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甫走槿汐走到我身边耳语道:“听敬事房说已经备下了小主的绿头牌看来皇上的意思是不日内就要小主侍寝了呢。”说罢满面笑容行礼道:“恭喜小主。”
我羞红了脸嗔道:“不许胡说。”庭院里的风拂起我的衣带裙角翻飞如蝶。我用手指绕着衣带站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是否应该去向皇后娘娘问安了?”
槿汐轻声道:“既然皇上没有吩咐下来小主暂时可以不必去以免诸多纷扰。”想一想又道:“皇上既然已吩咐了敬事房皇后娘娘想必也已知道按规矩小主侍寝次日一早就要去拜见皇后娘娘。”
我“嗯”了一声徐徐道:“起风了。我们进去吧。”
此后几日皇帝三不五时总要过来一趟与我闲话几句或是品茗或是论诗却是绝口不提让我侍寝的事。我也只装作不晓得与他言谈自若。
那日早晨醒来迷蒙间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仿佛是堂外的西府海棠开放时的香气然而隔着重重帷幕又是初开的花朵那香气怎能传进来?多半是错觉焚香的气味罢了。起来坐在镜前梳洗的时候随口问了浣碧一句:“堂前的海棠开了没?”
浣碧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没出房门就知道海棠已经开花了。奴婢也是一早起来才见的。”
我转身奇道:“真是如此么?我也不过随口那么一问。若是真开了倒是不能不赏。”
梳洗更衣完毕出去果然见海棠开了累累初绽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绯红的微微透明莹然生光。忽见那一刻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点预兆般的欢悦笑道:“不枉我日日红烛高照总算是催得花开了。”
黄昏我正在窗下闲坐暮影沉沉里窗外初开的海棠一树香气郁郁醉人。
有内监急促而不杂乱的脚步进来声音恭敬却是稳稳传旨道:“皇上旨意赐莞嫔泉露池浴。棠梨宫掌事崔槿汐随侍。”循例接旨谢恩我与槿汐互视一眼知道这是侍寝的前兆。传旨的内监客客气气的对槿汐道:“请崔顺人赶快为小主快收拾一下车轿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泉露池和阗白玉砌就。引宫苑近侧嵋山温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曾筑仙人玉盘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谓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赐浴泉露池于嫔妃而言是极大的荣宠。
泉露池分三汤分别是帝、后、妃嫔沐浴之处。皇帝所用的“莲花汤”进水处为白玉龙池底雕琢万叶莲花图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汤”处为碧玉凤凰半身池底雕琢千叶牡丹图案;妃嫔所用的“海棠汤”进水之处是三尊青玉鸾鸟半身。
整个泉露宫焚着大把宁神的香白烟如雾。一宫的静香细细默然无声只能闻得水波晃动的柔软声音。白玉池雕琢满无穷无尽的海棠连枝图案池水清澈如月光烛光荧荧一闪却闪出无数七色星芒璀璨如天际灿然的虹彩映着池底漾出硕大无际的轻晃的海棠花瓣。
我微笑早起的棠梨宫中也新开了海棠呢于是有些熟悉的安心。那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宫里的亲切又是泉露宫中的陌生。柔软的皮肤触在坚硬而温热的花纹上是对未知的惊惶和预料中的稳妥仿佛那玉琢的花瓣也在微痒地撩拨着起伏不定的心潮。水温软舒和似一双温柔的手安抚着我彷徨的少女心境。热气腾腾地烘上面来裹住心让人暂时忘了身在何处的紧张。
转眼瞥见一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的宫女内监帷内只有槿汐在侧谁能这样无声无息的进来?本能的警觉着转过身去那身影却是见得熟悉了此刻却不由得慌乱总不能这样赤裸着身子见驾。过了片刻我见他并不进来稍微放心起身一扬脸槿汐立即将一件素罗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间又变得严实。我这才轻轻一笑扬声道:“皇上要学汉成帝么?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1。”
听我出声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刷钩起软帷跪伏于地只玄凌一人负手而立“嗤”一声笑随即绷着脸佯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将朕比做汉成帝。”
我并不害怕只屈膝软软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纵四海岂是汉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见了皇上您也要五体投地的。”
玄凌脸虽绷着语气却是半分责怪的意味也没有只有松快:“虽是奉承的话朕听着却舒服。只是你身在后宫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许妄议朕的朝政。”
我垂道:“臣妾不出宫门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样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飞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贤德胜于班婕妤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由此可见一斑。”
他仰声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齿!”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鬓角“莞卿美貌可怜飞燕见你也要倚新妆了。”
我微微往后一缩站直身子看着玄凌道:“臣妾不敢与飞燕合德相较愿比婕妤却辇之德。2”话语才毕忽然想起班婕妤后来失宠于成帝幽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郁郁而终心上犹蒙上了一层阴翳不由得微觉不快。
玄凌却是微笑“仰倾城之貌禀慧质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气。”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间的迟疑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只觉那温泉的蒸气热热的向涌上身来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湿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热的迅淌过身体素罗的浴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身形毕现。我大感窘迫轻声道:“皇上容臣妾换了衣饰再来见驾。”
他不由分说扯过我手宫人皆低着头。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看向槿汐槿汐不敢说话刚取了外袍想跟上来。只听玄凌道:“随侍的宫女呢?”
槿汐答了声“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宽松的袍子摇曳在地。他的声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仪元殿。”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出去。
永巷的夜极静夜色无边两边的石座路灯里的烛火明明的照着满地的亮。一沟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夜风带着辛夷花香徐徐吹来把这个宁静的夜晚薰出一种莫名的诗情画意来。玄凌的手很暖只执着我的手往前走并不说一句话。他袖口密密的箭纹不时擦到我的袍袖唏唏嗦嗦的微响像是一种无意的亲近。跟随在身后的内侍宫女皆是默默无声大气不闻。
泉露宫到仪元殿的路并不远。汉白玉阶下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白玉兰和紫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洁白的翅。
我随着玄凌一步步拾阶而上心中已经了然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实实的踩在台阶上甚是用力。
仪元殿是皇帝的寝殿西侧殿作御书房用皇帝素来居于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精雅舒适见长。玄凌与我进去我只低着头跟着他走。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折向东金砖地尽头是一阑朱红门槛一脚跨进去双足落地的感觉绵软而轻飘是柔软厚密的地毯明黄刺朱红的颜色看得人眼睛晕。小说bsp;有香气兜头兜脑的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气味。抬起头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直视寝殿深处。往前过一层便有宫人放下金钩一层在身后翩然而垂。越往里走轻密的纱帷越多重重纱帷漫漫深深像是重叠的雪和雾仿佛隔了另一个世界。
宽阔的御榻三尺之外一座青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榻前一双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红烛皆是新燃上的加以云丝刺绣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一点烟气也无。硬木雕花床罩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与莲藕图案黄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苏绣弹花五福万寿的锦被整齐平摊着。我只瞧了一眼便窘了。
玄凌松开我手站住立刻有宫人无声无息上前替他更衣换上寝衣。我见他当着我的面更衣一惊之下立刻扭转身去。玄凌在我身后“嗤”一声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触到我的手时迅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凉的。一时事毕他挥一挥手宫人皆躬身垂无声地退了下去。遥远的一声殿门关闭的“吱呀”我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门隔在外边的槿汐心里不由自主的害怕。
有声音欺在我耳后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极力自持着镇静虽在殿内缓缓的说:“臣妾不怕。”
“怎么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顿一顿“向来妃嫔第一次侍寝都是怕的。”
我转过身来静静直视着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视今夜并非只是妃嫔侍奉君上。于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嫔妃臣妾视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紧张。”
玄凌微微一愣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片刻才温言道:“别怕也别紧张。想必你身边的顺人早已教过你该怎么侍奉。”
我摇一摇头:“臣妾惶恐。顺人教导过该怎生侍奉君上可是并未教导该怎样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乱语还望皇上恕罪。”
双膝即将触地那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颇动容:“从来妃嫔侍寝莫不诚惶诚恐百般谨慎连皇后也不例外。从没人对朕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的漾:“既是视朕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觉湿润。虽是在殿中只着薄薄的寝衣在身仍是有一丝凉意。身体微微一颤他立时觉了伸臂紧紧拥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别怕。”
雪白轻软的帷帐委委安静垂地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中的绮色的欢梦。
锦衾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实一般贴在肌肤上激起一层奇异的麻麻的粟粒越显出我的生涩与懵懂。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时有一瞬间感觉窒息。身体渐次滚烫起来仿佛有熊熊烈火自心尖燃烧。吻越深越缠绵背心却透着一丝丝冷意弥漫开来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皆不是我自己的。我轻轻侧过头这是个明黄的天地漫天匝地的蛟龙腾跃似乎要耀花了眼睛。只余我和他情不自禁的从喉间逸出一声“嘤咛”痛得身体躬起来他的手一力安抚我温柔拭去我额上的冷汗唇齿蜿蜒啮住我的耳垂渐渐堕入渐深渐远的迷朦里。
夜半静谧的后宫身体的痛楚还未褪尽。身边的男子闭着眼沉睡挣扎着起身半幅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惊得立刻转过头去他犹自在梦中纹丝未动。暗暗放心蹑手蹑脚把锦被盖在他身上披衣起身。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上的烛火燃烧了半夜烛泪垂垂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连那泪迹亦仿佛是含羞而愉悦的。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只是这宫中静谧那明光也似无比柔和照耀。
“你在做什么?”玄凌的声音并不大颇有几分慵意。
我转过身浅笑盈盈喜孜孜道:“臣妾在瞧那蜡烛。”
他支起半身随手扯过寝衣道:“蜡烛有什么好瞧你竟这样高兴?”
“臣妾在家时听闻民间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对红烛洞烧到天明而且要一双烛火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哦?”他颇感兴味。
我微感羞涩“不过民间燃的皆是龙凤花烛眼前这双红烛也算是了。”
“你见那红烛高照所以高兴。”我低了头只不说话。他坐起身来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怀里。
我见他含着笑意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态不由轻声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轻轻抚住我肩膀:“朕只觉你赤子心肠坦率可爱。”他的声音略略一低“朕这一生之中也曾彻夜燃烧过一次龙凤花烛。”
我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不是两次么?”
他摇了摇头口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宜修是继后不需洞房合卺之礼。”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对纯元皇后的伤逝之意大煞眼前风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玄凌却是不见有丝毫不悦与伤神只淡淡道:“天下男子除却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洞房合卺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与朕白头偕老?”
我静静不语只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扬起一抹笑“天下女子无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漫漫泛起一缕哀伤绞杂着一丝无望和期盼奢望罢了奢望罢了。握着他手的手指不自觉的一分分松开。
他只凝神瞧着我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他用力攥紧我的手那么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紧嘴唇。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边最缺憾的。”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如同坠在惊喜与茫然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耳畔。不知怎的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滴在明黄的软枕上迅被吸得毫无踪迹。
他搂过我的身体下颌抵在我的额上轻轻拍着我的背道:“别哭。”
我含笑带泪心里欢喜仿佛是得了一件不可期望的瑰宝抬头道:“皇上寝殿里有笔墨么?”
“要笔墨来做什么?”
“臣妾要记下来。白纸黑字皇上就不会抵赖。”
玄凌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会赖你。”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轻笑一声方道:“还请皇上早些安寝明日还要早朝。”
他以指压在我唇上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寝?”
我羞得扭转身去“哧”一声轻笑出来。
注释:
1赵合德:汉成帝宠妃赵飞燕之妹色殊丽宠冠后宫。史传汉成帝有窥视合德沐浴的癖好。宋人秦醇《赵飞燕别传》中有汉成帝喜爱窥视合德沐浴的记载:“昭仪方浴帝私觇之侍者报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后觇之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扬。”
2却辇之德:成帝曾想要与班婕妤同车共游于后庭她坚辞不肯并劝告成帝说:“凡是贤圣的君王都有名臣在他身边而夏桀、商纣、周幽王等人的身边则多为嬖妾。”成帝因她说的有理而止。太后也大加赞美说:“古有樊姬今有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