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鳈,梦鲤?”正说话间,一位身着贴身胡服劲装的窈窕女性便走近身前,看了看弟妹,又看了看唐烟儿,疑惑道:“这位是……?”
“在下唐烟儿,扬州西市……”
“是你?”没等唐烟儿话说完,池墨鲩就皱起眉打断道:“阁下有何贵干?”真不愧为姐妹,唐烟儿心中腹诽道,对她一笑:“啊……是有点小事。”她笑眯眯的用手指捏出‘小事’微不足道的分量,轻描淡写道:“关于聿赍城的。”
池墨鲩眉头一挑:“哦?不知是何事?在下是聿赍城江南巡察使,负责巡视江南一带,凡事关聿赍城且在江南道辖下均是职责所在,阁下所说,墨鲩是必须得听一听的了?”
唐烟儿拱手作揖,连称不敢有劳,跟着池墨鲩在池家双子的瞪视下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了。
“说罢,有何事指教?”池墨鲩长得端庄明丽,一张深受各家夫人喜爱的脸,若是嫁人,定是大家族的当家主母的架势,偏偏嘴上不饶人,行事有理有据,却还记恨唐烟儿对她妹妹不逊之事,不满之情随处可见。
唐烟儿倒不计较,饮了一口茶,赞道:“好茶!池家不愧江南富甲,来参加一个八方聚会也随身带着此等好茶待客。”
池墨鲩挂着敷衍周到的笑容倚在座椅中静静的看着她,唐烟儿不得不放下茶盏,也笑眯眯的与她对视:“巡察使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是何人想必你也已经清楚,此番青阳派搅入的是怎样一滩浑水,难道你不明白吗?”
“你青阳派的事与我聿赍城何干?”
“明人不说暗话,聿赍城蛰伏多年,然天下财富,一则往北流入皇城王家,一则往南,尽入江南富贾,而这背后,有多少是聿赍城的人?”不等她说话,唐烟儿竖起一根手指:“此为财。早有耳闻,聿赍城有不拘一格,唯贤唯能的美誉,城中不止武林高手,凡有一技之长,能为聿赍城所用,不管是臭名昭著的江湖大盗,还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或是恶贯满盈的采花贼,都能在聿赍城找到一席之地,这些年江湖上默默退隐了多少人都入了聿赍城?此为才。
而试问,一个无心天下,默默无闻的黑道要如此多的人才和钱财来做什么呢?更不说每到天灾**,施粥救人都少不了聿赍城的旗号,又有办私塾武堂收留孤弱,又有打着聿赍城旗号的商会帮助鳏寡孤独,民间美誉已经从四川传到江南,又从江南传到了东都了。这般造势,于一个黑道有什么好处?”
“我只是不明白。”她如此诚挚的发问,好像真的不明白一样。
池墨鲩在她说道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沉下脸来皱起了眉,此番等她说完,话语不禁阴冷三分:“阁下这些说辞可算有的放矢,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你一个正派弟子,七大门派之一的青阳派掌门关门弟子,为何如此关心我等邪魔歪道?”
“巡察使不要误会,我不是关心聿赍城,我只是关心青阳派。七大门派内斗已久不是什么秘密了,此番我来江南,正是怀疑针对青阳派的人是出自七大门派……不,我怀疑,对方是烈刀门,可是,为什么烈刀门会和阿萨辛圣教扯上关系呢?”唐烟儿故作天真的对她眨眨眼:“当年剿灭红衣教,聿赍城可是不遗余力啊,我不信红衣教死灰复燃聿赍城会毫不关心。可是……为什么江南分明已经是聿赍城的地盘,却还容森罗堂在此嚣张,要知道森罗堂勾结阿萨辛圣教,我不信你们不知道。”
她长舒一口气,下了结论:“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不仅聿赍城知道,而且聿赍城纵容这一切,说不定……”
“阁下请慎言!”池墨鲩一拍桌子,桌子没事,桌上茶盏却顷刻间碎成粉末。
唐烟儿一笑:“巡察使好内力。”
池墨鲩的表情阴晴不定,分明笑着,又掩不过满脸阴霾,更枉论眉头死紧,唐烟儿心中暗笑,却忘了她昨夜是如何焦躁,被竹青好一番唾弃。
“其实……巡察使大可不必为了如何杀人灭口而费心,烟儿什么也不会说的。”她恭恭敬敬的对池墨鲩低了低头。池墨鲩捡起高傲的神色问:“为何?你到底有何目的?”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聿赍城到底在不在这件事里,现在……”她大笑起身:“多谢巡察使,我已经知道了。”
池墨鲩这时才明白过来,她被这丫头算计了!唐烟儿知道什么?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她就是来套话的!虽然池墨鲩什么也没说,但是对于唐烟儿这等人而言,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看着池墨鲩脸色大变,唐烟儿舒畅不已,满脸挑花妖娆回头:“巡察使莫急,你不是什么也没说么?”她歪了歪脑袋,大步出门去。
池墨鲩一时间心里过了千万个念头,没错她什么也没说,现在佯装镇定是否能骗得过她?不行……不行了,她已经迟疑太久,来不及,怎么办?干脆杀了她……
明知道不可能,她还是被气得脸色铁青,说什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当下一掌拍去:“你莫要嚣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你如何说,也把罪名扣不到我聿赍城头上!”
唐烟儿回身不躲不闪生接了她一掌,对方内力排山倒海而来,她面色不改,盈盈笑道:“没错,那巡察使生什么气呢?”
手上内力一涨,池墨鲩大吃一惊,撤掌回退:“唐烟儿……!?”她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比自己弟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那女孩负手而立,昂然无惧,高扬着头,面上一派明艳动人之色。她不由得狠狠咬牙:“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她一笑:“不过……纵然青阳派有此等人物,也噩运难逃!”
什么意思?唐烟儿眉头皱了一路,一直走到住的院子跟前,才靠在墙根,弯下腰费劲力气呕出一口脓血来。
真该死,一个巡察使也这样好的功夫做什么?聿赍城真是要翻天了?
“烟儿?!”她这里百转思量,不防身后来人,姜黎一眼看见地上刺目深红,登时脸色都变了,一把将人抓在手里紧张的问:“烟儿你怎么了?谁伤了你?!”谁能伤了唐烟儿?!
“没事。”唐烟儿见姜黎脸色煞白,心中又是甜蜜欢喜,又是心疼不舍,抬手抹了嘴角一点残红解释:“方才与人对了一掌,我猝不及防仓促应对,一口气哽在了胸口,只是淤血,吐出来就好了,没有伤到脏腑。”说罢站起来示意自己无碍,姜黎还是上上下下好生仔细的把她看了一遍,才不放心的问:“真的没事?”
“真的。”唐烟儿咧开嘴笑:“我的内力虽然跟兰若寺玄悲等大德不能比,却也不浅薄,寻常人哪里伤得了我?”话虽如此,但她也说了,她比不得那些大德高手的,她再厉害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身体都还没有完全长成,何况内力?姜黎就担心她自负托大,人前硬撑,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伤了根基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姜黎好担心我?”她背起手来歪着头,一副窃喜不已的样子问。黑白分明的一双瞳子映着阳光华彩四射,姜黎抿了抿唇淡笑道:“谁叫你老不让人省心。”
“哎?”唐烟儿呆了呆,她很不让人省心吗?“哪有?!”皱眉嗔道:“我哪里不让人省心了?我既不需人照料,也不需人保护,凡事皆可自己解决,还要怎么样才算省心?!”说完才发觉自己有些生气,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又带着些许委屈,她咬了下唇低下头竭力压下心头烦躁。
姜黎没有料到随便一句话竟然引得她生气,也是怔了怔,看着那孩子低下脸一副倔强的模样,贝齿咬着樱唇,睫毛掩盖了眼,长叹一声方才道:“正是如此啊。”
蹲□抬头望着她:“正是因为你凡事都自己解决,所以我才会担心啊。猜你去做什么了,想你会不会有危险,忧虑你是否累了伤了,又怕你想太多伤神,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应该去想那么多问题的呢?你这样,难道还不叫我担心吗?”
她平和的气息,温柔的神态,略带无奈的话语,担忧的看着自己的眼神,全部,都让唐烟儿移不开眼。
被她担心了……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有自己一个。
唐烟儿不知不觉的红了脸,浑似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似的,好没底气的讷讷张口:“那你不要担心啊,我不会有事的。”
“怎么能不担心?”姜黎展开容颜对她轻轻笑一笑,淡雅得雪中梅,月下竹一样:“我看不见你,自然就会担心啊。”
不对了……哪里不对?绝对是吧……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唐烟儿觉得自己连呼吸都炽热了,好想松开领子,她快透不过气了。慌乱的往后退了一步,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想着——诶……奇怪,三句两句就脸红的,不是应该是姜黎吗?笨口拙舌的不善言辞的,胆小谨慎不愿出头的,一见到大人物就紧张得低头的,那个随便说什么也会相信,在她身后被她欺负的,难道不是那个样子的,才是姜黎吗?
不对吧……她脑袋昏昏的,软软的倒下去,眼中还留着姜黎一瞬间惊讶的眼神,哎哟,那平淡的眉眼怎么突然艳丽起来了,长眉挑得那么高,看起来好凶啊!不同于自己分明清晰的眼,姜黎的眼睛,是一片模糊了边界的深黑,她看向其中,看到了一片漆黑的柔软。
“烟儿!”
“师姐,烟儿这是怎么了?”姜黎匆匆归来,手中抱着一个娇小身躯,话还平稳,而面上虽然还勉力保持着镇定的表情,却是连汗珠都沁出来了。
“怎么了?”有琴徵也是一惊,出行到现在,他们还从未见过唐烟儿受伤。
姜黎将唐烟儿抱进屋放在床上,有琴徵牵过她的手腕细细一诊,大松了口气,回身对着急上火的姜黎和白朗微微一笑,道:“还好,没有大碍,不用太担心。”
“烟儿是与何人动了手?”有琴徵示意白朗回避,解开烟儿衣带,拉开衣服,雪白的肌肤微微泛红,由内而外的透出微醺的粉色,看上去漂亮极了。而贴身的衣衫早已湿透,有琴徵一边为她施针,一边解释道:“烟儿虽是女儿,但是体质偏向于阳热,恰好所习功法也是阳刚炽烈的。因为她毕竟是女子,而且此时年纪还小,还看不太出来,若是以后长大了,武功更加精进,便会明显一些。而与她动手的人所习武功却是阴寒,怕是烟儿无所防备,虽然不至于受伤,却被寒气激入了经脉,没有及时调理又不知为何血气翻涌,一时郁结才会晕过去。”
拔了针安慰姜黎:“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姜黎想到唐烟儿红红的脸,没敢说唐烟儿没来得及调理经脉又气血翻涌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只问:“那会于她有损伤吗?”
“不会。我已经帮她放出了那股寒气,等她醒来自己调理一下就是了,没事的。”
“多谢师姐。”姜黎连忙道谢。有琴徵若有所感的看着她,微微笑道:“你别担心,她身体好得很,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是。”虽然答应了,可是有琴徵哪里不知,她只怕是半分也没往心上去,那样的心情,她难道不懂?一时颇为惆怅。姜黎偷眼看到有琴徵的神情,想到有琴羽的话,又看有琴徵这般镇定自若,一时不知道有琴徵知不知道竹青回扬州了,略一思索,还是问了:“师姐……可有见到竹青?”
“她回扬州了。”果然是知道的。虽然姜黎觉得有琴徵会放任竹青在这种时候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很奇怪,但是这毕竟不是她能管的,于是只是点了点头。
“姐姐……”唐烟儿这时已经醒了,听到有琴徵的话,坐起来问:“姐姐知道了?”
“知道什么?”有琴徵反问,唐烟儿脸色一滞,不知如何应对,她才是不知道有琴徵知道什么,又不想被套出话来,只好糊弄道:“知道森罗堂与烈刀门的事?”
有琴徵挑了挑眉,淡淡一笑:“唔……略有耳闻。”
唐烟儿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那姐姐以为呢?”
“以为什么?”
“姐姐……”不行不行,绝对不能把竹青给出卖了,唐烟儿脑子急转,终于灵光一现:“姐姐可知我是与谁人动手?是江南池家大小姐,聿赍城江南巡察使,池墨鲩,就是我们上次在扬州城西市遇见的那个小采花贼的姐姐!”
“哦?”有琴徵果然被勾起了兴趣,问道:“烟儿为何会与她动手?”
唐烟儿自负笑道:“我之前得到阿羽消息,说森罗堂与烈刀门勾结,可是森罗堂又与阿萨辛圣教有来往,试想,一个杀手组织能做什么呢?最多就是做一把刀而已,这最后获利的,还得是烈刀门。我就想,这江南一带原有势力早已经被聿赍城给吞噬了,多年前剿灭红衣教聿赍城也是主力,这件事聿赍城怎么会不关注呢?于是就跑去试了一试,果然聿赍城是没放过这一滩浑水!”
“若是说聿赍城会来争,我不信。聿赍城远在西南边陲,也不像蠢到与虎谋皮之辈,这事不该有聿赍城搀和其中啊。”有琴徵道。
唐烟儿一拍手:“正是!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你看,池墨鲩恼羞成怒不是假的,哪怕是气我诈她呢?”末了笑笑:“这位江南巡察使可着实太年轻了些,气魄手腕或许不差,沉稳老道却是大大的不足啊!”
姜黎心中好笑,你有什么资格说人家年轻啊?有琴徵闻言也笑了笑,只是没点明白,若是点明白了烟儿又要大呼小叫了,凝眉思量道:“那……聿赍城是坐山观虎斗?”
“恐怕不止如此。”唐烟儿摇了摇头:“仅仅只是坐山观虎斗需要如此关注吗?江南巡察使?我看……这位江南巡察使恐怕不是来巡查江南的,是专门为了这件事来的才对。”
“姐姐,聿赍城与青阳派有仇吗?”唐烟儿突然问,有琴徵眉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漫不经心道:“八年前正邪大战时,聿赍城为黑道之主,青阳派是正道之首,你说呢?”
“那么我猜聿赍城此次虽然未曾直接插手,但却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目的就是要打击,甚至是覆灭青阳派,只是……姐姐,你可有曾听闻聿赍城主是否乃阴险狭隘,瑕疵必报之辈?”
唐烟儿这样说,有琴徵也努力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过任何关于聿赍城主的消息,似乎从来没人提起过。”
姜黎也心道奇怪,江湖消息如此流通,各类小道消息层出不穷,但是的的确确,是真的没人说过关于聿赍城主的只言片语。她喃喃道:“奇怪……难道正邪二道竟然如此齐心,通通不理那聿赍城主不成?还是聿赍城根本没有城主?不然一个大活人,又是江湖有名的,怎么会毫无消息?”
正是,便是他本人不出名,身为黑道之主聿赍城的主人,就有足够的身价让人去打听了,怎么会连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也太蹊跷了。
再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正邪交锋之前,正道总得打听打听敌方老大是谁吧?不然擒贼擒王都找不到人,这算什么?
“确实蹊跷,这样吧,我修书一封回青阳问问我师父,师父当年跟我爹爹这个邪魔歪道跑了,多少该知道些黑道里的事情,我问问他,说不定有些线索。”
“嗯,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