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师妹回来有何贵干?”韩绿瞄了一眼一边虎视眈眈的池墨鲩,自从她让她们进了门,那个江南巡察使就是这副表情这个德行,坐在殷寰旁边好像一条警惕的家犬,随时都等待着殷寰一个命令就张口扑咬上来似的。
殷寰笑了笑:“师姐说的什么话,好歹寰儿在这秀水坊长大,如今连回来看看都不行了吗?”
韩绿不吃这套:“师妹不用给我留面子,你是来做聿赍城的说客的吧。”
“师姐言重了,只是信使罢了。”殷寰不卑不亢的推回去:“如今武林风雨再起,奸人乱道,红衣教卷土重来,正邪联盟已是大势所趋。此番并不是武林正邪之争,也不为一门一派的利益,而是为了天下苍生。师姐比我年长,又一向干练得力,跟随师父左右,见多识广,对红衣教肯定比我知道的多。红衣教是真正的邪教,他们所到之处无不如同人间地狱,连他们的家乡都不能容他们,那些人才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可是我中原难道就能让他们祸害了吗?”
殷寰少见如此大义凛然的模样,正色对韩绿道:“师姐,我承认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你倘若记得师父生前所说,我们秀水坊立足于江南富硕之地,全靠的是百姓们的信任,我们收养孤儿也是为行大义。师父一生正直仁慈,教导我们要以苍生正道为己任,师姐是最能承师父衣钵之人,难道能对此坐视不理吗?”
韩绿神色犹豫,显然已经动摇,或者她本来就是动摇的,只是苦于骑虎难下而已。
殷寰见状又说:“师姐可是担心那雷成义?”
韩绿抬头:“雷成义好歹是烈刀门主,烈刀门与我们曾并称七派,多少年同气连枝。况且青阳派先勾结魔道是事实,此番倒责雷掌门,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他们是否倒打一耙。”
“师姐是不信,还是不敢信?”听到殷寰这样问,韩绿惊讶的抬眼去看,竟直直撞进殷寰眼里。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师妹,然而她眼中智慧狡黠的光芒从来如是,她却从来也未曾看懂过。
“证据已经有了,你若是再不信,我遣人送你亲自去看也可。但是只是因为这个?”殷寰挑唇笑得有点冷:“师姐怕此时反水雷成义定然对你穷追不舍,师姐怕我趁聿赍城的势头而来,会再次夺了坊主之位,,师姐还怕此番低头秀水坊便在江湖上再抬不起头,更甚或……会被聿赍城吞并。”
“师姐,寰儿说的可对?”
韩绿盯着她,冷汗已是一头一脸。
殷寰叹了口气:“师姐,寰儿不会害你,更不会害秀水坊,你便听我一次吧。”
“我确实是聿赍城的人,我家几代都是聿赍城的属民,奉命来江南开拓,我自然生下来就该为聿赍城做事,这不过分。但我投入秀水坊也并不能说是别有所谋。”殷寰无奈的摇了摇头,牵起身边池墨鲩的手,池墨鲩紧张的看着她,听她说:“师姐,这事我瞒了她很多年,但今日,我不妨说与你听。”
“池家原本就是西边的流民,幸而几代之前得聿赍城收留被派往江南,池家由此成为富甲一方的豪门。池家这一代有两女一子,这你清楚,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我才是池家的长女池墨鲩。”
看着身边池墨鲩一脸苍白和韩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样子,殷寰仿佛觉得很好笑一样,掩口笑了几声才带着捉弄了人之后那般调皮的得色对她们说:“这孩子身世曲折,她家于聿赍城有恩,其父又是家父好友,她家遭遇不幸之后聿赍城的老城主立即便派人去将她带了回来,免遭仇敌毒手。”
“但是追杀她的人势力非常大,这孩子留在哪里都不合适,最后我提议与她交换了身份,代替她‘流落江湖’。这自然引得仇家一路追杀,幸而老城主安排,请求师父收留我,因为秀水坊毕竟是名门正派,多年清誉,又地处江南,从不扩张,因此我才得以安身。但是我年少不懂事,以往多有不安分,因此被师父斥责了好几回,也引得仇敌不安,最后师父为留我性命让我服下了秘药‘浮生’,并下令我终生不得离开秀水坊一步。”
“‘浮生’是‘南海医仙’凤歌的一门名毒,其毒不伤身不害体,没有任何征兆和痕迹,只是会渐渐萎缩中毒之人的经脉,药石无救。也不会致人死亡,只是会渐渐无法再练武,不能使用内力,直至武功全失,比常人更体弱而已。”殷寰这些话不知道是多少年的秘密没有对人说过,今日说来竟像是讲故事一般的开心,仿佛那中了‘浮生’武功全失的人不是自己一般,乐得眉飞色舞,又无比无辜的对韩绿道:“所以师姐,实在不是师妹有心与你争抢,我真真是不能离开秀水坊。好在如今这孩子也出息了,我便是离开了秀水坊她也能护我周全。我对秀水坊也并没有别的企图,聿赍城早在江南有势力,但是所图仅为财而已,与秀水坊也没有冲突,你大可放心。”
她这话讲完之后,韩绿仿佛半天不能回过神来,但是殷寰却无暇照拂她的情绪,因为她一回头就看见,池墨鲩默默的低头坐在一边,手握成拳放在膝上,浑身绷紧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殷寰好笑的摸摸她的拳头:“墨鲩?好了,乖,别自责了,我这不是跟师姐说说清楚嘛,都说了多少遍不是你的错了。”
她回头问:“师姐不必现在就回答我,我好久不回秀水坊,心中甚是想念,不知道坊中可还有空房给我住?”
她笑得那般明丽,几乎要刺进韩绿心里去,她勉强扯起笑容摆了摆手:“说什么……你那小楼我又没动,你自去便是……”
“我,的确需要好好想一想。”
“那么寰儿就多谢师姐了,寰儿先告退。”
殷寰对韩绿道别,然后就扯了池墨鲩出来。
“墨鲩,好了别绷着个脸了嘛。”她挽着池墨鲩的胳膊,然后又忧伤的靠在她身上:“唉……想当年你还是个小婴儿呢,如今竟然比我高这么多,真是……不过墨鲩也很厉害了。”她说着又笑容灿烂的回头,池墨鲩咬咬嘴唇伸手把他按到怀里,殷寰难得遇到池墨鲩这样的主动,顿时动都不敢动。
“寰儿……”池墨鲩低头亲她:“你当初是为什么要跟我换呢?”
“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如果不是我……”
“别说这些了。”殷寰拉开她的手,妩媚的眼睛直视着她:“我知道,可是我不后悔。”她弯起眼睛:“我的墨鲩多好啊,如果我当初不跟你换,如果我不冒充你引走视线,如果我不为了你躲在秀水坊这么多年,也许我的确会过的轻松很多,但我的墨鲩呢?我就再也没有你了。”
她低头靠在池墨鲩的怀里:“当时那些事,我只是凭一时意气,那时候我也那么小,根本不知道会有多少艰险。我只是听说,有一位正直忠义,善恶分明的英雄,一位曾救聿赍城上万人性命的大将军被害战死,他一家老小几十口人都将被杀头充军,他只有一个女儿还不足两岁,而且那人曾是父亲旧友。我听父亲与城主他们商议,要将那孩子带回来,但是这必定瞒不过朝廷的耳目,天策府受命必将追杀这孩子,可是聿赍城无法接手这孩子,试问一个幼儿要如何在江湖上活下去?”
“那时我想,我已经很大了,功夫也不错,人人都夸我聪明,换做是我一定能活下去的。”殷寰仿佛想起当日之时,忍俊不禁:“我那时候还真是自信满满,竟然就这么冲出去对城主说‘那我与她换吧!’天策府也并非真心要追杀一个孩子,只是圣命难为,也不会赶尽杀绝,我记得那天见到你,小小的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坐在城主怀里,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时我就想,这么漂亮的小孩儿,死了多可惜,若我能救你,让你有机会长大多好!”
“那日城主将你抱来我家,亲口跟我说‘从此这个孩子才是池墨鲩,池家大小姐,你可知道?’我答知道,他神色复杂摸我头对我父亲说‘天赐你如此佳儿,怎可终日流落在外?此女应还。’便赐我名‘殷寰’并将我托付给师父,师父那时承了聿赍城的情,虽不甘不愿,但仍是接下我悉心教导,算来我也没有吃太多苦。”
池墨鲩皱眉看着殷寰:“怎么你知道的事比我还多?我父亲……我家里人……你还知道什么?”
殷寰笑着摸她皱起的眉:“我比你年长,自然比你知道的多。不过……别的我不告诉你了,你现在陪我回内坊去,好吗?”
池墨鲩拿她没有办法一样,宠爱无比的微笑:“好啊,大小姐。只要是你说的,什么都好。”她握住殷寰的手,忽而低头在她耳边快且轻的说了一句:“寰儿,我此生只听你的话。”
殷寰听了笑红了脸,摸摸她:“不错啊,我目光长远没看错,长大了果然是个好孩子。”
不日之后,姜黎已到青阳山下,接到扬州信报秀水坊已弃暗投明加入正邪联盟之中。
“城主果然算无遗策。”她看了手上信笺对身边人笑道,身旁那人白衣如画,淡淡一扬眉,面有得色却并不多言,只对她道:“真正的胜负尚未决于掌门手中,掌门可有准备?”
“若是有尊驾在侧,吾更有何惧之?”
唐烟儿低头想了想便抿起唇来偷偷地笑,姜黎看到问她:“怎么,很开心?”
“能与你并肩作战,当然开心。”说话的人堂堂皇皇抬起头,面上却还残有一抹羞怯。姜黎莞尔扶在她肩上,轻道:“能与你并肩作战,这曾是我的梦想。”
唐烟儿回头看她,两人相视而笑。
“走吧。”唐烟儿当先跳下马,抬头看向那三年未见的青阳山。
山上还一如记忆中一般,她怀疑或许过去的百年,未来的百年,这山上都将如此。人事变迁时光荏苒,只在她们身上走过,丝毫撼动不了这岁月深处的洞府。
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而转眼人事已非,故人不再。
“姜黎,你喜欢这里吗?”她问,姜黎略感讶异,与她并肩走在一起想了一下才作答:“其实,原本是不喜欢的。”
“我年少时对它存了多少憧憬和希望,在后来的日子里就有多少失望。那时我傻傻的以为只要我上了青阳山成了青阳弟子便能学得一身武艺,行走天下,不再任人鱼肉欺凌。可是后来……”她苦笑了一下:“若非是遇着你,我仍是打杂的青衣小厮。这怪不得任何人,我也并非什么怀才不遇的英才,我能有今日之面貌,可以说纯粹只是走运而已。只是……后来遇见了你,在这山上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那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很累,但是很开心。后来你走之后我每每思及,便觉对着青阳山的眷恋又多了一分。不知不觉……我竟已放不下它。”
唐烟儿闻言拉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笑了一会儿才说:“走运而已?姜黎未免太看低我……我像是那样饥不择食随便挑上个谁就能许诺一世的人吗?”
“我并无此意……”姜黎辩解。
“没错,我早就说过你此生都不要妄想什么绝世高手。我说了你不是那个料,武学自须勤奋刻苦,但这也是最最需要天分悟性之事,你虽然勤奋刻苦也足够聪明,但是从一开始你的身体就并不那么适合练武。何况你开蒙太晚,你十来岁上青阳山才开始习武对吧?我可是能走路之前就开始练功了。在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的年纪已经不适合伐筋洗髓了,不然若是易地而处,你似我一般早早习武打好基础几日成就必定也不止于此。可是……我又不是要选天下第一,要你有那么好的武功作甚?”她傲气的抬了抬下巴:“天下第一有我就够了。”
“可……可我也看不出我还有什么别的值得你……”姜黎听出唐烟儿拐弯抹角的夸她,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热。
她们两人步速稍快,内力也足够,很快便甩下其他人,远远走在前面。头上密林枝叶撒下阴凉,唐烟儿负手昂然的身姿便那样饱满的落在姜黎眼中——她偶尔回头来站在那里等着姜黎,那样子看上去竟有一种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解释,但是,我并不是非要去恋慕一个足够优秀的人,也并不是只要足够优秀就能入我眼,姜黎,你明白吗?”唐烟儿沉声解释,她的目光虽然没有注视着姜黎,却依然温柔得一如温水:“你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我选择你,只因为你是你而已。给予我陪伴,又给我安慰,但是反之并不是谁的陪伴与安慰我都会接受,你明白吗?”
“而你若是非要追问一个傲于常人的优点的话。你没有发现吗?你的人生其实非常顺遂,你想入青阳便顺利通过考核,你想通过年末考核也能顺利通过,你想做好的事情都能做好。只要你想做的事,你只需努力就能做到。姜黎,你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才能吗?”
姜黎愣了,她看着唐烟儿挂着戏谑的笑容先走,连忙追上去:“可是,可是那些事情我确实是很努力,而且我并没有自信我一定能做到的啊。”
“但你做到了啊。无论把什么事情丢给你,只要有必要你便能迅速的适应,承担起责任,不管你之前是不是个伙房烧火的小厮,但需要你成长成什么样的人你都可以做到。姜黎,你以为这种潜能和可塑性是谁都可以的吗?”她看着姜黎目瞪口呆满脸茫然,便大方承认:“最起码,我做不到。”
“如果是我啊,突然之间被要求要做我觉得我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我一定会逃跑的。小时候因为被逼练功三天两头的逃跑被抓回去,不愿意的事情我就绝对不会做。可是你不一样啊,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你觉得有必要,你就会接受然后拼命努力,这是我,望尘莫及的。”
“你有责任心,坚定,理智,有目标,有毅力,不急不躁。本来这是很合适练武的性子,但是……”唐烟儿歪着头看着她,突然大笑出来:“但是你要是太厉害我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她说完反应奇快,拔腿就跑,姜黎便追,追了两步便醒悟过来追不到的,于是气笑说:“跑吧烟儿,跑了今晚就别回来了,你也不用翻身了。”
唐烟儿一听:“别啊姜黎!”她垮着脸挣扎半天,终于冲回去抱住姜黎不撒手:“不翻身就不翻身了,我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