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滚着尘沙缓缓朝城外荒野处驶去。
被颠簸着醒过来的柳清和,刚睁开眼就看到坐在面前的秦莜岚和杏儿。
车内空间不大,又放了不少东西,三个人坐着稍稍有点挤。主仆俩靠的很近,杏儿小声说着话,秦莜岚时不时回上两字,虽未显得多么热切,却也不失温柔。
“现在什么时辰了?”柳清和出声道。
“柳公子你醒了!”杏儿高兴的说道:“还没到午时呢,我和小姐还在猜你什么时候醒来,原以为要等到去城外荒郊处才醒,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重逢的喜悦和脱离王府的高兴夹杂在一起,让杏儿兴高采烈。若非这是在路上,她恨不能买些鞭炮来庆祝。
柳清和却未有杏儿这么高兴,言语急切道:“我们出城了么?”
“刚出城门不久。”杏儿道:“王爷的人会送我们到远郊,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自己架马车离开,以后想去哪儿都行。听说江南不错,我还没去过呢?小姐,你说我们要不要先去江南玩玩?”
柳清和一听,登时急了。人猛地站起,脑袋碰到车顶,咚的一声,额头立刻红了。
“停车!停车!马上停车!”他捂着额头,大声喊着。
马车骤然停驻,马夫在外面问什么事。
“胡闹!”秦莜岚低斥一声,拽着柳清和的胳膊让他坐下,掀开车帘对马夫道:“没什么事,继续走吧。”
杏儿这时后知后觉到事情不对,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劝道:“柳公子,你就好好坐着吧。”
她被关着的时候,也曾听送饭的宫女碎嘴说过柳家的事。原本柳清和是要跟柳易一同斩首的,但如今他人在这儿,就是有人救下了。
杏儿与柳清和虽相识不多,但对其很有好感,见柳清和得救也很高兴。至于其他的,她这时候还没心思想那么多。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我的父亲现在正被押着赶赴刑场,我为人子,竟然苟且偷生,弃父自逃,我岂能为人?!”
杏儿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她并不知道柳易今日斩首,但她知道柳清和留下来一定是有死无生,她希望柳清和能跟着她们一起走,适才劝说。
“够了!”秦莜岚出声道:“柳清和,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你父亲,但你现在回去,你父亲就能逃过死劫?你去只不过多添一条人命!”
“就算死,若能死在一起,又有何惧?”反正谋反失败,柳清和此时也无所畏惧,将平日里未说的话直接挑明了说:“早在做下那件事之前,我就曾想过有这样的结局,成王败寇,无话可说。但要我苟且偷生,恕我做不到。”
“停下!马车快停下!”柳清和掀开车帘道。
马夫勒着缰绳,把马车稳稳停在一侧树林旁。这是条小路,来往人本就不多,今日更是鲜见人烟,在这里停上一小会也没关系。
柳清和直接下车。
秦莜岚和杏儿只得跟着下车。
“多谢秦姑娘为我做的事,此恩铭记于心,今生已无法回报。若有来世,柳某愿当牛做马报答秦姑娘的恩情。”柳清和拱手说完,便要离开。
“你这样走,才是真的害死我了。”秦莜岚道:“昔日柳相爷求于我,必将你救出天牢,为柳家留一个根。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你在牢中恐怕也知晓了吧。柳家上上下下,五服以内悉数被抓,亲近的本家全部被处决,稍远点的也是成年者全部处决,剩下未及二八年华的女子充作官妓,男子则打做苦役,远赴边关。可以说,整个柳家只有你一人能逃出生天。你如今回去,不仅耗费了柳相爷的苦心,也会牵连到我和洛王爷。”
见柳清和停下脚步,秦莜岚缓缓上前道:“你若记得我这份恩情,若记得柳相爷的苦心,若记得你柳家上上下下这么人的死,就该跟我坐上马车立刻离开这里!你既有共存亡之心,为何不将这份勇气留作活下来的支撑?寻死多容易,你只要踏入城门半步,被人瞧到柳公子的容貌,自然会有人将你送与相爷团聚。但是生不容易,人要活在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困苦,生不如死并不只是说说,你要是个懦夫,尽可向前,我绝不拦着。”
话到这种地步,柳清和如何能走。
他可是看到君无恨亲自找了相似的人顶替他去处斩。此刻回去,两个柳清和必然掀起轩然大波。俗谚,兔死狗烹,圣上现在对君无恨本就诸多防备,并不是不想杀他,而是无力杀他。有了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把柄,君无恨的命运可想而知。
冲动之后的冷静,让柳清和迈不出步子。
但要他坐视刘家上下被斩灭,独自远遁,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我知你心思,将心比心,并不愿阻拦你。”秦莜岚并未趁机多劝,万事有度,这件事她不是当事人,无法体会柳清和纠结与自责,与其讲些空泛的大道理,不如让柳清和冷静的思考这件事,她相信他并不是个头脑发热的人。
果然,不久后,柳清和扭头,僵着一张脸:“你说的对,寻死容易活着难。是我一时不清醒,差点辜负了父亲和你的美意。”
秦莜岚便朝马夫示意,“那走吧。”
三人又上了马车,还未前行,只听城内突然鞭炮齐鸣,巨大的声响传至城外。
杏儿有些诧异,抬头看了看天色,“啊,已经午时了。”
柳清和面色一怔,几乎是下意识的踉跄着往城内跑,秦莜岚连忙上去拉他。柳清和本就身体贫乏,突遭这声响精神亦是颓然,脚步跑起来也不稳,被这一拉整个人扑跪在地上,尘土满身,哪还是那个名动满城的柳公子。
“父亲!父亲!”他低喃着,嘴唇都微微颤抖,每一声呼唤都仿佛承受了巨大疼痛,疼的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秦莜岚紧紧抓着他,双手揽着他,低声道:“你若想让你父亲走好,就立刻回马车上去!”说着,与杏儿一起,半拖半拉将柳清和重拉上了马车。
“快马加鞭吧!”嘱咐了马夫,秦莜岚掩上车帘。
柳清和面上已是了无牵挂的模样,他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从家乡到喧嚣繁华却也暗潮涌动的皇城,父子俩相扶相持直到现在,其中辛酸外人岂会知晓。
这么多年,柳易未曾再娶妻妾,一方面是为宫里的太后,另一方面又不是为了他?害怕他受到委屈,害怕再有孩子,自己会有所偏颇。他虽不是慈父,从未宠溺他,但他对他的爱,何曾少过?
“没有家了。”柳清和怔怔说着,眼泪忽的落了下来。
不光是父亲,整个柳家上上下下全部都没了!
这世上,独留他一人。
杏儿看得揪心,掏出手绢怯懦懦的伸上去要递给他。
柳清和伸手推开,喊着泪水故作坚强道:“成王败寇,无话可说。事到如今,前尘往事都已作古,我今后自当好好活着,不负父亲期望。”
秦莜岚松口气道:“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
柳清和点点头,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只是能不能让我靠一下,只一下。我还是,还是……”
秦莜岚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将这个痛失亲人的男人揽在怀中。
无半分旖旎,只有朋友之间的脉脉温情。
秦莜岚从来不擅长安慰,但她懂得如何让一个人平静下来。什么都不说,只要默默的听着这个人微小的哭泣声,默默的等待,他自己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是停了下来。
“夫人,到了。”
这时,柳清和的情绪明显已经得到了控制。虽然心里的悲痛仍在,但至少能够控制住自己,尽量表现的平静了。
三人下了马车。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秦莜岚将准备的包袱交给杏儿。里面是她攒下的金叶子,不算多,但若有急事倒也可以一用。再说君无恨已言明有了准备,她也不必多作安排。
杏儿睁大眼睛,急道:“小姐,你不跟我们走?”
“王府也算不错,如今王爷又寻了个宅子,我住里面人少也算平静。”秦莜岚没有直说,态度已表明了。
杏儿跟她这么久,岂会不知她的心思。连忙摇头,抓着她的手道:“是不是王爷威胁你?不准你走?不行,我要找他说理去,明明说好……”
秦莜岚一个手刃,将杏儿打昏在怀中,扶与柳清和道:“我帮你逃出来,你也帮我一件事,好好照顾她。她跟着我受了许多苦,我留下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实在无法连累她。你带她远走,不要回来了。”
柳清和接过杏儿,点头道:“我会好好照顾她。”
纵然他与杏儿一样不愿,一样不甘,但他知道,此时只能按照秦莜岚给他们铺好的路走下去。
秦莜岚拍拍他的肩,给他最后一点安慰,“若有可能,我会去找你们。人世百载,总有再见之时。”
∷更新快∷无弹窗∷纯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