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病得很严重依稀又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只孱弱着无力去看清。每日恍惚醒来不过就着旁人的手茫然地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有时含糊地说上两三句话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就觉得倦意沉沉袭来连眼睛也懒怠睁开了。索性重新和被昏昏睡去。
真正清醒过来那回天已经要亮了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拿水喝。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得清了却不晓得在哪里。只见窗帷密密垂着重重帷幕遮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青蓝的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已经残了深红的烛泪一滴滴凝在那里似久别女子的红泪阑干欲落不落在那里累垂不止。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玄清横躺在窗前纱帷外的一张横榻上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眉峰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伸手抚平它。
晨光熹微透进和着温暖昏黄的烛光透过乳白色半透明的纱帷落在他脸上。他原本梳得光滑的髻有些散了束的金冠也松松卸在一边。偶一点风动细碎的头被风吹到额上有圆润的弧度。从前只觉得他温润如玉总是叫人觉得温暖踏实却也不在意他相貌如何。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双目轻瞑微微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人似巍峨玉山横倒就连这睡中的倦怠神情都无可指摘之处。他本就气度高华恬淡洒脱此刻却有着一种平时没有的刚毅英气来。我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又怎会只是寄情诗书、抚琴弄箫的闲散宗室、玩世不恭之徒。当日一箭贯穿海东青双眼立马汝南王府的英雄少年亦是他不轻易示人的另一面啊!若不是因为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若不是因为他是先帝曾经属意的太子人选。他此刻的人生便会是另一番样子了。恐怕一生功业显赫不会下于最鼎盛辉煌时的汝南王。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见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虎皮毯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来了。房中虽暖但少了遮盖亦要得风寒的。
我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这样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触地处却是软绵绵的有个人“嗳呦”唤了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却见浣碧蜷缩坐在床边打盹我却是跌在了她身上。浣碧迷蒙着眼睛见是我惊喜着低呼道:“小姐醒了?”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玄清已经陡然惊醒。他一把抛开毯子跳了过来遽然稳稳扶住我大喜道:“你好些了?”
他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我周遭熟悉地将我牢牢裹住。我病中站立不稳只得依在他臂中不由又羞由窘。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口中柔声道:“好了。”
我迷茫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
玄清道:“是我的清凉台。你病得这样重我便把你接来了清凉台看顾。”
我轻轻“嗯”一声不由嗔道:“方才睡觉也不好好睡被褥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臂喜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你瞧见我睡着的样子啦?”
我“嗯”一声奇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喜不自胜在我耳边极低声道:“你是瞧见我的褥子要掉下来了才起身的是不是?”
我脸上灼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去理会他只问浣碧“温大人呢?”
浣碧“哎呀”一声“我是欢喜糊涂了方才温大人守着的我瞧他困极了便请他去客房休息了。我这便去请温大人过来给小姐看看。”
浣碧欢喜出去了。我挣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依床坐下只不理玄清。他转到我面前挠一挠头低声笑道:“方才的话就当我胡说罢。我只是觉着我睡着的时候倒比平时耐看些。”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我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
如此温实初来看过一晌也是欣喜不已道我好了许多了接下来便是安心静养就好。
我轻声道:“实初哥哥怎么也来了?”
他忧色重重道:“那日我刚为胡德仪看顾好了身体出宫才回府就听说清凉台来了人要召我去瞧病我一赶过来却是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你着高烧人都说胡话了又一直昏迷着。”
我愁道:“我究竟是什么病呢?”
温实初叹气道:“你是当初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的病根子平日里又操劳太过如今天气一冷旧病复加之日夕思虑过重才得了这病。现下已经好多了只好好调养着吧培元固本才是根本。”
我道:“既然实初哥哥也说我好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才说这一句玄清便道:“这样着急回去做什么身子还没好全呢?要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外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微微沉吟看了我与玄清一眼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
玄清正要说话却是浣碧软软道:“若是清凉台不好还有更好的所在么?总不成住到温大人府上去虽说离大夫是近了可是太不成个体统了又容易被人察觉了。而且小姐现在的身子是能腾挪奔波的么?”
温实初语塞半晌只能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浣碧笑吟吟打断道:“温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自己晓得就好了不必说与我们听。王爷是无心听我是没空听小姐是没精神听所以还是不必说的好。”
我心中暗笑温实初未必没有存了要我去他那里住的心思。然而浣碧这样一言两语便把他的心思都拔了个一干二净。我暗暗称赞果然是与我一同长大姐妹连心的浣碧。
我左右不见槿汐问道:“槿汐可去哪里了?”
浣碧道:“我陪小姐上了清凉台槿汐在那边屋子看家。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着。”
我点头道:“也好若槿汐也跟来就不好了。”
玄清微笑的目光温和扫过浣碧笑容满面道:“当时急着送娘子到清凉台随意找了个宽敞地方就安置了。如今既好一些这屋子也不是长久能住的好屋子。既要养病不如去萧闲馆住最好。”
我微微颔“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实在不必大费周章。”
玄清微微沉思道:“也好等你再好些再说罢。”说着双掌“啪啪”轻击两下从外头进来两名女子。我靠在床边细细打量却是两个妙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容长脸儿肤色白净蜂腰身段很有几分标致。细看去却不是普通侍女的打扮两人皆是桃红间银白的吴棉衣裙头上簪一对细巧的银梅花簪子并一朵茜色绢花。
玄清神色关切娓娓道:“你这样病着浣碧一人照顾也是十分辛苦。这两日外头煎药的事都是她们在帮忙如今就进来和浣碧一同照顾你。”
他说到两名女子时口气温和而客气我与浣碧对视一眼她眼中也是疑惑不定。我晓得她一对如我一般也在疑惑这两名女子是否玄清的侍妾。
于是眼波斜斜一动浣碧看懂我的眼色忙笑道:“这样怎么好呢?小姐原是我自幼便服侍的如今我一人照料着也足够了。不必再费王爷的人手。”
玄清神色有些倦怠道:“你放心若是不好我也不会打了来照顾你家小姐。这两日你目不夹睫也十分辛苦了。”
浣碧正要说话我抬见玄清神色不对脸颊绯红欲染双目欲闭未闭似乎十分疲倦。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热不似寻常想是感染风寒烧了。
我一时急起来也顾不上别的忙看温实初道:“王爷的情形似乎不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忙上去把一把脉再看一看玄清的舌苔道:“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是而热了起来。赶紧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汗我再开些疏散的药来吃下也就不碍事了。”
浣碧忙忙扶住玄清的手臂道:“我叫人送王爷去歇息吧。”
玄清笑着摆一摆手道:“哪里那么娇贵了等下再去也不妨事。”
温实初“嘿”一声埋怨道:“那一日王爷赶来看嬛妹妹时穿的衣裳便少这两日又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
浣碧忙应了转头向外头唤道:“阿晋快进来扶王爷一把。”
玄清苦笑向我道:“看来我少不得要去睡一睡了你好好休息罢。”
我连连颔又嗔道:“自己也病着了还只顾着别人么?快去罢。”于是二人一同扶着玄清出去了。
我向温实初含笑道:“我这里不要紧了你先去瞧瞧王爷吧。”
温实初盯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似很关心清河王?”
我心下“咯噔”一下道:“我待你和他都是一样的谁又不关心了?我才好一些你便又要来招我么?”我话说得急了些不免咳嗽了两句。
温实初顿时面色大变忙忙告饶道:“是我的不是惹你生气了。这样一咳嗽越难受了。”
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了道:“清河王一向仗义在宫中时就对我多有照拂。如今又是这里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回来的。我不过寻常问候两句而已。”我微微沉吟片刻终于道:“何况他是宫里的人又是他的弟弟我怎么会……”言及此处自己的语调也有些伤感了。
温实初满脸懊恼道:“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我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然而他思量一晌小心翼翼地哀怨道:“然而我总觉得你对他比我对我好些。”
我哭笑不得只得道:“如此我也便好好关心你一下你连日照顾我辛劳得很也早早去歇息吧。”他还要再说什么我道:“你若再说我以后的身子便再不要你治了。”
温实初无奈只得悻悻告辞了。
眼见温实初离去突然一个女孩子俏丽的声音道:“这太医还真当可爱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我回看去正是方才那两名女子。她们却也乖巧见我看去便满面含笑伶俐地向我福了一福道:“给小姐请安。”说完俱是嫣然一笑。
我并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只得生生受了她们一礼含笑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一个高挑些的道:“奴婢叫采蓝。”
另一个圆润活泼些的道:“奴婢叫采蘋。”
我听她们自称“奴婢”晓得不过是得脸的侍女或许是玄清的近身侍女。我不觉哑然失笑问道:“这名字可是王爷给你们俩取的?”
叫采蘋的侍女已经快言快语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我斜靠在被子上笑道:“采蓝、采蘋都是《诗经》里头的名字。清河王当真是风雅之人。”我轻轻吟诵道:“‘采蓝’取自‘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采蘋’则取自‘于以采蘋?南涧之滨’。都是很雅致的名字。”
采蘋粲然露齿一笑道:“奴婢们哪里知道好不好只是小姐念的句子在王爷给奴婢们取名时是听王爷念过的只不过咱们记不住罢了。”
我盈盈一笑心底又担忧着玄清的身体便觉得有些疲倦了采蓝和采蘋服侍我睡下。这一觉沉沉再醒来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
浣碧已经回来在我身边坐着。采蘋和采蓝远远在门边坐着三人并不说话。
浣碧见我醒来忙服侍我喝了水又让采蘋和采蓝去厨房拿白粥、小菜来侍奉我吃晚饭。
我瞧浣碧与采蘋、采蓝说话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并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不免有些疑惑。趁着二人去厨房悄声向浣碧道:“你不喜欢她们俩么?”
浣碧笑一笑淡淡道:“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小姐知道我性子沉静些采蘋、采蓝都是性子活泼的人未免有些合不来。”
我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呢?”我语气有些伤感“从前流朱的性子不是和你顶合得来么?”
浣碧低着头扭一扭衣裳只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道:“流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不一样了。何况采蘋与采蓝两位姑娘或许是王爷的亲近之人我与她们走得太近了未免有人说咱们巴结……”
我笑着叹气道:“你这性子实实是多想了。”我想一想又问:“你方才回来时王爷好些了么?”
浣碧低头片刻眉目间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忧愁强打着精神道:“小姐说笑呢哪里这样快就好的。着热一回绿野堂倒头就睡着了。现下是阿晋和莫大娘照顾着呢。”
我微微蹙眉“嗯”了一声道:“你若有空是该去瞧瞧也是咱们做客的礼数。我是走不动若走得动也就是自己去了。”
浣碧欣然领命道:“小姐说得很是原本咱们在清凉台住着王爷又病了是该去多瞧瞧王爷的。只是小姐若不开口奴婢到底也不敢去。现在小姐既吩咐了我敢不尽心么。”话正说完采蘋与采蓝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进来又搬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在床上。浣碧一手接过淡淡笑着向采蓝、采蘋道:“我来服侍就好二位且歇着吧。”
采蓝不晓得她什么意思只好笑着道:“碧姑娘辛苦只是王爷叫咱们姐妹服侍小姐……”
“我自五岁就侍奉在小姐身边这些活计都做惯了的。两位姑娘且自便就好。”浣碧笑吟吟说完这番话口气却是不容推托的。二姝无法只好瞧着我。
我懒得理会她们的不睦只笑笑道:“浣碧一向服侍我就由着她来罢了。”于是浣碧就着手服侍我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我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指着桌子的一碟子云州酱菜和一碟子玫瑰腐乳向采蓝道:“你家王爷感染了风寒想必胃口不好顶好吃些清淡落胃的东西这两样都很好你等下便送去给王爷吧。”
采蓝笑着接过采蘋道:“多谢小姐关心咱们王爷了。”
浣碧只默默收拾着东西片刻杏仁双眼微微一转向我道:“方才一大早送了王爷回绿野堂如今天都晚了还没去瞧瞧王爷是什么情形了。少不得要走一趟不如我送去就是了。”
室内暖洋如三春我头昏得厉害勉强点一点头随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