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安排弟子们把行李装上了船,他们一行数十被分作两拨,上了两艘半新不旧的客船,姜黎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去看看烟儿,那边就来传话,道城主请姜掌门,有琴掌殿与竹青上船饮茶。
姜黎想了想,交代任巧和几个管事的弟子约束门,安心休息,然后就与有琴徵竹青一道上了画舫。
一上得画舫,就听一曲繁弦急管,门口屏风后,一正中斜倚美膝头,怀抱朱漆螺钿曲颈卧箜篌,乌发披散,眼波肆意,边弹边歌,手边樱桃美酒一应俱全,一副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架势。厅中还有几个赤足少女,穿着薄纱翩翩起舞,往来穿梭,姜黎乍一进去满眼的粉颈香肩,吓了她一跳。
唱歌的那推开箜篌,提起一壶葡萄酒仰脖便就,殷红的酒汁染得她嘴唇鲜红莹润,她满不乎的拿袖子一抹,扬手将酒壶抛来:“竹青,来得好,陪喝酒!”
竹青抬手接了,笑嘻嘻道:“倒是想,这不有不让么。”她下巴一抬,指指身边有琴徵:“管得可宽。”
有琴徵看看姜黎,又看看唐烟儿,笑着上前道:“烟儿,好久不见,可还好吗?”
“有劳有琴姐姐挂心了,是命硬之,横竖死不了,不知姐姐近年来过得怎样?”唐烟儿起身挥退了厅中舞女,她身上层层华衣早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连腰带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她也不意,随便拢拢一指座椅:“咱们坐下说吧。”
身后名唤‘解忧’的女子给她拿来了腰带,跪她身后小心翼翼的为她系上。
她旁若无般走上主位:“听说青阳派已经退出正道联盟许久,这次怎么又想起南下,莫不是去参加那劳什子的武林大会的?”
唐烟儿把家掌门晾一边儿,满堂叙旧就是不理睬她一个,有琴徵看看不吭声的姜黎,也无法,只好接话道:“是那个所谓的‘武林盟’发了帖子,请们掌门去参加八方聚会的。”她把姜黎拉过来,姜黎不错眼的看着唐烟儿,那模样端的是风流洒脱,华彩照,可是,却那么陌生。
倚坐高位中的唐烟儿发如浓墨,肤似凝霜,噙着嘴角凉薄的一抹笑意,意兴阑珊的看来,眸子里是一片淡漠的薄雾,半晌,轻道:“青阳掌门,一别三年,过的可好?掌门之位,坐得安稳否?”
那感觉好似一根针刺进心里,姜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却又顺畅的举手作礼:“承蒙尊驾挂心,姜黎虽驽钝,然一日不敢忘前掌门嘱托,日日尽心竭力,不敢懈怠,至今,不负相托。”
唐烟儿的嘴唇渐渐抿紧,把宝石一样鲜红的颜色褪去,一点一滴的变得苍白。
姜黎看着她好似会发光一样的双眼,那光芒脆弱而坚强,仿佛一双琉璃珠,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喉头滑动,终于吐出一句:“好。”
她盯着面前的九枝缠藤夜光杯看了很久,突然很快的蹙了蹙眉,起身道:“竟然顺路,便同行吧,好好休息。”简单交代几句,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有琴徵和竹青交换了个眼神,充满疑问的眼神得到竹青无奈的摊手,表示那丫头现就是这种阴阳怪气的德行。
姜黎看她离开便追出去,一出门就不见了唐烟儿影,门边孟章卫拿眼角觑她,显见是不会给她指路的,姜黎暗暗懊悔干嘛要与烟儿争那一时之气。
本来前一日晚上不是说的好好地吗?她宁愿烟儿与她赌气闹脾气,也不要这样不咸不淡的明讥暗讽。可是只是转天便又恢复了原状,她也一时气恼,便跟着刺了她一下,可是她明知道景年是烟儿的伤处,她怎么就偏偏不能忍那一下?
姜黎按着额角走到船边,船已经驶上河道,速度颇快,劲风猎猎将她绾好的发髻都吹乱了。
她扶着栏杆望向河面,可是,烟儿又怎能如此气她?
三年来,她没有一日放松过,日日紧绷着自己,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她本不是那般天之骄子,为了要做一个好掌门,为了对得起景年的嘱托,不让青阳派为驱使,她花了多少时间与心力?她多么努力才做好这一个掌门?
烟儿她,怎么能这么说?
好似……她是个觊觎高位,贪得无厌的小!好似……她是个追名逐利,忘恩负义的小!
三年分别攒下的酸楚,突然涌上心头,她直觉满心疲累苦不堪言,撑着额头靠栏杆上,久久不能自己。
她只是想说,她从来没有一日贪图过这掌门之位,她从来没有一日忘记过自己的责任。
如果不是为了烟儿,为了青阳派,她早就追到聿赍城去了。何苦如此两地相隔,她是不能离开,而那个可以纵横九州的,却过青阳而不入,三年来无数次到河南到洛阳,短短几百里从没有踏入过青阳一步。
那个……那个……!
不是说,一定会回来吗?
不是说,会回来娶她吗?
春风和煦,两岸垂柳,可是姜黎眼里一切都模糊不堪,她忽然觉得很懊悔,不过是个孩子一时兴起的许诺,她为什么真的,那么深那么深的相信了?
烟儿明明不是那么想的,可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她从来不怕烟儿生气,因为烟儿,从来不会真正生她的气。哪怕气得打她咬她呢?不比这一言诛心。
昨日窗外听到自己说话,而失态被发现的,分明就是她。唐烟儿的武功姜黎是知道的,再不济也比她强,以她一身‘舞轻烟’之炉火纯青,无论如何不可能发出声音被发现。若不是因为听到自己的话,若不是因为乎,何以失态至此?
可是分明乎,为什么又要说那样的话?
‘唐暮烟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
因为她知道烟儿还乎,所以才敢那样笃定的说‘明明就不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她开始怀疑,这到底是她的一厢情愿,浮云遮眼,还是……
已经,快要分不清了。
到底是她太过仰赖烟儿以往的纵容,自作多情?还是烟儿真的,还是会为她心疼,还是那样乎她,还是舍不得她呢?
景年的那一死,就如同唐烟儿一式剑斩星辰一般,斩裂了她与烟儿最牢固的牵绊。
她恍然想起三年前大战前夕,有琴徵就曾说过,倘若景年身死,烟儿会做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那么难道,没有大举来攻青阳派已经是顾念旧情了吗?难道是怨恨,怪害死师父吗?
纵然自责难减,总觉得假如自己能够再有用一些,景年或许可以不用死。但是谁又不知道,是景年一意赴死的呢?
那些没有挽回的事,难道……再也不能挽回?
眼前,波涛水急,浪花碎岸。汴河匆匆东流水,一去不知何年回。
任巧被接到大船上去伺候自家掌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自家掌门这样颓然失落的样子,靠坐床边,发髻被风吹乱了,落了许多下来,原本仙风道骨的白衫竟衬得她比纸薄。
“掌门。”她小心翼翼的叫道,就见姜黎皱了皱眉,然后转过来勉强提起温和笑意:“是巧儿啊。劳烦了,没事,让一个待会儿。”
“掌门……”任巧担心的问:“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姜黎摇摇头:“没事,不要乱说。只是……心情不大好,别担心,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掌门……您看上去……”任巧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是如果掌门不开心,怎么可能过一会儿就好了呢?就算好了也只是强装笑颜,那正是现任青阳掌门最擅长的事。她不希望看到掌门这样憔悴的样子,于是开口劝说:“掌门,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告诉巧儿,巧儿不乱说,也许跟巧儿说说就好受了呢?再说了,谁敢让您不高兴,咱们青阳派可不是吃素的!是不是那个聿赍城主?她……”
任巧突然住嘴了,她好像想到了什么。
那位聿赍城主,不就是青阳派前任掌门的爱徒吗?现任掌门名义上的师姐,也是青阳派遭逢大难的借口……抑或是缘由?
她看着姜黎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后悔得想把自己舌头扯出来剪掉,真是一张烂嘴,说什么中什么。
她小心的摇摇姜黎的袖子:“掌门,要不,咱们不坐他们的船了吧。跟师兄弟们说说,咱们自己找船去,还不信这么大条河边找不到船!咱们不受他们鸟气!”
姜黎被她逗笑了,摸摸她脑袋:“别乱猜了,和这些没关系。”
她望着窗外太阳渐落,说:“不是谁的错,也没有给气受,大概……只是自己不够好吧。”
“可是……可是巧儿觉得,掌门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姜黎笑了,想了想说:“不,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就曾经遇见过一个。”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优雅,美丽,强大,骄傲。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那是误入凡间的仙童。她有一颗赤诚之心,能够被她喜欢,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小小年纪,却想要保护很多,心思细腻,温柔体贴,有时很顽皮,想一出是一出的,有时又很沉稳,比谁都可靠。有时会没头没脑,会爱撒娇。有时又脾气坏得很,一张嘴能气死……”她说着说着,就住口不言。
任巧抬头,看到她眼里晶亮晶亮的,心虚得想挖个洞钻下去。
她真的不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
但是……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嘴贱的问:“那个……就是聿赍城主吗?”
那滴泪终于‘啪嗒’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