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了一天之后,这片农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春日的阳光洗净了尘世的一切喧嚣,田野间只剩下了鸟语虫鸣,之前的激战的痕迹已经杳然无存。
但是很快,这片午后的寂静又被打破了,几辆马车在御者的驱驰之下,齐齐地向目的地奔行而进。乡间的小路有些崎岖,好在因为车厢是经过精工细制的,减震措施做得十分优良,所以车厢倒也不是特别颠簸。
在中间一辆尤为华贵的马车当中,此时正坐着一对青年男女。
“夏尔,为什么还要给那些贼发什么遣散费安家费?多浪费钱啊……”靠在夏尔身边的夏洛特,有些不悦地问了一句夏尔。
因为他们能走得越远,对贵族们反攻倒算的恐惧就会在周边传递得越深,这年头文盲农民之间的口口相传,比什么报纸和传单都管用——夏尔当然不会这么回答的。
“反正已经达到了目的了,就让他们体面一点地离开嘛……”夏尔看着窗外的景色,轻声回答,“既然已经击败了他们,那么体现一下特雷维尔家的慈悲心又何妨?况且,那只是花了我一点儿钱而已,数目不大,而且又不是花你的钱。”
“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夏洛特瞪了夏尔一眼。
“至少现在还不是。”夏尔冷静地回敬了一句。
“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加入了教会,还成了耶稣会的人啦?”似乎是被夏尔的态度所激怒了。夏洛特有些讥嘲地笑了,“难道不正是我们家把他们统统赶跑吗?就算你还给了他们什么遣散费,难道他们就会感谢我们了?再说了。我们可是打死了他们不少人……”
【在法语里,耶稣会士(jésuite)此时已经和伪君子是同义词。夏洛特是在用双关语故意嘲讽夏尔伪善。】
听到这句话之后,夏尔将视线收了回来,然后低垂下了视线。
“我才没有期待什么感谢!我也不需要什么感谢,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坏的人!”他沉声回答,口吻里满是一种奇怪的自负,“但是就算是干坏事。我也得干出点格调来!这种无聊的小事干起来有什么意思?告诉你吧,就算是从别人手里抢钱,我也不愿意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从人兜里掏。我宁愿去直接从他们手中抢金路易!”
听到他这番话之后,夏洛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好吧,好吧……从小到大你总是有这么多歪理……”
接着,她靠在了夏尔的肩膀上。“算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钱都花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夏尔,我今天好看吗?等下会不会让那位夫人笑话啊……?”
“当然了,十分好看。”夏尔马上机灵地恭维了一句,“我敢说那位夫人见了你之后,一定会庆幸自己的年轻时代早已经过去,不用被人拿出来和你比较的……”
“你倒是越来越会夸人了啊!”夏洛特微微皱着的眉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喜色。就这样,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从刚才那种不太愉快的话题上不着痕迹地转移开了。
当然。夏尔并非是毫无原则的胡乱恭维。今天的夏洛特,已经换下了昨天的猎装。重新穿上了灰蓝色绣着花纹的厚缎裙子,颈上还戴着钻石吊坠,一副社交场上的装扮。
而实际上,他们也确实是在进行着社交活动——所谓贵族,不就是哪怕躲到了幽深至极的穷乡僻壤之下,也躲不开社交活动的群体吗?
特雷维尔家族的人,到了自己的庄园里巡视时,如果不去拜访一番居住于本地的贵族们的话,确实是十分失礼的一件事。所以,在完成了预定的清场工作之后,在得到了那位夫人的允可之下,今天他们就一起动身,前来拜访——出于安全考虑,他们还带上了不少人。
卡迪央亲王夫人,这位从前在巴黎上流社会中名噪一时、而如今已经幽居于乡间早已经被世人遗忘的贵妇,就是他们此次拜访的目标。
这位卡迪央王妃有尊贵的姓氏,这个姓氏是人们始终尊敬的那些姓氏之一。而且,据说她在年轻时——那时正好是三十年前复辟王朝最鼎盛的时代——非常美貌,还有过不少风流韵事,几乎是当时最出风头的几位贵妇之一。
“也对啊……”似乎是被夏尔的宽慰所打动了,夏洛特看了看窗外,轻轻嘀咕了一句,“她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早就已经是个外省人啦……我穿戴着的都是最近最时兴的款式,这位早已经过了时的夫人恐怕会看得眼花缭乱吧!”
虽然对亲王夫人的血统和门第等级十分尊重,但是夏洛特仍然不免以巴黎人特有的高傲,对这位亲王夫人有所轻视——哪怕对方当年曾经也是巴黎交际场上的风云人物。
“在话我们可不能在她面前说。”夏尔低声提醒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
正当夏尔和夏洛特还在谈论这位幽居此地的庄园内已经多年了的亲王夫人时,马车慢慢减速了。显然,他们就快要到目的地了。
马车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小小的乡间别墅之前。
在得到了仆人的通传后,两位访客很快就被带了进来,因而也有了机会亲眼目睹王妃的所居之地。
宅邸并不大,而且十分幽静,周围的树木将它围绕了起来,挡住了四周的嘈杂。虽然在墙角与台阶之下,已经有了些杂草,但整体上还是十分整洁,看不到杂物。显然这座乡间宅邸仍旧处于被人精心照料的处境之下。
在她复辟王朝那个大出风头的时代中,在她的豪奢的府邸里,她有几个仆人侍候才算勉强过得去。不仅拥有豪华得在整个巴黎都出了名的接待室,还有最漂亮的小套间,她经常在里面举行最奢华的招待会。
如今,她只住在这间小别墅当中,像所有那些已经过厌了上流社会、也再也没有时间享受其中乐趣的贵妇人一样节俭度日,而她供差使的佣人,就只有两三个仆人和两个使女了。自从到了这片隐居之地后,听说她既不去参加任何聚会或者集会,也从不去参加节庆活动——而这原本是贵族妇女们所最喜爱的事情。显而易见,王妃这十几年来已经过上了真正的隐居生活。在路易菲利普上台之后,许多这样的贵族都选择了告别中央舞台,来到了乡间隐居,而王妃只是其中一例而已。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宅邸的会客室内。
就在这间会客室当中,亲王夫人以含蓄、亲切但也不失风度的神态,接见了他们。
在夏尔和夏洛特行了礼之后,端坐在座位上的卡迪央亲王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两个年轻人坐下。
“年轻人,坐吧!可有很久没人上我这儿来了,我都快忘记怎么招待客人了!”
在她略有些苍白的面孔上,眉毛虽然仍旧纤细,但是额头上却已经布下了几道时光的刻痕。几绺卷曲、混杂着淡黄与灰白色的头发被细心地梳理过了,垂在两边。她的手上戴着黑色的丝绸手套,似乎是被当做旧日风韵的最后残留。
虽然到了超过五十岁的年纪之后,王妃原本的美貌早已经渐渐消褪,但是她的笑容里仍旧残留着旧时代的风趣。
一待两个年轻人落座,并且稍稍寒暄了几句场面话之后,王妃就笑着问两个人。
“你们的爷爷最近可还好吧?我都快二十年没见到特雷维尔公爵了……当时作为我父亲的朋友,可帮了我们不少忙呢!”
“还好,谢谢您的关心,现在他还很好。”夏洛特马上回答了王妃,“我会为您转达对他的问候的。至于他……”
她伸出手来指了指夏尔,“他虽然也姓特雷维尔,但是并非我的兄弟,而是我的堂兄弟……”
王妃听到了她的话之后,有些惊诧地看了看夏尔。
“难道您是特雷维尔侯爵的孙子吗?”
“是的。”夏尔连忙点头应下。
“真亏您您还记得这个啊……”夏洛特微笑地看着王妃,“我还以为来到这里那么久,您恐怕都已经忘记了那里的人了呢!”
夏洛特对亲王夫人的态度,既十分恭敬,却又带有一种女性特有的、不易察觉的挑战性,好像隐隐约约在说,“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该是我们的时代了!”
“孩子,不仅仅是对特雷维尔家族,我对全欧洲所有的亲王和贵胄世家们的联姻状况都了如指掌。”带着平静而且温和的笑容,王妃轻声回答。
她的口吻虽然平淡,但是柔和优雅,其中的傲气自然也溢于言表。让夏洛特隐而不露的讥刺化为了无形。
“我听说了你们昨天的事,这里都传开了呢……”突然,王妃换了一个话题,“现在已经把那些人都赶跑了吧?干得不错。好在我这里没有类似的麻烦,不然还真想仿效特雷维尔家一次……”
夏尔和夏洛特对望了一眼,不太明白她突然提这件事的用意。
接着,王妃又看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夏尔,眼中似乎带着一丝好奇。
“特雷维尔先生,您的父亲现在还好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