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贡这句话,问得其实有些一语双关。
既像是在问吕布准备怎么救何太后和弘农王刘辩,又像是在问吕布,到底是准备救人呢,还是准备杀人。
救人,当然就是与司徒王允为首的士大夫合作;杀人,当然就是听从骠骑将军李傕的,背上弑君的黑锅,拿点利益走人。
吕布则饶有兴致地看着闵贡,反问道:“司徒大人想要布如何做?”
不待闵贡回答,吕布就淡然一笑,自顾自地补充一句:“其实,布还有一个选择。”
闵贡当即明白过来,点头应道:“嗯,使君率军北返晋阳,抽身事外,的确是一个选择,只是……”
只是如何,闵贡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如今吕布一直待在洛阳,本身就已说明他的态度,要是他想抽身事外,他压根就可以不率军前来洛阳助战,只需稳坐于晋阳,旁观关东联军和关西联军的对抗就是。
所谓坐山观虎斗,可不就是说的如此。
想到这里,闵贡不禁泛起一个念头,眼前的这位年轻并州牧,征北将军,手握重兵,据闵贡自己的估计,如将吕布盘踞在并州的兵马全算上,少则有数万兵力,可吕布却一直游离于洛阳朝堂之争之外,但在对抗关东联军时,却又亲身率精骑三千前来助战。
他如此做,到底是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闵贡此前一直没有深思,他相信,司徒王允可能也没有怎么深思,同意族中子侄王凌投入吕布帐下效力,更多的,其实只是从家族利益出发考虑而已。
只是稍稍这么一想,闵贡立觉颇有些头晕目眩。
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太尉董卓身死时,洛阳,可说是空城一座,那时,眼前的这位并州牧吕布,就正率军在河东郡,讨伐白波贼郭太。
作为太尉董卓派出的两员讨贼主将之一,吕布手底下的兵力,就是并州军,骁勇善战处,就连太尉董卓帐下的西凉健儿,都不敢言必胜,而他率并州军开赴河内,连破白波贼和黑山贼,转战河东,又连番破贼,兵力又不断扩充。
那个时候,如若他振臂一呼,当能联合西凉军诸将,轻而易举地,即可还兵洛阳,入主朝政。
那时,别说郭太,就是西凉诸将,李傕,郭汜,都万万不可能凌驾到他的头上去。
可是,他那个时候,却在河东按兵不动,任由李傕、郭汜和郭太,率军离开河东,东进洛阳,此后,他才率军北上太原。
放弃如此把控朝政的大好良机,如今却在这里积极谋救何太后和弘农王刘辩,这位并州牧吕布,到底想要干什么呢?难道他就一点野心都没有?
同样的问题,闵贡在心中已是第二次问自己,可他想来想去,还是没有答案。
闵贡的这些心思,吕布此时却一无所知,他只是看着闵贡在那里沉思,待他脸色回复正常,才笑答道:“其实布的心思,先生该当早就心知才是,不然,也不会将太后的这幅字,出示给先生看。”
说话时,吕布扬扬手里的绢帛,这方绢帛看起来轻飘飘的,但是实际分量,却重逾千斤。
电石火光之间,闵贡心里一道亮光闪过,对方才的问题,有了第一个较为明确的答案。
“使君,是对朝廷的前景,并不看好?”
闵贡脱口问出来,蓦然之间,他觉得心里亮堂一片,此前的种种疑惑,也尽皆迎刃而解。
正因为并州牧吕布不看好朝廷的前景,所以才甘愿放弃入主朝政的大好良机,所以才拥兵盘踞并州,置身于洛阳朝争之外,所以才不尽起大军,而只是亲率三千精骑,参与到关东战关西的大战中来。
而积极谋救何太后和弘农王,一旦成功,他当然会将之带返晋阳,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闵贡想到这里,不由再次大张着嘴巴,内心的震惊,实如惊涛骇浪,翻涌不休。
吕布则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上,闵贡心里想着的,并不是两人正在谈的何太后和弘农王之事,而是他。
对闵贡的惊讶之态,他只是有些不解,当即就忽略过去,笑道:“谋救太后和弘农王,如若司徒大人也没什么好法子,布当然不会贸然涉险,只能就此率军北返晋阳了。”
闵贡深吸一口气,将方才所思所想深埋心底,答道:“使君所为,司徒大人深表赞叹,并嘱贡转告使君,他必竭尽全力相助。”
“好!”
吕布高兴地伸手一拍案桌,他已刻意控制力度,但还是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就连帐外亲自把守的宋宪,以及一众亲卫,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司徒大人这句话,布就放心多了,不然,仅凭布一人之力,实难成事。”
这事商议到如今,已基本敲定,余下的,只是些行事细节而已,而细节方面的敲定,需要的,除了时间外,还是时间。
夜深之际,吕布送走闵贡,毫无睡意,一个人在中军大帐内,来回踱步,反复盘思。
而就在这个晚上,李傕和郭汜,郭太,王允,吕布,分别代表着其背后的势力,相互之间找各自感兴趣的对象密商。
四股势力中,独独王允所代表的势力,尽是些手无寸铁的士大夫文人,比起吕布、郭太和李傕郭汜三方势力,那是要弱上许多。
可是,在今夜的合纵连横中,只有王允知情最广。
他知道郭太有除掉李傕和郭汜,独霸朝政之心;自吕布这里,知道吕布有谋救何太后和弘农王刘辩的意图,还知道李傕和郭汜已有杀何太后和弘农王刘辩之意。
送走郭太的信使胡才后,王允仍旧一个人呆在内书房里,既是在等前往吕布那里的幕僚闵贡返回,更是在这里独自沉思。
因为他蓦然发现,如今洛阳的情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上很多,可供他利用的时机,更是一抓一大把。
只是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小心翼翼,因为无论是李傕和郭汜,还是郭太,还是吕布,都不是善茬,一着不慎,不但图谋的事不会成功,还会连累到一大批人丢掉性命。
闵贡回来的时点,比王允预计的时点要晚上不少,只是他一直在沉思之中,所以不觉得时间的流逝。
听完闵贡的禀报,王允连连点头,道:“嗯,能救出太后和弘农王,乃是义举一桩,不管如何艰险,老夫都不能袖手旁观。既然奉先有此决心,我们当然该当鼎力协助。”
“司徒大人,属下还有一事,亦与奉先有关,他如此连串作为,到底意欲何为?”
闵贡想了一路,最终还是决定把他的所思所得,端出来与司徒王允一起端详端详。
王允笑着摇摇头,答道:“奉先,武夫尔,与李傕,郭汜,李肃,并无二致,其所图者,不外乎一个利字,独独是这个贼头郭太,一个车骑将军,竟然都不能满足其胃口,其所图者,竟然如此之大,可笑,可叹,可怖!”
闵贡默然,踌躇良久,最后还是将原本准备说出来的话,咽到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因他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他的所思所得,哪怕再接近吕布的所思所想,也就是因吕布非常不看好朝廷的前景,所有才有这般连番举动,其实与眼前筹谋的大事,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而司徒王允话里的意思,却让他暗自大吃一惊。
听王允说完胡才来访一事,闵贡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郭太,竟然有图谋李傕和郭汜之心,独霸朝政之志。
郭太的确是有图谋李傕和郭汜之心,即使没有王允这帮士大夫,他也从未放弃过这等谋划。
车骑将军府中,郭太听过胡才的禀报,又与他商议良久,方才放他回去歇着。
虽然夜已深,郭太一样毫无睡意,心里头虽然带着一股子火热,表面上却仍旧无惊无喜,脸色如常。
只是偶尔间,他才会暗自感慨一下,谁能想得到,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光,他就由一个贼头,变成如今可以一窥无上权柄的车骑将军呢?
在白波谷聚众起事时,他就有着自己的野心,也就是如今天下乱世将启,有力者,将能出人头地,甚至有可能登上那个无数人梦想中的宝座。
决定归降太尉董卓那一刻,是他最为沮丧之时,谁能想得到,没过几天,转机竟然就如此降临,他只是抓住了那么一个时机,就造就了如今的车骑将军之高位。
如今,新的时机再次降临,皇甫嵩在关中发难,他只是略施小计,就说服骠骑将军李傕,让李肃率军离开,现在,只要再将李傕和郭汜拉下马,整个洛阳,就将成为他的掌中物。
到得那时,他有的是时间养自身名望,慢慢筹谋,等到时机成熟,“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就会在他的手中,成为现实。
只是在此之前,他除了要借助司徒王允为首的一众士大夫之外,还需将吕布提前驱离洛阳。
而这件事,根本无需他出手,李傕郭汜自己就会动手。
今夜的月光,真是太过美妙了。
郭太看着庭院中的月光如水,深深地吸一口气,仿若能自中嗅到令人陶醉的美妙,让他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
这种令人陶醉的美味,难道就是权力散发出来的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