乱世从军,原本胸无大志,只知鞑子残暴,不把咱们当人看,不给人活路,不反不行。天下间群雄并起,各路英豪不可胜数。说来惭愧,我于磊最早跟的人并非当今圣上,而是战败被俘,被当今圣上的仁义打动,才背弃旧主归顺过来。”

    元秋生板着脸道:“我早看出你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有屁快放,这里没人有空听你说书。”

    于磊点头道:“两面三刀的小人!好,这话我认了。毕竟,当年我降的是当今圣上,自当奉当今圣上为主……可惜啊,当今圣上恐怕忘记了,当年他是拿什么来说服我归顺的。”

    他圆睁双目,舌绽雷声,道:“是明尊教义!”

    他仰天狂笑,道:“我于磊这辈子从来没听过什么大道理,打仗就打仗,杀人就杀人,谁不给我好rì子过,谁就是我的敌人。是当今圣上,让我知道了该为什么而战。只有信奉明尊教义的义军,才称得上王者之师,仁义之师。其他反王不过是些为了一己私yù,祸乱天下的草寇罢了。谁又料到,多年过去,残杀教友,迫害异己的人,竟然也是他。他要当教主,我服。他背叛教义,用儒生助他称孤道寡,让这天下尽归他朱家,我不服。”

    众锦衣卫听得面sè大变。元秋生气急败坏,吼道:“上,杀了他,快杀了他,别让他胡说八道。”

    于磊笑道:“怎么,怕了吗?这事你们心知肚明,都是一群被功名利禄蒙蔽了双眼的家伙。我于磊办不到,要我死容易,要我抹杀良心活着,休想!”

    他朝着周旋的方向高声道:“周护法,醒醒吧。回到京城,不会有好下场。你早已不受圣上信任,那批军饷是朝廷故意让圣女他们劫走的。这是一个圈套,朝廷得知天下反贼齐聚太行山,密谋结盟造反,结盟者须凭从朝廷那里取得战果大小,来决定谁有资格当盟主。朝廷将计就计,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你不过是其中顺带收拾的牺……”

    话未说完,于磊神sè骤变,腰身匆忙歪扭。但听卟的一响,扣在他手里的那名锦衣卫,胸腹间突然冒出个刀尖,却是从后面的板壁刺出。若非于磊机jǐng,死在刀下的人便是他了。

    元秋生双脚发力一蹬,于马背上腾身而起,凌空跨步向于磊飞扑过来,足尖沿途接连点下,踩在锦衣卫肩膊上,转眼掠至于磊上方,拔出腰间绣chūn刀顺势劈落,寒光与杀气夺人心魄。

    于磊手里没有武器,将被误杀的那名锦衣卫用力推开,撞向围在身前的那些锦衣卫,与此同时抽出被误杀那锦衣卫的配刀,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托着刀脊,摆出个横架金梁的姿势,恰好挡住元秋生劈下那一刀。

    刺耳的交击声中,两把刀震得嗡嗡直响。元秋生长大的身形硬生生反弹回去,半空翻了个筋斗落到地面。于磊更是撞上后面的板壁,板壁篷的一下洞裂开来,整个人消失在洞内,木屑与尘埃激扬不休。

    板壁另一侧很快传出惨呼,听声音不像于磊,想必有锦衣卫遭了于磊毒手。紧接着刀声如紧锣密鼓,多半是缠斗上了。

    元秋生气得破口大骂:“一帮饭桶!愣着干什么,给老子上。捉活的,老子要将他千刀万剐。”

    有个锦衣卫不及多想,一头钻进于磊撞出的洞里,半个身子还在板壁外,突然发出痛苦的嘶嚎,倒地只剩蹬腿的份了。

    于磊笑声传来,呼喝道:“不怕死的就来吧。我于磊今rì没打算活着离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大伙儿热热闹闹,黄泉路上作个伴。”

    顿了一顿,他声音提得更高,道:“外面‘蛟龙镖局’的朋友,不好意思了。你们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休想从元剥皮手里脱身。于某这件事做得有欠光明磊落,为了圣教安危,不得不用点手段,要是有下辈子,定向诸位请罪。”

    成连杰、李子丹、甄龙等人,之前听见于磊说出那一番话时,神sè已极不自然。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人jīng了,岂会不知其中利害?惟有心存侥幸,指望锦衣卫疏忽过去。没想到于磊干脆把话挑明了,刻意要拉他们下水,这个时候终于坐不住了,一个个脸上除了愤怒外,满是焦虑。

    元秋生也变了脸sè,暴喝道:“此地事情未了,谁都不许擅自离开。”

    他心里自有打算,原是想先稳住“皎龙镖局”的人,待擒下于磊再来计较。那个秘密事关重大,宁可抓错杀错,决不能冒半点泄漏出去的危险。不料于磊早有预谋,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追杀于磊的锦衣卫涌向房门,有些闯了进去,有些仍堵在外面。元秋生瞪眼道:“混帐,抓一个人,用得着那么多人吗?”

    他向一名军官打了个眼sè。那军官名叫黄彪,是他的心腹手下,果然意领神会,带上一批人转移到“皎龙镖局”侧边。

    锦衣卫的凶狠蛮横,今时今rì称得上天下皆知,被抓去的人没听说过有谁能囫囵出来。成连杰、李子丹、甄龙他们正一肚子的猜疑担忧,脑筋紧张得犹如绷满的弓弦,黄彪等锦衣卫的举动,登时令他们大感紧迫。

    三人迅速交换了下眼神,李子丹、甄龙两个对成连杰点点头,示意全凭他决断。

    成连杰腮帮鼓动,瞄瞄场内,终于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伙计们,道上木头多,搬干搬净好攒程啊!”

    “蛟龙镖局”一干镖师、趟子手立刻听明白了。

    锦衣卫里面不少人原是吃江湖饭的,也立刻听明白了。

    “蛟龙镖局”那边发出声声虎吼,挥动刀剑枪棒各sè武器,扑向离他们最近的锦衣卫。黄彪等锦衣卫这边惊怒交集,奋起迎战。

    黄彪连连叫唤:“弟兄们,快往这边来,‘蛟龙镖局’反了!”

    成连杰一个箭步欺近黄彪身前,缠在身上的铁链瞬间抖开,宛若毒蛇吐信飙向黄彪面门。

    黄彪侧身避闪,绣chūn刀反手削去。成连杰的铁链顺势来个乌龙摆尾,意yù卷住刀身。黄彪变招极快,绣chūn刀如回风舞柳,随着身体原地盘旋,快要面向成连杰时刀光猛泻,斜劈而下又快又狠。

    成连杰步履急退,甩开铁链鞭了过去,口中喊道:“伙计们,除草莫留根,盘子亮敞好安生啊!”

    前后两句,意思是要大伙儿拼了,不把锦衣卫杀光,今后不会有好rì子过。

    追捕于磊的锦衣卫此行共十八人,加上押解周旋的林大嘴四个,总共就二十二名,方才已经被于磊灭了一两个。“皎龙镖局”上下有三十七人,人数占优,这也是成连杰的底气所在。与其将命运交给凶残成xìng的锦衣卫主宰,倒不如拼一把,事成瞒天过海,事败大不了远走高飞。

    那些守在茶寮外围的锦衣卫,除了参与潜入房间偷袭于磊的,陆续赶来加入战斗。而元秋生早在“皎龙镖局”发难时,眼珠急转数下,反而奔进了房中。

    房间里的打斗声不曾平息过。忽然于磊嘶声长呼:“周护法,圣教安危,拜托你了,于某先行一步……”接着没了声气。

    元秋生带领数名锦衣卫冲出房门,看见林大嘴四人依然守着周旋,怒道:“你这四个蠢货,都什么时候了,不快快杀敌!”

    林大嘴、胡屠夫、陶石猴、周和尚四个吃这一喝,忙不迭参战去了。

    元秋生瞪住周旋,面容狰狞,狠狠道:“周旋,有种杀自己人的话,尽管拔剑。”

    周旋勉强笑了笑,怆然道:“自己人?你们有当我自己人?”

    元秋生冷笑不语,拽着刀杀入战团。

    茶寮内外,拼杀的身影处处皆是。痛苦、绝望的叫声,伴随着横飞的血肉不时响起。“皎龙镖局”上下和锦衣卫双方杀得兴起,一个个手背、面部青筋贲现,双睛布满血丝,挥动武器奋力进攻,眼中惟有敌人。

    可怜那茶寮主人夫妇两个,乱战当中被锦衣卫顺手了结xìng命。此际能够置身事外不受影响者,唯独周旋一个。

    他真的能够置身事外么?

    锦衣卫不来攻击他,是因为他尚未露出反迹,但有意无意间一直在防着他。

    “皎龙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并没哪个主动来挑衅。

    就这样,周旋依旧坐在原处,甚至依旧喝着茶。

    茶不是酒。他一碗接一碗,喝的却像是酒。苦酒……

    有时候茶和酒一样,喝着都是苦的。可惜,茶终究不能代替酒。

    酒喝醉了,可以暂把忧愁抛于脑后,可以借着血气冲动一点,做出些清醒时难以决断的事情。

    茶却让人愈喝愈清醒。而愈清醒,有些事情就愈发令人茫然、痛苦……

    如果有得选择,周旋很希望碗里盛的是酒。

    在一碗又一碗苦酒般的茶中,“皎龙镖局”和锦衣卫的战斗,不觉达到了极致。

    虽说“皎龙镖局”人数占优,锦衣卫也并非那么好对付的。能当上锦衣卫的人,要么是些军中拔尖的厮杀汉,要么是些江湖驰名的练家子,每人均有拿手绝活。何况他们还受过军阵cāo演,对敌之际配合上自有一份默契。

    两相比较,“皎龙镖局”大部分镖师、趟子手要弱上一筹,要不是成连杰、李子丹、甄龙三个充当中流砥柱,恐怕人数上的优势就给轻松抹掉。

    “江东三蛟”功夫确实了得。成连杰远战时一条铁链用得灵动如生、出神入化,一旦贴身近战,双手顿即化作蛇形,拳指刁拢,有若毒蛇昂首伺伏。铁链在他雄浑有力的手臂碰撞弹拔下,翻转盘舞,变化多端,蛇拳便于链影之间出没无常,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他的对手黄彪支撑了数十回合,一招不慎,咽喉被插个正着,喉骨尽碎,当场气绝身亡。

    李子丹打斗中身法快到了极点,一根齐眉短棍早拧开了成为三节棍,配合着飘忽不定的身形,指东打西,虚实难辨。但最致命的却不是这根棍子,而是他的腿功,对手稍露破绽,长腿刹那间踢出,或鞭或戳,直奔要害。挨了他的棍,最多受个伤,中了他踢出的腿,没有谁还可以站得起来。

    甄龙跟人交手就简单多了,稳打稳扎,直来直往。右手握着半截残刀,左手拳头如铁,无它,就占着“快、狠、准”三个字,刀快,拳猛;拳狠,刀准。半把刀和铁拳交错而出,大开大合,有进无退,能在他的刀下、拳下力敌不退的人,锦衣卫里尚无一个。

    三人自恃武艺了得,专挑锦衣卫的军官下手,那些军官往往也是锦衣卫当中身手最好的,然而即便如此,三人手底下鲜少有谁支撑满百招以上。

    这批锦衣卫里以元秋生的武功最高。直到他截住成连杰,成连杰才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不过整个战局并没因此发生多大改变。李子丹、甄龙实力不在成连杰之下,锦衣卫须用更多人手方能遏制二人势头。如此一来,“蛟龙镖局”就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了。

    元秋生不愧出身绿林,交起手来愈斗愈狠,打到后来状若疯虎,一把绣chūn刀在他掌中攻多守少,直似要以命搏命一般。难得成连杰同样是个坚韧xìng子,打法虽灵活多变,不拘泥一时得失,却绝无丝毫忌惮退避的念头。

    算来元秋生先吃上点亏,他过去惯使鬼头大刀,改用绣chūn刀后,对招数影响不大,出刀的力度便有所欠缺了,仗着多年绿林生涯积累下的搏杀经验,不至于落在下风。

    刀光纵横,链影翻飞,二人斗得难分难解,皆到了有我无敌、有敌无我的境界。

    元秋生是个武林高手,可显而易见,他不是一个出sè的军队将领。带来的一干手下渐渐陷入险境,兀自酣斗恋战,未曾察觉。当然,成连杰委实太强,大概有不敢分心以免走神的缘故。

    战斗中将官不退,属下决不能先退。否则事后军法处置,遭罪的不只是自己一人。众锦衣卫明知境况不妙,仍然悍不畏死地拼杀着。直到一名锦衣卫忍不住狂叫:“大人,大人,再不撤,弟兄们全撂在这里啦!”

    凄厉的叫声刺入元秋生耳膜,元秋生一愕,眼角余光瞥过,发觉周围站着的手下竟然不剩几个,“蛟龙镖局”正以多欺少分割围杀。

    元秋生惊怒交集,身手顿时受到影响,被成连杰行险欺近,刁手如毒蛇的死亡之吻,穿过绣chūn刀瞬间袭至喉咙。元秋生大骇,赶紧仰身后倾,扭开头颈躲避。

    成连杰粗糙的手指划过,带起一蓬血花,迅速收回。元秋生急退数步,锁骨部位血如泉涌,缺损了大片皮肉。

    元秋生冷汗直冒,心间再无战意,捂住伤口转身朝大路飞奔,忍痛喊道:“撤,走一个算一个!”

    场中剩余的锦衣卫马上尝试四散突围。

    成连杰轻功本非长项,更没想到元秋生会抛弃手下独自逃生,一时间来不及追上。

    眼看元秋生数下起落,蹿到茶寮外的马匹附近,一旦让他上了马,不可能拦得下来了。

    茶寮内忽地飞出一道人影,元秋生这头刚翻身上马,那道人影同时凌空掠至,白虹般的剑光映着rì照划下,身法剑技一气呵成。

    元秋生惊觉之下怒道:“你……”

    他yù举刀挡格,可来者对时机实在拿捏得太好,根本不给半点机会。

    “你”字尚在他口中逗留,剑光早已从他颈间滑开。

    那道人影落在一侧,元秋生所有动作停顿,隔了一会儿,喉间“喀”的微微响动,硕大的人头竟于脖子上掉下,无头的尸体鲜血狂喷。

    赶过来的成连杰将一切看在眼里,望向那道人影时,不禁神sè凝重。

    他抱起拳沉声道:“这位长官,官家的事我等原不想参与,如今无辜受到连累,为求自保不得不行此险着。既然长官你已出手诛杀此獠,想必不会跟他一路,将来是朋友是路人,请明言相告。”

    那道人影不用说,自然就是周旋。

    周旋脸sè苍白,抬头望天,迟迟不肯开口。

    成连杰也不急,耐心等着。

    打斗声最终平息下去了。李子丹、甄龙率领镖师、趟子手向这边靠近。

    成连杰回头望去,自己这方尽管获胜,付出的代价不小,除了他们三兄弟,活下来的不足十人。

    他内心沉重,嗓音沙哑地问道:“收拾干净了?”

    李子丹点头道:“大哥放心,一个都没放过。”

    众人的视线聚集到周旋身上,许多人眼中带着愤恨。

    甄龙寒声道:“大哥,这人……”

    成连杰摇摇头,犹豫着道:“是朋友。”

    周旋发出一声长叹,扫视众人,缓缓道:“你们今后必须消失,有多远走多远,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们任何一个人。”

    甄龙勃然大怒,道:“你算什么东西!”

    他大步上前,刀声破风,半截残刀比刀声更快,砍向周旋。

    周旋面容如一汪死水,手中剑忽似晃动了一下,仔细看依旧反握着藏在背后。

    甄龙像是碰到什么震惊之极的事,收刀急往后退。

    “蛟龙镖局”的其他镖师、趟子手懵然未觉有何古怪,成连杰、李子丹二人却是脸sè大变,焦急地瞧向甄龙颈部。

    甄龙锁骨之间的小窝处,此时居然多了一颗小红点,没有流血,甚至没有肿起,仿佛用颜料轻轻点出那般。

    成连杰、李子丹二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李子丹不由道:“好快的剑!”

    甄龙伸手摸了摸,先是惊疑不定,继而怒容满面,喝道:“再来。”

    刀一挺,又要上前。

    成连杰道:“三弟,住手。”

    甄龙转头怒目道:“大哥,我不怕他。刚才是我轻敌了,差点失手。这次要他好看。”

    成连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冲周旋拱手道:“多谢手下留情。”

    周旋淡淡道:“我说的话,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可以不听,他rì有何后果,我不敢说。除非……你们有把握将我留下。”

    甄龙也冷静下来,脸上多少仍有不服之sè,但紧紧闭上了嘴。

    成连杰思索半晌,道:“好,如你所愿。”

    他掉头而去。对这个答复,李子丹、甄龙等人显得不太情愿,不过仍然随他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周旋喃喃道:“我倒羡慕你们啊,可以说走就走……”

    他遥望天际,满怀落寞,继续自语:“我想走也走不了啊。有些事情,不想做,不能不做。即使做了,不知道是对是错。天下苍生……也罢,且留给天下苍生评说吧。”

    (未完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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