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路上的事
出了村子东西向十一条“红旗路”,宽宽长长的,前几年路边每年都载白杨树苗,却没有一棵长成过——总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黑夜,被一棵棵折了去,后来也就不栽了。 红旗路向西,约一华里处分了岔儿,这里直通学校的地方是一条羊肠小道,在农田的地头,要跨过几个壕沟,且路势崎岖,若不走此路,继续走大路,就必须多走一里冤枉路,所以学生们都就近走此小路。
那是一个日薄西山的黄昏,放学回家,我、东伟一道走着,红伟他们在后面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我们相隔不过几仗远,但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你们两个笨蛋,不敢走墙上吧?”落地后,几个人中的一个笑着对我们二个说。
众人大笑。
就剩我一个了,几个人见东伟成功过去,就都转回头继续走路了,我自然是不敢走墙上的,没人怀疑这一点,所以也就没人来关注。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感觉到膝盖、胳膊、头都开始疼起来,而且越来越痛了。我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模模糊糊的感觉东伟红伟他们都已经嬉笑着回了来,把我团团围住,被这么多人这么看笑话,一时间更觉羞愧难耐,终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瞧瞧伤在哪里了。”另一个声音接着道:“噢,非是受了内伤了不可,来,我给你运功辽伤!”说着已经把手假模假式的按在我身上。
东伟赶上来笑着劝道:“别哭了,都那么大了!”
几个人症了,笑容变成了难堪,一个个沉默不语了。
东伟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常一起走的路伴儿,随他一起,既曾见他那着一把镰刀把没了水的塘地底淤泥里一窝水蛇一个不留地削作两段吃苦胆,也曾跟他一起沿路偷瓜吃被主人家在背后撵了老远慌不择路的逃跑。对东伟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此后的他,就回新疆了。
东伟走后,我并没有没有跟“师兄门”搞好关系,所以路上只好一个人形影相吊了。这使本就不喜言辞的我更加沉默寡言,孤独中总感觉到层层寂寞袭来,心也愈加变得脆弱怯懦。
我唬了一大跳,等待三魂六魄完全归位,才看清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憨汉,色如猪肝,怒气充满。他本握着犁把,正在赶牛耕地的,现在已经停了,站在那里死死的盯着我看,旁边还站着一个岁数比我略小的小子,想必是他儿子。
“你怎么了?你看看,我刚翻得地,你就在上面走,不是没长眼是什么?”那汉子不由分说,又开始骂起来。
“你说什么?你别走!”那汉子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了,手里抓起一把铁锨,便向我冲来。我不敢继续跟他论理(本想那么做),赶忙拔腿便跑。只听身后一声“嘭呛”,想着定是那汉子拿铁锨扔我,若我再跑得慢点,恐怕此时身上都不得完整了。
如此再三,那汉子终于放弃追我,因为后面还有更多学生,他得回去看着不让他们踩他的地,果然远远的听见他对那群学生开骂起来,孩子们只能一个个低头走过,没人敢还嘴争辩。
第二日早晨天还没大亮,我们如往常一样早早的起来去上早课,不料那汉子特意起了个大早,站在路旁,对着一个个学生不住嘴的狂骂。孩子们怯弱,没人敢还嘴,只能一个个忍辱过去,我还担心他会记住我,特别的找我麻烦,不过是多心了,他虽然对我也是骂,却并未额外“照顾”。
待雨晴后发现那地又被糟蹋,那莽汉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几乎每天都站在那儿拦头痛骂,而且愈来愈凶,越发不堪入耳。叶^子悠~悠
那日他率先说道:“那家伙也太没道理了,那里本来是路,他想占为己有本就不对,现在还天天骂人,咱们不能忍着叫他骂!”
“反抗!我们要团结起来跟他斗!骂就跟他骂。打就跟他大。我就不相信我们这么多人,斗不过他一个人!”
待我们走到那段路时,那孩子仍然如往常那样在那儿骂着,大伙一起站住不动,一个个对着那人怒目而视,想不到这些往日的受气包近日竟敢与这么跟自己对侍,那莽汉略微症了一下,旋即又开骂了。只听小波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骂谁?”
“你凭什么骂我?”
“我走我的路,哪里就是你的地了?这路我都走三年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踩你地了?”小波说的有理有据,被人骂着,也不客气起来。
“你敢打我!”小波嘴里嘀咕着,把书包交给一个学生,顺手建起身边两个大土坷垃,向汉子砸去,那人料不到小波竟敢反击,连忙躲闪,仍不免种种的挨了一下。小波趁势大喊:“大伙一起上!”话音落后,不知怎的,却没人敢动。那汉子起初还有些忌惮,怕这么多人一齐上会吃亏,见没人敢动,来了勇气,他骂了一句“敢跟我性(四声,嚣张的意思)!”,径直对着小波扑去。
这群孩子纷纷议论着向家走去,一边担忧着小波会不会挨一场暴打。走到约莫一里地,忽然从路旁庄稼地里闪出一个人来,是小波,他神情消颓,身上除了刚才栽倒站的污泥外,并不见其他痕迹,可知并未被那汉子追上。大伙也就都放了些心。
“他没撵上你吧,打着你了吗?”有人关心地问。
经过那场风波,倒也不再见那汉子拦路骂人了。他新开垦的地最终还是没能种成庄稼,学生们还是继续着他们必须走的路了。
第六章老实人干不了大事
在这个人们所看重的大年里,活动不外乎老一套:三更起,爆竹响;天刚明,拜年忙。好吃好喝,大鱼大肉,上上坟头,走走亲戚。诸多繁文缛节,是我所讨厌的,就再没了幼年时年关的快乐感觉。
长春正月十五的热闹,儿时记忆犹新:一般是街上南北各一台大戏,遥相呼应,互为竞争。在我看来,两台戏班其实也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红装素裹、花花绿绿,吆五喝六,拿腔捏调,反正我是半句词也听不懂得,只不过看着那台上红男绿女,浓妆艳抹,倒也十分俊俏,而锦绣华服,飘逸灵动,却是令人艳羡了。戏文多是些陈年老戏,也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听得津津有味,对演员们评头论足不已。
有时人群中也会有真的好戏看,远远看去,只看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围做一团,近了才知那里正发生着武斗,只见棍棒翻舞,刀斧闪耀中,鲜血迸流,人声沸天,那时只有赶紧撤离,远远离开那是非之地的份儿。
思虑再三,还是没能成行。这时思想中已经上纲上线的把自己的畏首畏尾狠狠批判了一番。当时的班主任刘峰老师曾经在上课时说过那么一句话使我深受刺激:老实人干不了大事!而我一直以来都被评做老实孩子,这使我非常郁郁寡欢起来,于是时常拿这句话来刺激自己,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调皮孩子的模样,比如上课也交头接耳,胡侃乱说,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等等。但是同时又知道自己是在做戏,虽然话多了,却并不真得开心,而一旦沉默下来,又会拿刘峰那句话自责,如此再三,总是不快。这次也不例外,我是这么激励自己的:不敢去赶会,就是胆子小,没出息!于是就想,我偏去,我要证明给人看,我胆子大得很,就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然而出了家门,看着刚刚化冻的泥泞路面,想想一路上汗流浃背的感觉,就又退了回来:“干吗去找这个罪受,戏又听不好道上。”
开学的日子里,大地还在严冬里沉睡,“呼呼”的风声便是它的鼾声。壕沟里,草垛后,房顶上,冰雪残迹还没有完全消融,碧空蔚蓝如洗,白云飘缈如扯絮窝棉,暖阳如春。
由于大家按到校的早晚各寻座位,所以原来的位置都被打乱了。我没桌子,只搬了个板凳,找不到桌子,正在犯愁,忽听有人叫我。那人我并不熟悉,叫王洪波。
“你没桌子是吧?”
“你来坐这儿吧。”王洪波的同桌说,那人叫郭燕。
“我的。”郭燕笑回。
“不用不用。”郭燕忙说,“你不用客气,就坐这吧,只是这里有点靠后了,还怕你不满意呢。”
坐下后,我才对这二个新同桌有了些了解:王洪波身板魁梧,五官端正,方脸,平头,绿色中山装,待人也热情的紧,总是一幅满脸堆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好好先生。只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笑有些虚伪,而且颇富心机。郭燕大脑壳,个儿比王洪波矮一头,喜笑却不善言语,写得一手好字,郭燕待人率直,跟我相似处多,因此相处更为融洽一些。
这天,刘峰老师给班里来了个很小的“人事变动”,——把少数几个同学的位置调了调,牛超和高伟都和第二排的同学换了一下,而贡献则原地没动,这使大家觉得不公平,对老师的安排不满起来。
“要不我给刘老师写封信吧。”当面跟老师说,我没这个勇气,写信却是我的拿手好戏。
“好啊,你打个草稿,我来执笔。不过你的名字的写在前面。”郭燕不甘落后。
当我们把这封信完成一半时,上课铃响了,这一节是代数课,王洪波向来学习唯上,就说“先听课,下课再写”,我已激动得发了狂,如果笔在我手中,我非一口气写完不可!虽不能如此,因为心中总盘算此事,时不时地把一些新的想法说给他们听,也就没什么心思听课了。
“你害怕了?”我有些看不起他,但是知道王洪波一旦打了退堂鼓,我们二个不善言辞的家伙,就更不敢去做了。果然,听了王洪波这番话,郭燕面上也灰蒙蒙的,此事就这么搁了浅。
穷则思变,物极必反,我开始更加故作活跃起来。每日也像大部分后面的学生一样,每日上课饶舌,下课打闹,浑浑噩噩,不思进取。老师们看在眼里,却也没什么办法,谁让我成绩第一名呢,他们也没什么好借口干涉。比如班主任刘峰,一次布置作业,要检察听课笔记,很多学生都找郭燕,他不但字写的工整,笔记也记得全面,王洪波等人都排队借来抄写,而我无动于衷,我根本就没有听课笔记!要想应付检查,就必须一页一页的从头去抄,而这么做,不管是时间上和精力上,都是不允许的。众人皆为我担忧,而我却豁出去了,心想“我倒要看老师能把我怎么样!”
我也长舒一口气。“还是成绩好的绿(三声,意同光荣、荣耀,土话又称“光滚(二声)”)啊!作业都不用认真做了。”几个人叹息连连。
几天以后,班里就已议论纷纷了,而其内容则像冷风冰雨一样冲击着我。
这话一传十,十传遍,没有人主动跟我说,却也被我听到了,而且从其中听出了嘲讽之意,嘲讽自己班,更是嘲笑班里那几个“名人”。
“想得到美,那刘杰是已班的,咱学校有二个刘杰。”仍是满嘴轻蔑。
这时代数老师王清泉走进了教师,他那皮包骨头的面孔毫无表情,语调依然抑扬顿挫,他一改往日上课只讲课的作风,也说起了题外话,而这题外话,正是那些对我不利的传言:“平时骄傲,胡混,考试就拿不出好成绩。这次这个班只有卢华福拿了两个二等奖……”,说这话时,还不忘扫了我一眼。我的心如同被揪了一下,堪称痛不欲生,真想钻进桌子底下藏起来不让人看见这狼狈相。王老师是学校负责纪律的某主任之一,他的话自然应是毋庸置疑的了。
如此过了一个下午,第二日早晨,天尚没大亮我已到了班里,教室里光线暗淡,这正合我意,我可不想让人都看到我这失望、痛苦而落魄的表情。
“咱班里柳永可真是厉害!一下子拿了两个第一名!”
“……”
这时牛超走过来拉住我的手道:“恭喜你啊。”
“那都是误传,光荣榜都贴出来了。你得了两个第一!”他一如往常的拉住我的胳膊,出了班,向学校西大门走去。
“你真行啊!”牛超在一旁推了推我,我这才反应过来。
“没法跟你比啊。”牛超谦虚地笑着。
当我们回到教室后,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迎接我的,尽是些赞赏的目光,微笑的脸,王洪波还特意在我面前说了一番什么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并且心里郁积着的那股愤恨之气并未发泄出来,并凝成了一个疙瘩,门门的,怎么也解脱不开。我的心情并未因为事情的转机而放晴,而是从此阴晦起来。
这个环境的确有够我郁闷的:面前就是冰冷冷的水泥讲台,老师近在咫尺,胡言乱语肯定是不可能了;身后都是从不搭话的女生,宛如不存在似的;左右二个人则都挂着虚假的笑容,令人望而生厌。
“你试考得不错,以后多多关照喽!”这是李广金第一句话,对他这句话我就深为不快,“试考得不错”,而不说习学得好,这是有根本区别的。尤其是对聪明过头的我来说,向来讨厌被人看成一个只会考试的学习呆子的我,就不免对这话耿耿于怀了。
而我因为心情不快,对人也都是冷冰冰的,这对不明就里的人而言,可能会看作是骄傲自负,但是精明人却不难发现,这是自卑在作怪。李广金对此一目了然,所以他的笑使我觉得极度不舒服,而有那么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李广金竟然跟我笑骂了起来,可把我给气惨了。而刘备也只是一支乐呵呵的看笑话,谁的忙也不帮。
那是一日下午,下课的时候。忽地进来几个痞子打扮得学生,他们看上去有的像高年级的学生,有的就是街上的小混混。他们刚一进班,就骂骂咧咧的,一个个绷着脸,满脸血气。班内安静下来,人们不知这几个不速之客来历,个个如惊弓之鸟。
我站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动,冷静观察这场恶斗,虽然力战自己二倍还多的“敌人”,二李倒不觉得怯势,二人出手又重又狠,一顿拳脚下来,不仅没有吃亏,还略占便宜,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果真此言不需。
二李打得正来劲儿,没空理会他。只见那人跳上第一排的桌子,对着里面喊:“都给我让开!”几个围欧者纷纷闪开,那人直接从桌子上跑将过去,对着李亮恨恨得跺了下去。
待班主任等几位老师来到时,现场就只剩下鼻青脸肿的二李了。
而三甲的教学,也已经很不正常了,李宝臣的轻松愉快课因为竞赛考试的失败而半途熄了火,他干脆也不怎么进班了,后来我在村子里见他贩过猪肉,也在街上看见他卖过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