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吴公公跪倒在地上行了大礼,等他抬起头来,萧皇才发现一向沉稳的总管太监脸色铁青,在宫灯下能清楚的看见他额头上浮出来的细密的汗珠。
知道吴公公是萧皇的心腹,魏贵妃缓缓起身,斟酌着自己是否要先行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萧皇示意魏贵妃不必避开,转眸看着吴公公声音沉沉的问道。
吴公公在地上磕了个头,声音尖细紧绷,像是被拉扯到极致的琴弦,稍稍用力就会断裂。“陛下,福祉树倒了!”饶是吴公公跟着萧皇经历了大半辈子的风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有些颤抖。
萧皇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动作牵动了胸口的伤,他高声说完这句话就捂着胸口重重的咳了起来。
魏贵妃大惊,连忙伸手给萧皇顺气:“陛下,莫要激动,龙体为重啊。”
萧皇一边咳嗽,一边推开魏贵妃,狠狠地盯着吴公公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陛下,傍晚的暴雨过后,祭坛一侧的福祉树突然倒了。”若非失态紧急,他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禀告萧皇,他知道萧皇大病初愈,今日更是受了重伤,但这件事情瞒不住萧皇,也不能瞒着他,若是耽误了时机场面将更加难以控制。
吴公公说完,萧皇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若是消息有半点差错,朕要了你的脑袋!”
“奴才不敢!奴才派出去的一队侍卫刚刚已经回宫,确实是他亲眼所见。”吴公公说完,随即看到萧皇赤脚站在地上,连忙上前扶住了他:“陛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陛下处理,请千万保重身子!”
一人可以看错,可整整十个人怎么会看错?萧皇身子晃了晃,一手撑在桌子上,随即强撑着站直了身子,“摆驾,朕要出宫!”
魏贵妃一惊,“请陛下三思。今日刺客一事还未查清,此时又出了这种事情,陛下若是贸然出宫,万一是奸人故意设计怎么办?况且,太医再三叮嘱,陛下身子本就没有康复需要好好静养,今日又受此重创,怎么能如此颠簸?!”
吴公公也急忙开口劝道:“贵妃娘娘说得有理,且不提今日刺客之事,便是陛下的身体也不能这般贸然出宫啊!”
吴公公想了想,咬牙说道:“不瞒陛下,城中不少百姓已经听说此事,心中正是惶恐,不知是谁居心叵测地在城中散播陛下遇刺一事,谎称陛下……重伤,危在旦夕。若是陛下此时出宫,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正好中了奸人的诡计!奴才冲撞陛下,还请赐奴才一死!”吴公公说着,又跪倒在地,额头紧紧的贴在地上,半响没有起来。
魏贵妃看了吴公公一眼,低声劝道:“陛下……”
萧皇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福祉树乃是祭坛一侧一株高大繁茂的榕树,萧家开国皇帝攻进丰都那一年,烽火四起,城东寺庙也未能躲过战火肆掠,一把大火将寺庙烧了个干干净净。可等到尘埃落定,萧家先祖在寺庙旧址上重建祭坛之时,发现被烧得漆黑的枯树竟然生出了新芽。
萧家先祖视为吉兆,连毫无生机的枯树都可以在他萧家庇佑之下生出新芽,不正是兴盛之意?便下旨将此树名为福祉树,而后这棵树也不负众望,越加的繁茂兴盛起来。
若只是如此,一棵树的枯荣还不会让丰都的百姓这般重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天意,二十年前四国边境战乱,远在丰都的福祉树却在盛夏之时,树梢枝头的绿叶像是提前进入秋冬之季一般,树叶一片片的发黄掉落,萧索之极。而在此时,云江两岸突然爆发了疫病,两岸百姓因此病死无数,落下了无数座死城。哪怕中间经历了近二十年的重建,也没有恢复到最初的繁荣。疫病席卷而来,丰都百姓惶恐之下,不知道是谁突然记起了已经枯败的福祉树,将二者联系起来,大呼福祉树乃是灵树,先前的枯败就是代表这这场可怕的灾难将把南萧带入死气之中。
疫病慢慢被控制,战火落下,而丰都的百姓除了对此事心有余悸之外,更将福祉树当成信仰一般对待,生怕福祉树哪日又会突然衰败甚至死亡。二十年间,这种观念不断在丰都百姓脑海中加深,又灌输给自己的孩子,更是难以拔除。
可福祉树突然倒了。
不是二十年前的枯败,若那时只是他们的信仰之神重病,终有一日会痊愈的话,那么今日就是这位被丰都众人景仰多日的神灵彻底消散之时,彻底没有希望了。怎么能不恐慌?
萧皇也正是明白这些,才会更加惊怒。但此时他听到吴公公的话,怒火仍在,但是理智却慢慢回笼。
先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重伤了他,而后在同一日内福祉树倒下,这实在不能让人不多想。相比之下,刺杀反倒成了小事,若是真有人在用这件事情做局,为的只是引他出宫,而后再次下手,那简直就是其心可诛。
萧皇缓缓地坐了下来,“起来吧。朕知道你是忠心。”诅咒皇帝龙体,已是杀头大罪,何况吴公公还是当着萧皇面大喇喇的说了出来,他会这么做,完全就是忠心,而保住他性命的,也正是因为他的忠心。
吴公公低头应是,从地上爬了起来,端着拂尘站到了一边。
魏贵妃从架子上拿起明黄色的披风,缓步走到萧皇身后,给他披在了肩上。正如她所料,萧皇并不会因此怪罪吴公公,不然她也不会开口为吴公公求情了。只是,这福祉树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因为这场难得一见的暴雨所致,还是如百姓心中所想的那般是不详的预兆?亦或是人为?
魏贵妃抖开披风,手指从边沿细密繁复的花纹上滑过,美丽的眸子也顺着指尖慢慢垂下,或者她可以利用这件事……
“传朕旨意,福祉树十丈之内不准靠近,违令者斩;散布谣言,煽动百姓者,斩。”几十年上位者的气势一瞬间散发了出来,饶是吴公公常年在陛下身边伺候,此时也被他语气中浓浓的杀气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百姓恐慌的不过是自己性命不保,家离子散,此时一味的安抚便是有用,也太过微弱,只有这种血腥的手段才能够让他们管住自己的言行。
魏贵妃的思索被他的话打断,听到连连几个斩字,抚平了最后一丝褶皱,她的眼中丝毫没有波动。
吴公公一字不错的重复了萧皇的旨意,萧皇点头,又补充道:“明日周天师将会开坛做法,朕也会亲临。”
只要明天他能够出现,那么所谓重伤不治的谣言,自然会不攻自破。
吴公公迅速转身出了乾坤殿,将萧皇的旨意一条条的传令下去。
“陛下,早些休息吧。”魏贵妃保养得宜的手指搭在了萧皇的肩膀上,她温和的说道。
萧皇起身,她的手落了下来,魏贵妃看着那个在宫灯下高大的背影,有些出神。
“你下去休息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魏贵妃眉头猛的一跳,随即又恢复了柔媚的样子,她马上回道:“是。”乾坤殿是帝王的寝宫,她不会愚蠢的奢望在这里留夜。
魏贵妃行了礼,站在殿门细细的嘱咐了宫人小心伺候,侧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店内,转身离去。
待外面的脚步声走远,宫门重新闭上,萧皇慢慢地走到宽大的拔步床边,抽出枕头下面一块蓝色的锦帕。
帕子已经有些褪色,上面的绣花虽然简单,但是极为逼真。萧皇慢慢地朝后面倒去,摊开帕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嘴里呢喃:“小慈……”
清涧院里的灯亮了一整夜。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萧煌宇紧闭的眼睛猛然睁开,转头看着门口。看到在门外站定的人影,他的眼睛里滑过一抹不明的情绪。
“什么事情。”一夜未眠,他疲惫的伸出手指捏了捏眉宇之间,声音有些嘶哑。
团圆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细细的说了一遍,末了有些迟疑地说道,“宫里传话的人说,请王爷和王爷一同前往……”
萧煌宇的手指一顿,“什么时候开始?”
“未时。”团圆说完,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半响,才传来萧煌宇喜怒莫辨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咦,居然没有发火?团圆一边转身朝清涧院外头走去,一边暗暗称奇,谁知刚走两步就听到屋内稀里哗啦的声音,脚下一顿,随即加快步子走了出去。
不管丰都城内这个夜里有几处灯火一直燃到了天亮,又有几人在床上辗转难眠,裴意这一觉却是睡得极好。
等裴意从迷糊的状态中醒来,睁开眼睛盯着头上深紫色的床幔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意识慢慢清醒,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不受控制的涌进了脑子里。
裴意侧过身子抓着被子咬了两口。她是怎么了?怎么会醉成那个样子?还会说出那种话?甚至最后抱着人发疯卖傻还不愿意撒手!?
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裴意抱着被子往里头滚了滚,关键是,为什么她偏偏还记得这些事情呢?
“醒了。”听到背后的声音,裴意下意识的赶紧闭上眼睛,随即又唰的睁开,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睡好了就起来用早饭吧。”叶亦宣身后拍了拍裹得跟蝉蛹似的人,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只留下一头乌压压的头发铺满了整个枕头。若不是昨晚她什么都没用就睡着了,叶亦宣倒是不想这么早就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你先出去。”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叶亦宣嘴角含笑,“阿意你现在才来害羞,是不是晚了点。昨晚你可是摸也摸过我,抱也抱过,甚至还当着我属下的面……”
“不许说!”裴意猛地坐起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唔,果然还记得。叶亦宣嘴角的笑意不自觉的更深了。记得就好,他还担心她早上起来会生气。
叶亦宣现在算是摸到裴意的脾气了。有些事情若是自己不提,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说出来,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轻易撒谎。就如同之前,她虽然百般借口的拒绝自己,但从未违背自己的本心说过“我不喜欢你”之类的话,这点还是叶亦宣昨晚才想明白的。就如同她现在一般,就算知道自己昨晚失态,只要自己还有印象,知道是自己主动的,哪怕是恼羞成怒了也不会假装不记得,然后把气撒在他身上。
叶亦宣看着裴意跟炸毛的小猫一样,头发有些凌乱,跟平时的样子差得太多,眼睛圆溜溜的瞪着他,还带着几分未睡醒的迷蒙,不知道因为生气还是羞恼,脸上有些发红,宽大的亵衣松松垮垮的根本遮不住精致秀美的锁骨。
感觉到他的目光,裴意低头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自己的手,扯着被子挡住了自己的胸口,末了还不忘瞪了他一眼:“流氓。”
叶亦宣笑笑,听到这两个字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裴意还在心里忏悔自己不该喝酒,否则怎么会落到这么尴尬的地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腰肢被他单手箍住推倒在床上随即翻身压了上来。
叶亦宣俯下身子,双手撑在她耳朵两侧,低头问道:“牛郎是谁。”
裴意身子一僵之后心里就是一阵心虚,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还是上一世的时候,她被某个无量的女人拉到一家很有名的牛郎店,虽然没什么兴趣,但是裴意着实被店主长相惊艳了一下。说起来,裴意眼睛在叶亦宣脸上转了一圈,长得还真有点相似……
裴意清了清嗓子,淡淡的道:“牛郎就是,织女的夫君啊。”
“织女?”叶亦宣想了一会儿,“织女是谁?”
“织女就是织女啊——天上的云变来变去,都是织女织出来的。你听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没有?”
叶亦宣眉头微蹙,仔细想了想,微微摇头,“不曾听过,是哪位名家的诗?”
你当然没听过,裴意挑眉道,“不过是个乡间传说罢了,太子殿下没听过也很正常。”裴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明白了就赶紧起来。”
叶亦宣扣住她的手顺着她的手掌抚平放在枕头上,十指紧扣:“不要叫太子殿下,叫我名字。”
裴意挣扎了一下,发现徒劳之后,便也不动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被他这么压着实在太危险了:“叶亦宣。”
叶亦宣轻笑一声,“你昨晚可不是这么叫的,嗯?”
裴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叫你什么了?难道我跟那个娇滴滴的郡主一样喊你宣哥哥了?不能吧,我就算喝得再多也不可能干这么恶心人的事……”
裴意的话突然顿住。叶亦宣抵住她的额头笑道:“什么郡主,什么恶心人的事情?嗯,你就这么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就起来。”
“你先起来!别太过分了!”裴意磨牙道,“叫什么重要吗?何况昨晚的事情我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叶亦宣淡笑不语。
“亦宣?小宣?阿宣?宣宣?”说了好几个叶亦宣都没有反应,反倒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轻轻的捏着她的手指头,裴意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不耐烦地问道,“到底是什么?”
“阿意,没有人告诉你,不要在男人身上乱动吗?”叶亦宣眼神从她的手指上收回来,侧头在她耳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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