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一愣,竹林中传来轻微的不同于竹叶摇摆的悉索声。
横风乍起,竹叶疯摇,姬云华缓缓转身,长发飞舞,目含冰霜。一个颤抖着身子的小弟子连撞上几颗竹子扑倒在两人面前连连磕头,惊恐地喊叫着:“真君饶命真君饶命”谈笑认出他便是之前守着殿门的小弟子。
姬云华看着谈笑:“你听见了什么。”
谈笑心跳漏了两拍。
那小弟子抖着身子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本君不喜欢说谎的人。”姬云华说得温柔,目光仍停留在谈笑脸上。
“真君饶命真君饶命弟子听错了,听错了”那弟子不停磕头,磕得额头已变了颜色。
“那么,你听见了什么?”
那弟子面上已经没了血色,额头却不停渗出血来,流血的伤口混合着泥土,隐隐有一种死气蔓延。
“听……听见谈……谈……他……她……是个女……女……”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修仙界中举凡有头有脸的门派都不会收留女修教授道法,即便是有女修,也是专门划定一块地方让她们修习特定的功法,这些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天华门虽有女修,可那些女修都在英娥峰,进去的女弟子也是万里挑一,身后要么有着大家族庇佑,要么资质极为特别的。如果谈笑真是女修,掌门真君怎么会将他扮作男子模样放在来朝峰,还是跟正式弟子一样修行?
那弟子想来想去,脑子里一片混乱,话也说不清楚了。
姬云华微偏了下头:“笑儿,你说该怎么办?他知道你是女修。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你将受到惩罚,将失去现有的修行条件,或者会送去英娥峰,以后不知道被送去给哪个急于提升修为的修士享用,又或者被门规处死以维护天华山和本君的尊严。整个修仙界没有女修安身立命的场所,也没有女修可以在结丹之后还能继续修行。她们是玩物,是工具,是最低贱卑微的东西。你想……这样吗?”
谈笑脸色一变,眼中阴晴不定起来。
那弟子一听便知苗头不对,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下衣都湿了,只不断磕头道:“真君饶命,谈师叔饶命弟子不会说出去的绝对不会说出去的饶了我,饶了我吧”
姬云华似在微笑,“唔,你可以相信他,基于道义,他还没有说出去,基于人情,他是云霄殿的守殿弟子,你小时候也曾偷偷进来云霄殿,若不是他好心放行,你如何进得来?你当然是可以相信他,放过他的。”他很欣赏谈笑眼中的挣扎,但见谈笑到如今还未有行动,心下又冷了几分。
“是的是的谈师叔,我……我并未欺辱过您,还曾劝着他们不要与您为难,我……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那弟子反反复复颠三倒四说着些旧事和保证,这一会儿的工夫哭得嗓子都哑了。
谈笑这才领悟姬云华正是要她在她自己口中的“道义和情感”中选择一条路出来。她心里冷冷的,手捏成拳藏在袖中,被她紧握的无骨剑在轻轻颤抖。
“你……”真的不会说出去的吗?我如何能相信你?
谈笑刚起了个头,姬云华已从她的眼神中预见了结果。
姬云华心中恼怒,忽地笑容一敛,冷哼一声道:“无用的东西”话音刚落,那跪着求饶的弟子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尖叫还未出声便向前扑倒,脑袋和四肢生生分裂出来飞出去,断口齐整,像是被利器切割下去的一样。
一蓬蓬的血从断口**而出,温热腥红的液体洒了谈笑一脸一身,有几滴溅进了她的眼睛,烫得她本能地阖下了眼帘,心中透凉冰寒。
这是一个人,不是妖兽。是一个无辜的同门弟子,不是清微师兄在故事里讲的那些人间里罪大恶极的贼寇坏人。
姬云华一身洁白不染尘埃,平淡地命令道:“睁开眼。”
眼睛睁开了,还是有点烫。
看着谈笑明亮的眸子被一个低贱弟子的血污了,姬云华心中不悦。大修士惯有的清高超脱让他对这个弟子的生死毫不在意,他关注的是谈笑到底有没有从这个弟子的死中学到什么。
谈笑的眼中压抑着恐惧、震惊,或者还有信仰的动摇?
“笑儿,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姬云华语气温和,“那么,如果今后有人发现了你的秘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谈笑嘴唇有点白,“让他变成死人。”
姬云华满意地笑了。
“如果这个人是清微师兄……”
“如果他威胁到了你的生存和修行。”姬云华很乐意解答。
“如果这个人是师父……”
“这种事要本君来教你的吗?”姬云华微扬的唇角收敛了弧度。
谈笑沉默了。她将依然莹白的剑回鞘,再没看地上残破的肢体。“弟子知道了。”
姬云华微眯起眼,“今日能杀了他,阻止这个秘密外传,是因为他的修为比你和本君都低。如果不是这样呢?”
谈笑心神又是一震。
“今年的竹林少了些肥料,你将他的肢体拼起来埋了吧。也算全了你的道义,还了你幼时的‘恩情’。”这话说得平淡,但讽刺的意味就是从这样简简单单的话语间流露出来,让谈笑的脸色又是一变。
姬云华道:“将这些不属于竹的颜色也清洗干净再来见本君。”说完转身,“笑儿身上也是如此。”
“弟子……遵命。”抬头望那红日,正残如血,红似魔。
什么是情?什么是义?
谈笑默默地将飞出去的头和四肢找回来与那身体摆放在一起。那弟子的脸是扭曲的悲苦的,他正在哭,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下一刻的死亡,或者,他一直没有想过能活着。
杀人就是这种感觉,虽然是师父动的手,可她难道没有想过要他死吗?诚如师父所说,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她是女子若被说了出去,受到影响的不止是她,还有师父,有清微师兄。她身上怀着这样的秘密还一直天真地以为只要独处,只要努力修行就能达成师父和清微师兄的要求,就能再回到玉华峰,能与师父和清微师兄朝夕相伴,然后他们一起修行,一起求那个长生。
多么荒谬。
而今日发现这个秘密的只是个炼气的小弟子,如果这个人已经筑基或者在筑基以上,如果师父不在身边,她要怎么办?
谈笑用手挖着土,静静地将那些肢体整齐地摆放在挖出的土坑里,然后再用手捧着土把土坑填起来,也把那些血迹也埋在泥土深处。她只是单纯地想这样做,并没有想到法术。
做完这一切,脑子不停飞转的谈笑缓缓走出竹林。
她开始意识到心中的恶和软弱,意识到不得不为的存在和良心谴责的无奈。她开始真正地主动地不是为了别人而希望得到力量,希望提升修为。这不是清微师兄或者肖崇真口中所讲的人间戏本故事,没有改编结局的可能。
有个小弟子捧着一套干净的道服跑过来道:“谈师叔这是掌门真君吩咐送来的,谈师叔原来住的小屋中已备好了热水。”那小弟子很本分地没有在谈笑身上乱看,规规矩矩离着一米的距离微弯着腰。
“恩。”谈笑伸手去接衣服。
那弟子推开两步道:“掌门真君吩咐弟子送谈师叔回去,谈师叔只需走路即可,衣服自有弟子拿着。”
谈笑看了看自己被血污和泥土污了的双手,也没坚持,沉默着往自己原来住的小屋走去。
是了,这一身若不用水洗去,就像永远都存在一样。
泡在木桶中的谈笑吸一口气将整个身子沉在水里,满心满眼的红,红得她整个丹田都在发烫。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人道:“谈师叔,掌门真君有请。”
谈笑从水中探出脑袋,低低回了声:“知道了。”无意中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惊讶地瞪大了眼。她整个人从木桶中站起来,震惊地低头看着自己不熟悉的身体,由于动作太大而使得水花四溅,泼了满地。
“谈师叔?”门动了动。
“别进来”谈笑大喊一声,觉得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天地。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身体,这不是她的身体,这是……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谈师叔,发生了什么事吗?掌门真君有吩咐若谈师叔动静大些了,便要直接进来,以免谈师叔发生什么事情。”说着手又推了推门。
“别进来不准进来走远点”谈笑像是突然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方才的火热褪去,整个身心都像是浸在冰天雪地中。
随云殿中姬云华极有兴致地刚画完一卷画卷,然后随手做了个手势轻轻一挥,于是正思想混乱中的谈笑面前突然诡异地出现了一卷画卷。
那画卷中的画面是活生生的,里面有个女人,有个男人,他们身上都未着寸缕。谈笑看着看着,记起了那个女人叫做柳芸,那个男人叫做王德志。谈笑死死地盯着画面,看着那两个人扭缠着的身体,最终看着那个女人变得苍老,变得冰冷,变成乱葬岗的弃尸。
外面的弟子拍拍门道:“谈师叔,得罪了。”
千钧一刻,画卷烧成灰烬,谈笑猛地坐下去,领会了姬云华的意思。
“谈……”那弟子看着满地的水渍和黑灰,目光移到谈笑的脸上。
谈笑双手抱臂,瘦弱的肩膀有些微的起伏。“只是试了一下法术,你先出去,我洗好了。”她垂着头,湿润的长发垂在两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弟子觉得气氛稍稍有些不对,但见谈笑无事,心想也算不负掌门真君的吩咐,于是点头称是,又退了出去,并把门关好。他却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柳芸,她差点就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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