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碗滚落在地,因是泥土夯实的地面,竟然没有碎,一直滚到罗天珵脚下,打了好几个转儿才停下来.
那粗瓷碗里装了两个鸡蛋,这么一来,碗上就沾满了蛋液土灰.
罗天珵却并不嫌弃,弯腰拾起来,嘴角含笑递过去:"大娘,当心些."
彼时夕阳正落,秋霜未尽,紧挨篱墙的高树叶子黄了大半,如蝶般盘旋飞落.
男子清俊的容颜如皎月生光,和记忆中那个人就重叠起来.
妇人失神片刻,才接过粗瓷碗,撂下一句"二位稍坐片刻"就匆匆进了搭起来的厨房.
"大娘的反应,有些奇怪."甄妙这两日一直紧绷心弦,身心俱疲,早就有些支撑不住,打着呵气说道.
"大概是被你的容貌震惊了吧."罗天珵收回目光,望着远处.
这户人家靠山建屋,地势颇高,整个村子便一览无遗.
四周是绵绵青山,包围着零星的几十栋农舍,小路曲折,干完蓬的村人三三两两的往回走,袅袅炊烟升腾而起,与山光云雾接壤.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恐怕是县志都会遗忘记录的地方.
罗天珵挑起了嘴角,这倒是格外有趣了.
甄妙头昏沉沉的,嘀咕道:"我什么时候有这么惊人的美貌了?"
罗天珵想笑,就听她又道:"是了.便是因为美貌,那也该是因为你的才对."
什么乱七八糟的?
罗天珵刚想笑斥,却见她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竟坐着就睡着了.
罗天珵无奈,又有些心疼.
别人家的女眷,活得精细奢华,别说磕碰了哪里,就是入口的糕点不够香甜,恐怕都要难受上一阵子.倒是她,一声不响地把他背出来.不埋怨,不邀功,仿佛本该如此.
罗天珵眼眸清亮,如被洗涤过的晴空晨光满盈.缱绻温柔的落在那张白净的面庞上.
说到底,是他无能,害她倒霉如斯.
可心底深处,又升腾起隐秘不可言说的喜悦来.
若不是如此,恐怕他永远不会想到,在绝境时,会被一个小女子背着,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的闯出一条生路来吧.
这个姑娘,是他的.
想到这里.竟是觉得这样的境地,也没什么不好了.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那小哥挑了水回来.乍见自家门口一双玉人儿,因是逆着光,面容看不大真切,却觉耀眼生辉,不由大吃一惊,"你们是仙人吗?"
放下扁担匆匆跑来.目不转睛的盯着罗天珵:"俺知道了,你们是来捉拿那对猴妖的吧?"
罗天珵僵住.
"其实您误会了.他们不是猴妖,虽然俺当时也认错了——"
罗天珵实在听不下去了,开了口:"我误会不要紧,小哥别再误会就好."
那小哥蓦地瞪大了眼,伸了手指着:"你,你——"
"对,我就是那个猴妖."罗天珵果断结束了谈话,打横抱起甄妙往屋里走.
他腿上有伤,又抱了人,走路就跛得厉害.
妇人正端了汤盆出来,见了神色微怔.
罗天珵露出浅淡的笑:"大娘,内子劳累过甚,睡着了,能不能让她先躺一躺?"
"郎君请随我来."妇人放下汤盆,领着罗天珵进了屋.
简单的农舍,不过三间屋,妇人指着西间的土炕道:"被褥是旧的,不过刚拆换过,还望郎君莫要嫌弃."
罗天珵小心翼翼把甄妙放好,替她掖了被角,才直起身道:"大娘说哪里话,我们夫妇如此叨扰,还未谢过大娘的恩德."
妇人不自觉出神.
这么近了看,却又不像了,许是这些贵人们,谈吐气质总是有相似之处吧.
"郎君,饭已经好了,您先用些吧."
罗天珵跟着妇人出去.
简单的白菜粉条,一盆冬瓜,一碗炒鸡子,还有一大盆野菜汤.
那小哥却从心底生出欢喜来:"娘,有鸡子吃啊."
伸了筷子去夹,被妇人敲了一下.
小哥似乎很是敬畏母亲,就不敢动了.
罗天珵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管那妇人究竟有什么不妥,他们现在到底是落难的身份,如今倒像是来人家做客了.
他还没那么大脸,忙说了几句妥帖的话.
他这样的人,矜贵时如高岭之花,可若是软和下来,一举一动皆令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就按着他的意思来做.
一顿饭自是吃的和乐.
甄妙一直没醒来,罗天珵也不催,只想让她好好睡一觉.
那小哥抡着斧头在院里劈柴.
妇人做完家务事,借着皎洁的月光缝衣服.
罗天珵就走到了妇人身旁.
"郎君."妇人似乎很是忌惮罗天珵,心一慌,针尖刺入指腹,血珠儿就冒了出来.[,!].
罗天珵端坐下来,问得直截了当:"大娘,您觉得我像谁?"
妇人身体一僵,良久才回神,有些不自在地道:"郎君说笑了,小妇人哪里会见过像郎君这样的人物."
罗天珵不急不缓,又道:"大娘和小兄弟,不是亲生母子吧?"
一番话说得妇人花容失色,像见了鬼似的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罗天珵笑而不语.
他这番眼力还是有的.
那小哥已有十四五岁年纪,这妇人虽然因为长期操劳形容粗糙,看着像是三十些许,可要是细看也不过二十六七罢了.
十三四岁生子.不是没有,可毕竟不多,尤其这种农家.女子也是劳力,往往留到十六七岁嫁出去还是早的.
且这妇人言谈举止,总是和这种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有那么点格格不入.
既然有了疑虑,当然是要诈上一诈.
这样逼迫一个妇人,确实有以怨报德之嫌,可他实在是想知道,这妇人把他当成了什么人.
查探询问本就是锦鳞卫的拿手好戏.这样步步紧逼,妇人终于受不住.把缘由说了出来.
原来她曾在外边县里一户人家当乳娘,只因为被人陷害,小主子吃了她的奶差点没了,主人发怒.寻牙婆把她卖了,几经辗转才在这小山庄安顿下来,嫁给一个猎户当续弦.
只可惜那猎户短命,一次进山就再没回来.
留下一个半大小子,母子二人虽没血缘,相依为命的过着,感情倒是越发深厚.
"许是小妇人记岔了,乍然见了郎君,就觉得和那男主人很像."妇人说完.有些忐忑.
罗天珵又细细问了那户人家的背景和住址,妇人也都一一答了.
直到他道谢,那妇人才回过神来.心中懊恼怎么就忍不住把那些事情说了,这可不是给自己惹祸嘛.
"大娘放心,此事定不会把您牵连进去的.我们夫妇承蒙您收留,已是感激不尽了."罗天珵说着习惯性的去摸荷包,想拿几块碎银子出来,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身上银子早让媳妇搜走了,当下脸上微热.
妇人在大户人家做过事.是个有眼色的,一看罗天珵尴尬,就立刻明了他的用意,连忙道:"郎君和太太尽管住下,你们遇到了强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钱财失了不算什么."
她是以为,这小夫妻的钱财早被歹人抢光了,不过她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赶人走.
这郎君一身贵气,本来是有恩的,这么一赶结了仇,那就太蠢了.
罗天珵憋着一口气进了屋,想从系在甄妙身上装银子的荷包里取两块碎银子,手刚伸到那里扯了一下,就被一双手按住.
罗天珵还以为甄妙醒了,可再一看,她双眼紧闭,呼吸均匀,分明睡的正香,那双手却死死捂着荷包不放手,那模样,就跟护食的小狗崽子似的.
罗天珵又好气又好笑,却不忍弄醒她了.
既是知道了妇人反常的原因,反倒不急了,干脆留在这里养伤.
一动不如一静,那些豺狼虎豹阴谋陷阱,目前还难以断定到底是哪一方的.
他们夫妇是被殃及的池鱼,还是本来就下手的对象,亦未可知.
实在是事情一旦和天家有了牵扯,就太扑朔迷离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哪怕此事原本和二叔无关,到如今,他也不可能放任自己顺利回京.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不是么?
罗天珵嘴角噙了一抹冷笑.
为了少生事端,二人并不出去,只给了银钱让妇人买些伤药来.
那小哥名阿虎,继承了父亲的本事,也是个小猎手,既要上山打猎,受伤就是难免的,妇人偶尔去买伤药,倒不惹眼了.
这伤一养,就是大半个月.
厩那边早乱成了一片.
昭丰帝极为震怒,那冷箭在他看来,绝对是冲着初霞郡主去的.
厉王蠢蠢欲动,靖北之乱是早晚的事,而蛮夷毗邻靖北,他怎么会甘心初霞郡主顺利和亲.
救下初霞郡主的甄四,无疑就是立了大功,更别说罗天珵的救驾之功了.
在昭丰帝心里,早把罗天珵视为近臣,是要好好打磨培养,留给下一任皇帝的.
他们二人要是出了事,打脸又伤心.
救援的人手一**派去.
整个北河,陡然热闹起来.
镇国公府却是有些凄冷,老夫人强撑着病体,一字一字读着北河传来的消息.
田氏慌张走了进来.
宋氏不待她说话,就迎了上去:"二嫂有什么事慢慢说."
老夫人可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了.
田氏却没有理会宋氏,红着眼圈道:"老夫人,刚接到消息,说,说寻到了大郎的遗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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