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本是小镇,因着这些年占了要道,本地人略微有些心眼的便跟着商队大江南北的跑生意,吃得苦熬得住穷,又肯拉拔亲戚,一个带一个的,这些年也很成了几分气候,城里也有几户人家是世代的富庶。
富了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饭,台州这里出了的富户且不慌着研究吃穿,更要紧的是如何把这份财富扩大扩大再扩大。
苏扬二地自古富庶,且有美名,台州小地方,唯有钻营再钻营才能从大商户手缝里抢的几分利息。
隔壁的郡县来了不得了的人物,这样的消息口口相传很快就让有心人知道了,皇子咱们巴结不上,那些道台、督抚、学政都不出在台州,那么皇子的奴才咱们总能巴结上吧?好歹光灿灿的黄金捧了出来,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点心匣子里面放金叶子,墨盒夹层塞银票,乐呵呵的送了,乐呵呵的收了,彼此都挺客气,没根据没对证的话说了一箩筐,然后俱是心里发虚。
锣鼓喧天闹腾了十来天,就在大家以为可以风平浪静的时候,定亲王的小厮突然递出一张定亲王的帖子,亲自送到山上的寺庙里,又请人张了榜文,十五的晚上,摆流水席,做全套法事。
高僧们叮叮当当敲着沐浴,醉仙楼的掌案师傅咚咚咚咚剁着虾茸,那小厮花钱雇了闲汉,把城里乡间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接到城里来,看热闹的目连救母,晚上猜灯谜,吃流水席。
花台上舞娘姿态轻盈,衣衫鲜艳,时不时还把手中捧着的鲜花、柳枝抛向台下的观众,博得阵阵喝彩。
整条官道都禁了车马进入,一张张小方桌摆满了鸡鸭鱼肉,老人们穿着过年才舍得上身的衣衫开心地吃着,还有一壶壶美酒不断地供应。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薄酒半酣,美人却踮脚一跃,扯着三楼抛下来的大红绸带直直往高处飞起,众人皆看得愣住了。
大红的寿桃从天上洒下来,老人们都站起来去抢,结果抓到手上俱化作了香粉,不一会儿,大家便都笑了起来。
县令起来致辞,不外乎是恭祝各位长者福寿绵长,然后展望一下未来,感谢皇恩浩荡,感谢皇天庇佑,最后感谢了定亲王的关照。
那小厮却笑眯眯站起来,拱了拱手:“列位乡邻,众位尊长,小人这厢有礼了,逢着好日子,太后娘娘圣寿,定亲王爷一片孝心,小人过来采买,感谢众位提携,如今一台好戏献给长官,还有一场法事给乡邻祈福消灾!”
下面人们都站起来,大声叫好,大力鼓掌,还有兴奋的把手里抢到的鲜花、柳枝重新抛到台上去,
那小厮含笑等着大家渐渐安静下来,才又开口:“我们定亲王最是仁慈,体贴下情,虽然是为了太后娘娘圣寿,采买各样器物均高于市价两成,绝不欺行霸市,与民争利!”
说着就抖落出一卷锦帛,上面朱红的朱砂把各样价钱分量标注的一清二楚,命人把锦帛高高挂在旗杆上,让人仔细看。
下面的掌声又热烈起来,那小厮笑着抬了手,示意大家安静:“定亲王爱民如子,不忍心你们吃亏,采买让你们赚的不过是小利,民生艰难,生活不易,银钱去去来来,终不如世有恒产。”
窃窃私语的声音大起来,满心的惊疑却不敢问,世有恒产?多大的口气啊!看那小厮如何下台。
那小厮不急不忙叫了人,捧出一个锦盒,打开了,一大叠地契,他举起地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商户们愿意孝敬王爷,乐捐地产养缮百姓,定王爷领你们的情,如今定亲王共乐捐地产五百顷,全部拿出来,所得用来赡养年过六十的百姓,不论男女,年年得银钱粮食同布匹!”
这个消息惊呆了所有人,等到大家明白过来,顿时欢声雷动,立刻有人带头高呼:“定亲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然后欢呼声此起彼伏,小厮把锦盒递给当地的官员,笑眯眯地说:“这份产业就由诸位保管,万望心有百姓,心有王爷。”
富户们心里百味杂陈,此刻反而不尴尬了,乘着人潮挤过去,把小厮围了起来,那小厮静静等众人七嘴八舌说完了,才把人拉住:“王爷领你们的情就够了,更何况,如今百姓也领你们的情,往后岂不是更方便?本乡本土,人情味浓点,生意也好做些,这不是王爷的良苦用心吗?列位万勿焦躁。”
商户们有些想通啦,连忙作揖到底:“到底是贵人,就是比咱们这些人想的明白,受教了受教了。”
第二日,小厮起了个大早,往市集上走,沿途受到百姓们热烈的眼神鼓舞,时不时有人塞一个馒头给他,递一个果子给他。
到了城门,居然有当地的世家做了万民伞过来,小厮这就不敢接了,自己无官无职,接了这玩意,御史弹劾起来,可不是给主子惹麻烦?
紫禁城里,雍亲王闲闲开口:“皇祖母圣寿,原本是要大肆投入的,只是如今各地情势不明,军费开支大,还请内务府从简从俭,想来皇祖母也是这般想的。”
康熙还没做声,十三贝勒就跳出来:“四哥说的是,原不在这些形式,百善孝为先,在心不在行,论行天下无孝子。四哥心里记挂着的是皇阿玛,是天下百姓,不是自己的虚名!他才是真孝顺。”
十四贝勒噗嗤一笑:“四哥是真孝顺,咱们谁是假孝顺了?这话说的,一竿子掀翻一船人!不过也是,十三哥你久不在户部,不知道情况也是应当,我怎么听说湖广大熟,两广丝绢用了新织机,今年国库多收了二成的税,加之小弟我帮着十哥彻查吃空饷的军官,西南用兵之费富余的很,若真是要省钱,从咱们身上省起,十三哥你再不从内务府支取银两如何?怎么就要克扣皇祖母的寿日了?”
十三贝勒原没想到会被人迎头痛击,厉行节约从来是康熙苦口婆心推行的,雍亲王早跟他通了气,寿礼选些名声好听的送,万勿奢靡,这样才好博得个好印象。
谁知道十四贝勒跳出来,还说得有理有据,自己的大帽子没有扣住人,反而被人扣住了,实在让他不开心。
雍亲王忙开口:“皇阿玛,儿子断没有克扣皇祖母的心思,只是一心为皇阿玛考虑,都是儿子思虑不周。”
康熙摇摇头:“说什么呢!你也是一片好心,什么时候,节俭都是好习惯,只是为人子女,只可从自己身上俭省,奉养尊长,万不可从长辈身上节省!”
敏贝勒笑嘻嘻站出来:“皇阿玛,儿子这边预备着了上好的东西,可稀罕了,就等着那天端出来博皇祖母一笑,皇阿玛放心,儿子就算自己吃糠咽菜,也要割大腿上的肉给皇祖母同皇阿玛炒着吃!”
众人都笑了,康熙假装瞪着他:“朕还不知道你,就是个聚宝盆,什么时候你都不会穷,别人不知道,朕还不清楚?两广的新织机就是你的商船带回来的,多的丝绢也是你卖到外国去了,国库的增收你可有大功劳。”
敏贝勒也不谦虚,哈哈一笑:“那是儿子应该做得,为皇阿玛分忧,是儿子的福气,到时候赏儿子点福字就好了。”
看着康熙同敏贝勒讲的热闹,十三贝勒暗自觉得自己失算了,八哥那样大张旗鼓的采买美女,难保没有强买强卖之事,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他,买卖良家也是有的,到时候弹劾他一本,定然一头灰,八哥如今人望在四哥之上,不踩着他,四哥如何上位
只恨四哥老实,不懂得为自家筹划,才让八哥忝居高位。若是四哥聪明,早早拉拔自家,也是一条左臂右膀,抑或四哥看清形势,扶持自己也是好的,偏偏四哥执拗,说不得自己只好帮他多想一些了。
十四贝勒却是不懂十三贝勒的意思,他只觉得凡是四哥赞成的,还是要反对一下才有意义,特别十三贝勒拼命鼓吹的,肯定不是好事。
想起昨天敏贝勒特特派人把户部的帐,军部的帐送过来,还有各项细账,他真心觉得,八哥身边都不是寻常人,料事如神,怎么就猜到他们要在道德上做文章?
十四贝勒却不知道,定亲王当年做事就是吃了这种大亏,做事纯为做事,只求自己心安,天知地知,却总被某些人抓小辫子,这里挑刺那里挑刺,动不动大帽子扣人,又要成效,又要名声,心口不一。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翻翻史书,道学先生多半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于己有利就什么都可以,遇着旁人,再不肯口里笔下放松半点。
杀人之刀是又快又狠,多少埋头实干的反而吃了亏,平白得了污名,还在史书上留了个坏名声。
这辈子既然占了先机,就绝对不能重蹈覆辙,定亲王原本也不是愚笨之人,只是对着自己的兄弟,对着自己的亲人,总难免存了几分温存,少了几分戒备,伤疤没了,可是疼痛中学会的教训还在。
这一次,任何时候他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论什么情况,先把对方往糟糕的地步推测,先把情况往糟糕的地步预估,做好最佳应对,料敌先机不过是失望绝望之后的防备罢了,想想竟然有几分酸楚中的疼,比当初自己真正受到伤害后更疼,因为那时是对他人失望,这一次却是对自己有几分失望了!
美人进京了,打着为太后娘娘献礼的旗号,在宫内翩翩起舞,户部银两有富余,哪个去多嘴管皇帝的儿子花多少私房钱给祖母庆生?
太后娘娘倒不见得多满意如此敷衍的歌舞,康熙却实实在在被讨好了,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小美人的娇俏可人让他可以暂时逃避生活中种种不如意,沉湎在温柔乡里。
而贴心懂事的定亲王也得了好处,嘉妃娘娘得了许多赏赐,怀孕的八福晋也得了康熙亲眼,宫里赏了燕喜嬷嬷伺候,她的娘家也得到了提拔,很是拉拔了几个庶出儿子去当二等虾三等虾,俱在敦郡王麾下,谁人不知这是冲着定亲王?
就在一切顺利进行的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定亲王的平静规划!
武安县县令上书,恳请康熙皇帝重立太子,国不可无储君,储君非德才兼具不可选定,微臣日思夜想,唯有皇帝第八子定亲王堪当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