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山从上到下变成了粉末,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就要灰飞烟灭,踩在上面的人感到脚底起起伏伏,双脚忽地下陷,山石如泡沫一般涌起,淹过了脚踝,直奔膝盖而来,可是下一瞬间又落了回去,山还是山,只是没有半点厚重与稳定。
山峰成粉,石头、泥土等死物都已变为一粒粒的灰尘,可这灰尘没有散开,山风吹过也只是掀起阵阵波浪,诸物仍然维持大致形状,看上去十分怪异,忽长忽短、忽胖忽瘦。
拉扯山体的力量非常古怪,死物尽毁,活物却没有受到伤害,枯木与土石一样化粉,绿树绿草变化却不大,虫子从地下探出头,小兽四处乱抓,发出哀叫,尤其是活人的心情,都与这座粉尘山一样起伏不定,半山腰没来得及逃走的符箓师们,在原地转圈就已经让他们惊慌失措,脚下突然又变得柔软如棉,上下不得、进退失据,不由得更加惶骇,有人甚至号啕痛哭起来。
山顶的罗小六儿心里也害怕,可是看到符箓师们的窘态,他反而冷静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慕将军和老符箓师唐敖站在浮尘之中纹丝不动,飞飞与慕冬儿双脚离地,也不动,那群孩子前仰后合得更明显,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秃子更是觉得有趣,连手上的灼痛都给忘了。
罗小六儿叹了口气,对身边的狮子说:“我谁也帮不了,只能给你一点安慰。”
罗小六儿伸手搂住雄狮毛茸茸的脖子,狮子也抱住他的一条腿,一人一兽像是站在波涛之上,遥望远处的风景,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
慕冬儿惊讶地看着唐敖,“瞧不出你还有这种本事,能将山拍碎不算什么,可是拍碎之后还能粉而不散厉害,厉害。”
慕冬儿难得表示敬佩。老符箓师露出得意的神情,连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少了许多,不再像从前一样深藏不露,“我当然厉害。不过这不是我的法术。”
“难道是你招唤来的那两位姑娘?”
“也不是,还是这位慕将军和祖师塔。”唐敖说起“慕将军”三字时语气稍显怪异,“慕将军脚下转移的力量将山体击碎,祖师塔泄露出来的力量却维持山体不变,就像束缚你们飞不走一样。”
“你能飞走?”慕冬儿无事可做。只好提问题。
“如果我想的话。”唐敖昂首道,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昆沌真身在此,我或许让他三分,他只派出一道法术,可拦不住我。”
慕冬儿不太相信,左右看了看,“你叫的两位姑娘呢?早就逃走了吧。”
“她们在闭关,可不是你们那种闭关,这两年多以来。她们不吃不喝、不醒不眠、不思不动,处于完全的存想状态,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醒来。”
慕冬儿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大笑道:“吹牛,就算是服日芒道士,也顶多存想六七个月而已,什么人能存想两年多?”
唐敖笑而不语,盯着慕行秋看了一会,“为什么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左流英呢?你的每一次变化好像都藏着他的阴谋诡计。”
慕行秋确信这位老符箓师肯定是自己从前认识的人,但是没工夫闲聊。他此刻正肩负着更沉重的担子。
唐敖说得没错,从祖师塔里泄露出来的法术越来越多,慕行秋转化的法力也越来越多,后者击碎了山体。前者则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切东西都留下,保住山上所有活物的则是慕行秋,活物体内蕴含的天地灵气与死物稍有不同,连一般的道士都很难区分开,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并且给予所有活物一点保护。
唐敖招唤的“两位姑娘”迟迟未到。从远处来了新客人。
“嘿,道士们的靠山终于肯现身了。”唐敖语带不屑,没将所谓的靠山放在眼里。
慕冬儿原本就离地数尺,这时又浮起一丈有余,再高就不行了,稳住身形向远处望去,“我认得这个老道,我出生的时候他去过,母亲让我看的图册里也有他。”
江湖险恶,杨清音为让儿子认得道士,根据记忆为他画了一些道士的形象,慕冬儿胎生道根,不仅记得画册,还记得刚出生时见过一面的道士们。
“赵处野,这是星山宗师赵处野。”慕冬儿想起了姓名。
唐敖没回应,他早就认出对方的身份。
正在写符的慕行秋抬头望了一眼,那的确是赵处野,左右两边跟随着狄远服和最先逃走的石亘,赵处野是个棘手的麻烦,慕行秋此时却无力与其争斗,将目光转向慕冬儿,又转向唐敖。
“我来对付他。”慕冬儿亮出鞭子,他憋闷已久,正想打架出气。
慕行秋的目光还是盯着唐敖,老符箓师威严地瞥了一眼,“我不是帮你,是要保护两位姑娘顺利出关。”
慕行秋松了口气,继续写符,脑子里继续思考如何结束这场战斗。
赵处野等三人在五六里之外停下,石亘惊魂未定,远远指着慕冬儿,“就是他。”
赵处野的目光在慕冬儿身上只停留一会,马上转到祖师塔分身上,脸上肌肉抽搐两下,“我的法器……”
慕冬儿已经做好准备,提起一口气正要说些挑衅的豪言壮语,身边的唐敖却抢先说:“赵宗师节哀,你的法器都被烧毁啦。”
慕冬儿不满地看向老符箓师。
赵处野心疼如割,那十三件法器都是他的,比不上九大至宝,却也都是极为罕见的宝物,想当初也是只有宗师才能配得上它们,其他道士即使境界更高一些,也分不到这么多的高品级法器。
“你们怎么早不来找我?”赵处野恨恨地说。
狄远服羞愧不语,石亘连声道歉,并将责任推给别人,“都是那个小孩儿喷火毁掉的。”
“把慕冬儿交出来,还有你们的元婴。”赵处野抬高声音,伸出手掌,对准的却是慕行秋,两人数度交手。星山宗师每每功败垂成,所以一见面就要先下杀手。
慕冬儿张开嘴要说话,结果又被唐敖抢先,慕冬儿一口气没吐出来。内息混乱,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
“堂堂星山宗师、道统的大戒律师,如今变成强盗了吗?”唐敖笑道,没有出手干涉的意思。
赵处野不认识这个老符箓师,眉头微皱。没有搭理对方,直接冲着慕行秋发出一道法术,他对得很准,不会有分毫误差,从他手中射出的光束却在三里之外就偏离正轨,绕了半圈,从后面击中了山峰。
已成粉末的山峰维持着极为脆弱的平衡,服月芒道士的法术没有击中目标,却造成更大的损伤,整座山先是突然升高数丈。随后又降落更大的距离,罗小六儿和狮子抱在一起,被抛上天空又掉下来,一个哇哇大叫,一个呜呜低吼。
慕行秋等人连同祖师塔分身都被粉尘淹没,片刻之后又露出来,个个灰头土脸,而且双脚离地,那山原来被削下去一截。
只有一个人是个例外,唐敖随山升降。半粒尘土也没沾上。
慕冬儿本来也可以躲开的,可是看到同来的几十名孩子陷入尘粉之中,他不升反降,要与大家共患难。因此也是一身灰土,连模样都看不出来,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唐敖,这个老家伙摆出了抵抗的架势,却什么都没做,让其他人吃了一次亏。
唐敖全不当回事。冲远处的赵处野笑道:“赵宗师这些年来东躲西藏,是没吃饱饭,还是法力尚未恢复,怎么劲力这么小?”
“阁下何方神圣?”赵处野的确很长时间没敢露面,一直躲起来去除施含元加在他身上的束缚法术,几个月前才重新出山,虽然还跟从前一样高傲,却不那么冲动了,唐敖显然有些来历,并非普通的符箓师。
“贵人多忘事,大戒律师关起来的囚徒太多,已经记不住我了吧。”
赵处野不会忘记任何一个被自己定罪的人,盯着唐敖看了一会,还是没想起来,突然醒悟,对方说的是“囚徒”而不是“人”,“异史君!原来你又换了一张皮,怎么有兴趣来当人类的符箓师?”
异史君大笑,“你说我换了一张皮,说明你一直没有看透我,老子乃是众魂之妖,身无常形,本来就没有固定的皮囊。”
异史君嘲笑的是赵处野,旁边的慕冬儿却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刚要开口,被异史君在脑门上轻轻敲了一指,浊气入脑,直透下丹田,一肚子话都被压了下去。
“赵宗师,你从前斩妖除魔的劲头儿呢?怎么没胆量走进来?”
赵处野发出第二招,这回不管目标所在,反正都会被吸过去,他只想用这一招堵住异史君的嘴巴。
激将法没成功,异史君不想干等了,赵处野刚一施法,异史君也动手,他的法术很难脱离祖师塔的束缚,勉强飞出去威力也会大打折扣,既然不能将敌人拉进来,他用了相反的一招,将整座山连同山上的所有人搬到敌人身边。
轰的一声,数百丈的粉尘山瞬间前移数里,压在其它山峰之上,山已成粉,为异史君省下不少法力。
赵处野暗道不妙,可是法术刚刚离手,反应慢了一点,等他终于能施展瞬移之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星山宗师在山前消失不见,下一刻出现在山后,只跑出数十步距离。
至于石亘和狄远服,根本来不及逃走,大骇之下,疯狂地施法进攻。
异史君也毫不留情地反击,如此一来,容不得赵处野置身事外,只得也加入战团,一时间,没有准头的法术四处乱飞,最终全击中粉尘山,烟灰升腾,比原来的山高出一倍有余。
慕冬儿也想参战,可是异史君那一指不知是什么招,浊气在体内怎么都撵不走,他只能勉强浮在半空中,却不能施展其它法术。
很快,斗法四方全都住手,尘土逐渐回缩,慕冬儿以天目望去,看到同伴们没有死伤,心中稍安,又向下方看去,只见一个圆形的透明罩子正在灰尘中缓缓上升,里面站立着一名女子,而不是两名。
“哈,那不是龙魔阿姨吗?哪来的‘两个姑娘’?”慕冬儿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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