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菀霏记挂着天井内的嫁妆,本来都放在自个儿院子里,待过几天进侯府时,再由家丁提前送过去,这会怎么被人扛到主院来了?
秋雨连绵,今天还没断,其中有几个箱笼里装的是丝滑娇贵的天蚕锦和细绫缎,不能沾水啊!
她眼一红,心急如焚,推开黄四姑就要冲出去:“混蛋!趁我不在,竟去主子房间偷东西,是哪个奴才擅自做主办的事!”
黄四姑这次可就没客气了,直接眼色一使,两个婆子将云菀霏拎了回屋:“二姑娘,老太太过来了,自有主张,你别急。”
怎能不急!笑话!又不是你们的嫁妆!云菀霏一跺脚,刚一侧脸,正对上童氏的老脸,皱纹迭起,眼色森厉不满,显然是对她刚才那句斥骂动了心怒。
云菀霏喉咙一动,吞下,退了几步,心不甘情不愿,咬着唇:“奶奶。”
“呵,二姑娘还知道唤老身一句奶奶?不敢当啊。明明看见我来了,还在口口声声问哪个奴才擅自做主。这是骂到了我头上么?”昨儿开始天气转凉,阴雨缠绵,童氏又在主院站了半天,今早上一起,犯了老寒腿,膝盖发酸胀,走起路来拿了根拐杖助行,此刻拐杖重重一跺地,“轰”一声,极能壮势。
平日,童氏都是喊膝下的孙女儿姐儿,今天一来,却直呼二姑娘,显然已是拉远了距离。
云菀霏脸色变了,声音开始不稳:“奶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奶奶叫人将孙女儿的嫁妆抬走的么?”
“嫁妆?”童氏冷哼一声,“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去别人家当个妾,只会给娘家损名声,毫无益处,还要伸手找娘家要东西!我就没从听说过,天下有哪个当妾的还有嫁妆!”
“那奶奶想要怎样。”云菀霏捏着脾气,她本就娇纵,对这个从没相处过的祖母,哪里有什么感情,现在见童氏叫人将添香礼从自己屋院里统统搬出来,恨不得好生咒她一顿。
童氏神色严肃,狭长眼眸一动,在大儿媳妇的搀扶下,拣了个临窗的大炕坐下:“晓得你再过几天就要离家了,你娘如今这个样子,怎能主家,只有由我与你姐姐暂时打理,今儿早上,沁姐儿将你的陪嫁物清单拿给我看了一下,我点算了一下你的添香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太多了,不合适,先交上来,待我清点之后,再给你安排哪些该带,哪些不该带!”
“奶奶,怎么能这样,娘都为我备好了——”云菀霏吃进去的肉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这老婆子管得还真是太宽了!
白雪惠虽晓得这个时候与童氏对着干不好,却也只能忍着下身的隐痛,支着身子:“婆婆,老爷也说过,不准霏儿拿那么多,大部分都是儿媳妇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绫罗首饰等私产,并没动用老爷的——”
“笑话,”童氏冷冷剜去,眼中宛似生刀俎,看得白雪惠避无可避,浑身刺痛,“你一介妇人,能有什么私产,还不是我儿子平日给你的!亏你好意思说!”
白雪惠捏紧拳,老太太这是要活活吞了自己的东西么,这十来年千辛万苦积下来的东西,不就是为了叫自己跟女儿今后防身,能好好享受,如今难不成都打了水漂,便宜了童氏?恨只恨,现下没有任何反驳能力,又不能主事,白雪惠陷入从未有过的绝望,不料更大的羞辱还在后面。
“进来吧。”黄四姑见到婆婆的眼色,朝帘子外喊了一声。
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嬷嬷抬了一张担架进来,走到床榻边,要将白雪惠抬上去。
“这是干什么——”白雪惠双手撑着,朝后倾倒,眼睛瞪大。
“昨儿因一时情急,为保你腹中胎儿,才将你扶进主屋内,可你还认为有住在主屋的资格吗?”童氏说话也没什么避讳了,“瞧你血已经止住了,先搬到家祠旁边的小屋子去罢,老二因为你住在主屋,都不能进来好好休息,长此以往的,怎么得了,他可是要天天去应卯上朝的人,休息不好,精神不济,对着皇上不小心怠慢了,惹起龙颜震怒,可要丢了官职与圣宠!”
白雪惠摇头,喃喃:“不,我是当家主母,我是左侍郎夫人……我还刚小产,你们不能这样没人性……老爷,老爷知道不知道,我不信他眼下会这么对待我……”
话音未落,两个嬷嬷已是一人架着她的腋下,一人端起她腿,把她放到了担架上,因为她的挣扎,两个嬷嬷算不准力道,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丢,那担架是最简陋的,几根粗壮竹竿子绑在一块儿,连个棉絮被单都没垫一条,“咚”一声,伤口还敞着没封闭的小产妇人,哪里禁得起这么一磕,又流出了血,染红了裤裙,登时便疼得半晕过去。
“老太太,这……”一个嬷嬷沾了一手血,又怕出事儿,回头望了望童氏。
童氏皱眉:“一点小血而已,昨儿那么大出血都没死,命硬着呢!抬过去吧!”
两个嬷嬷瞬时就一前一后抬起担架,将半昏迷的夫人抬出了主屋。
白氏一走,童氏下令:“将院子外的箱笼分类,大的都抬到主院隔壁的库房去,小的首饰、饰品、古玩,都放进老爷的书房和卧室内。”
众人依话行事,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原本是白氏母女的私财,不消半会儿功夫,全都都充了公!
云菀霏早看呆了,这个祖母,果真还真是来劲儿了,这是十几年在乡下不问世事,一来就要大开杀戒,管人管上瘾了么?
她被禁足过,最清楚那是个什么痛苦滋味儿,不知白天黑夜,爹封了门窗,怕自己撞门砸窗,又将自己用铁链子锁在床边……简直就是惨不忍睹,生不如死,不过她到底年轻,身子也强壮,娘这个样子……去祠堂边的小柴房内住,能撑几天?
云菀霏见童氏一行人打点妥了,从散财的痴愣中清醒,连忙上前一抓老太太的袖子:“奶奶——”
“亏得第一天见面时,二姑娘自诩大家闺秀,怎么对着祖母长辈便是动手动脚么。”黄四姑将云菀霏的手不轻不重一拍,打落下去。
云菀霏只恨不得将这大伯娘捆了沉井,却只得忍吞,她如今没有亲娘的照应,若是闹起来,只会吃亏,反倒叫那盈福院的看笑话,压低声音,颤道:“奶奶,我娘……您准备怎么办。她也是一时糊涂,您不看功劳,也要看看苦劳啊。”
“哟,老身还当二姑娘抓住我,是想要回嫁妆呢,没有料到还是有些孝心啊,竟给自个儿母亲求情,刚才不求,现在人都走没影了才哀求,果真与你这亲娘一样,口蜜腹剑,表里不一!”童氏毫不留情,最后六个字,尤其重,说完,拂袖离了,只留云菀霏站在原地,簌簌抖动。
*
得知云菀霏的陪嫁物被洗劫一空,全部还原家中时,云菀沁正在制三花益颜酒。
三花,乃桃花,红花,合欢花,配上冰糖五十克,上好白酒一千克,一同置放于绢制药袋中,再投进容器,加盖密封,放在阴凉处浸泡三十天以后,就能开封饮用了。
花酒甘甜,沁爽,比男子喝的烈酒度数要低,适合女子的口感,且能活血益肤,有美肤效用。
封坛子时,初夏回来将今儿早上的主院的事汇报了,白氏迁屋,这些年的小金库,自掏腰包为女儿备的嫁妆,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又是一笔报应。
云菀沁手一顿。
前世她母女夺自己嫁妆,私吞许氏产业,今生十多年的敛财也毁之一炬……怄不死白氏,也得叫她憋一口气。
云菀沁一边听,一边戴着薄蚕丝手套,将红纸贴在坛口,压了一压,低头轻呵一口气,大功告成,听毕,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正这时,妙儿也回来报信儿了,刚出去办差,去了一趟荷花巷的祝氏家,已将大姑娘的意思转达给了红胭,今天开始可以在京城选址择铺。
红胭早就在等着任务,一见妙儿来,喜不自禁,二话不说,立马点头应下。
既是店铺,肯定是选在繁华热闹的地方为宜,邺京最繁华的的路段在哪里?肯定是魏王府所在的御街上,沿街都是顾客爆满的店铺,最冷清的路段在哪里?那就只有北城的秦王府地段当之无愧了,鸟儿经过只怕都不会逗留,平均一两个时辰才会经过一辆马车……
啧,怎么想热闹地儿,倒联想到他住的地方去了?云菀沁敲敲脑袋,马上转移了思绪。
不过,御街虽好,也不是她如今能肖想的,一来,店铺的年租金贵得离谱,更别提买了,二来,就算你有银子,还不一定买得了,多少人在抢呢,可御街的店铺就那么多,怎么够,那就只有看哪个有背景。
所以听闻御街店铺的每个老板背后,都有一两个权势人物在支持的。
这两点……云菀沁现在都没法儿满足,其实就算能想办法争取,她也并不打算一开始就那么高端,所以看中了另一个地段,在南城的进宝街,顾名思义,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生意人聚集的商业街道,虽比不上御街那些豪奢店铺,却也是商铺云集,京城百姓零售采买的好去处之一。
所以,云菀沁叫红胭先去进宝街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
红胭每天去看,碰到合适的当场用笔记下,按大姑娘说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按照云菀沁的要求,除了记录店铺的具体地址,面积,柜面宽窄,所卖货物,还有每半个时辰的吞吐人流量、每日高峰期和低峰期人流的悬殊以及掌柜和店员有多少,若碰到难得的好店面,也会亲自上去攀谈两句。
红胭每天都是忙得不亦乐户,一身汗水地回来,可到底比在万春花船上过得快活多了。
云菀沁叫她搜集信息,也不光是为了寻找好铺子,还为了比较一下进宝街上其他铺子,准备工作充分一些。
晌午过后,童氏那边便来了个婢子传话,说是老太太叫大姑娘合计合计,看看三姑娘过门,带些什么过去合适。
云菀沁笑了,那么大一笔财物,老太太既然收缴了,肯定就不给了,依她现在对白雪惠的怒气,想必连一个铜板都懒得给云菀霏,只是,毕竟孙女儿从侍郎府出去,为了儿子的体面,才不得已而为之,总不能真的叫云菀霏空着手进门。
童氏初来乍到,也不知道京城嫁娶的规矩,满云家一扫视,没个合适的可以商量,那方姨娘虽是个妇道人家,可只是婢子转成的通房,连字儿都认不全,想来想去,只有问问大孙女儿了,她年纪在几个闺女中最大,之前还管过一段日子的家务,虽也是个没出阁的,但既然是城里的千金,多少也是听过。
云菀沁沉吟片刻,叫婢子转告过去:“转高祖母,孙女儿建议,添香礼不如用一座花梨木梳妆玉镜台,一床子孙满堂银丝绣被,一面黛蓝纱帐,意图好,正适合二姑娘。”
婢子疑道:“大姑娘,这些分别是个什么意图?”
云菀沁浅笑:“梳妆台,叫二妹过去珍惜容颜,毕竟,妾与妻不一样,妻子容貌就算衰老,尚有身份与地位,不会叫人小看,膝下嫡出庶出的子女,都得尊敬地喊她一声母亲,可享一世的幸福安康,可妾室,就只有靠容貌维持宠爱了,色衰则爱弛,再不受人重视,所以那梳妆台,是提示她要时刻照镜,切勿叫美貌凋谢;子孙满堂金丝绣被不用说,妾室过门,夫主对其最大的指望便是开枝散叶,三年抱两,生得越多,越得夫主的喜欢;至于那黛蓝纱帐,便是结合前两者,黛蓝,代表夜色,纱帐,自然是床帏用品,这个,我也不好多说了,祖母心里明白即可……”
婢子听了最后一个,脸色一红,大姑娘虽没说齐全,她却听懂了,妾室只是给男人泄*欲的玩物,那黛蓝纱帐,便是叫二姑娘这玩物当得久一些,勾得夫主子夜夜入她春帐。
不过,可别说,大姑娘提议的陪嫁礼,倒还真是一阵见血,简单有力,而且估计正中老太太的心意,老太太如今哪里想给二姑娘什么嫁妆呀,这礼物,意图既适合妾进门,最关键的是,不贵重,老太太肯定愿意。
婢子记在心里,行过礼,一溜烟回了西院,将大姑娘的话,转给了童氏。
果不出她所料,童氏一听,笑开了花:“我就说,还是沁姐儿最知我心,最是懂事!”
黄四姑正在一边伺候着斟茶捶腿,哪里有不顺着婆婆心意的,笑着接口:“是呢,全家的女儿,数沁姐儿最是聪慧,结发嫡妻生的,就是比那歪魔邪道偏门生的要厉害,可别说,俺看这二叔家的女儿,也就只有她能出人头地,嫁个高门,为云家争口气了!”
黄四姑只是随口一说,童氏一听,登时就心眼儿咯噔一响,放进了心里,说起来,沁姐儿还有半年多就及笄了,城里的女孩儿比乡下的女孩人嫁得晚一些,可沁姐儿这个年龄,就算不成亲,也至少该订下一门固定亲事了,之前本来有个与侯府的口头婚事,现在没了,倒是可惜……
老太太微微一叹,若是趁自己在京城时,给这大孙女定个朱门贵户,一来放心,二来回去也好炫耀一番。
*
童氏做事儿爽利干脆,说干就干,照着云菀沁的意思,将那陪嫁的三大件准备好,在云菀霏出阁前夜,叫人放进一个箱子里,抬了过去。
云菀霏也听说了,童氏还是给了自己一笔添香礼当陪嫁物,可不用说,比起之前白雪惠准备的,实在天壤之别,一派人去打听,竟只有一个箱笼。
才一个箱笼……能是什么好东西。
云菀霏总不能奢望里头全是金砖,可心底还是存着一线希望。
而且就连这么一个箱笼的陪嫁礼,童氏还像是不放心,出阁前才叫人抬到二姑娘的院子。
云菀霏忍不住,入了夜,叫翡翠和即将陪自己过去的碧莹拿进来给自己瞧瞧。
翡翠与碧莹合力抬了个三十尺宽,十尺左右高的梨木小箱笼进来。
打开一看,那些东西,可没把云菀霏鼻子气歪,手一挥,“啪”的一下,掀翻了箱笼,想着还不解恨,抽起一卷绣被就要拿剪刀剪!
碧莹连忙扑上去拦了,这可是老太太准备的,明儿一早,天不亮就得先抬去归德侯府,不能有闪失,示意翡翠赶紧将箱笼安全弄出去。
翡翠刚抱了出去,云菀霏一把剪刀丢在地上,哐啷一响,发狠地诅咒:“这就是云家给准备的陪嫁礼!好,好!现在一个个瞧不起我当妾,今后等我高升了,可别想来高攀我!那老婆子,那乡下泼妇,还有那盈福院嫉的小贱人……我叫她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碧莹憋不住,道:“似是大姑娘提议,老夫人才这么准备的。”又将这三大件儿的寓意,都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云菀霏一听,气得脸红脖子粗,又是一阵乱砸乱打,好容易才被碧莹劝下来,见她气稍微顺一些了,才低声试探:“二姑娘,明天一大早,侯府就要来接人了,你今晚上可要与夫人再见一面,往后怕是难了。”
云菀霏被这一箱笼的陪嫁礼气得够呛,凭这几样嫁妆过去,那还不被归德侯府的人给笑掉大牙?尤其那慕容安的妻房,还是个王府出来的郡主,本来想借着娘亲给自己准备的丰厚嫁妆出个头,这一下可好,比到尘埃里去了!
说起来,还是怪娘不该这时候出事,影响了自己。
云菀霏心里焦躁,愤愤地说些气话:“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我这当女儿的说她,亏她还是个侍郎夫人,怎么就被两个乡下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踩了下去!弄到这般田地,害了自己,还害了我!若不是她事发,我怎么又只会有一个箱笼的嫁妆,还是些粗绫破纱,这叫我过门后,怎么见人嘛!谁还会重视我!”
碧莹见她这般自私,很是吃惊,素日只晓得二姑娘娇蛮任性,可没料到到了这种不念亲情地步。今儿遇到在家祠边小屋伺候夫人的阿桃,她正出来拿吃食,说白氏出血后伤口发炎,似是有些感染,这两天发热,一直没退烧,成日昏昏欲睡。
阿桃将那夜流产时大夫留下的药给夫人用着,却起不了太大作用,叫碧莹通知二姑娘一声,让她寻个机会,找老爷求个情,找个好一点儿的妇科大夫。
可眼下看二姑娘的样子,怎么会冒着风险找老爷求大夫,连去看一眼亲娘都不愿意。碧莹心肠不硬,又得了阿桃的委托,实在不忍心叫白氏在女儿出阁前都看不到最后一眼,支吾劝着:“二姑娘,听阿桃说夫人发烧了呢,嘴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您的名字,要不,还去看看吧。”
云菀霏听说娘病得厉害,口气这才平和了一些,可还是迟疑许久,蹙眉道:“不是我不孝顺,更不是我良心被狗吞了,可娘如今犯的是害人命的大错,要不是当家夫人,在外面,早被丢到官府大牢里去了,这种风口浪尖,我怎么好去探望?那天你不知道,我才去主屋看了一次,祖母就领着人冲进来,那阵仗吓死人……我如今已经受了牵连,嫁妆都被减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去一趟,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又要受什么责罚!得了得了,你等会儿出去想法子与阿桃碰个面,叫她转告娘一声,就说叫她别多想,好好将养着,忍耐着,等我过门后,再找机会来看她。”
在娘家都不愿意挪步去看一看,还指望出阁了回来看白氏?
碧莹暗下叹气,心念一转:“二姑娘这会儿不就是愁嫁妆单薄,怕过门后没东西防身么,奴婢说个不该说的话,夫人到底在侍郎府待了十多年啊,给您准备的嫁妆,不可能是全部私产啊。”
云菀霏一听,醒悟了,娘手头指不定还攥着财物呢,这丫头倒是灵清心亮得很,本是懒懒散散的,一下子就跳起来:“走,去家祠那儿。”
秋雨停歇,夜色如巨大宝石,光洁如洗,繁星点缀。
家祠旁边有个小破屋,紧挨着祠堂,冬不避寒,夏不避热,屋顶有破漏处,一缝风雨,也抵不住,风雨直往里面灌,便是当初关过陶嬷嬷的地方。
白雪惠如死尸一般,躺在这里已有好几天,除了阿桃每日来往两次送些吃食,再喂一餐药,无人问津。
这日入了夜,白雪惠的伤口又扯疼起来,正趴在破絮小炕上呻吟着,门咯吱一声,勉强支起脑袋,竟是女儿来了。
云菀霏见娘这个样子,也是震惊无比,哪里知道短短几天竟成了这样子,前几天还没拉来这里,在主屋时还有几分人相……如今这场景,比自己禁足在闺房那段日子,更要凄凉。
白雪惠乱糟糟的头发几天没洗,形如鸡窝,散着异味儿,甚至还添了几根银丝,眼睛凹陷,嘴唇干燥。
原先她也瘦,不过是惹男子恋爱的纤细窈窕,如今一场流产之后,却是有如风烛残年的老妪,失尽了水粉,干瘪不堪,老了一二十岁。
白雪惠见着女儿,惊喜:“霏,霏儿……来了,快,快来娘这边,你爹和奶奶没见着你吧。”
云菀霏闻到一股恶臭,该是尿液的残留还没清洗干净,闭住气,干巴巴答了一句“娘”,然后不易察觉地坐在炕边,距离有好几尺远,并不敢亲近。
白雪惠看得出来女儿的避忌,却也并不责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眼下接受不了也是自然,这个时候能来,就足够有孝心了。
碧莹却有些感喟,要不是暗示二姑娘夫人可能还有余财,她哪里会来,她这不是来孝顺体贴,是来继续搜刮。夫人也真是可怜。
果然,没坐一小会儿,云菀霏就对白雪惠说了,祖母克扣自己嫁妆,按照云菀沁的意思,只给了自己一个梳妆台,绣花被和床帐当陪嫁礼,然后便开门见山,银白小尖脸儿一挤,生生弄出几滴眼泪:“娘,女儿要是带着这些过门,日后肯定是直不起腰的,娘看看,还有没什么办法。”
白雪惠就算病糊涂了,这会儿也猜出来了,女儿来伸手要钱了,心里不免很是悲凉,原来自己生养的女儿,到了关键时刻,没想过救自己,也不是真心来慰问自己,而是再剥自己一层皮。
可也没别的法子,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以依赖了……
这次替云菀霏准备陪嫁礼,她虽然几乎耗尽了小金库,确实还有一笔财产仍没动用。
那笔银子数额不小,存在裕豪钱庄,兑换银票也被她放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稳妥地方,幸亏如此,不然这次也会被老太太搜罗出来,归还云府库内。
那笔财产不能乱动……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需要那笔银子来防身,连那笔银子都没了,她就彻底完了。
“霏儿,”白雪惠颤抖着干裂的唇,语气包含着歉意,“娘也想帮你争一口气,可,可娘的银子,都给你做陪嫁礼了,再,再没有了……”
沉默了这么久才说,心里会没有鬼?肯定还有银子藏着,不愿意拿出来。
云菀霏性子急,见娘不肯拿钱出来,刷的一下站起来,眼泪早就没了:“到了这个关头,娘还藏着银子干什么?莫不是银子还比不上我这个女儿重要?”
“我真的没有。”白雪惠咬咬牙,坚持重申,这个女儿口气大,性子骄,脑子却不见得多理智,这么一大笔钱,绝对不能交她手里,否则,一定会便宜别人。
碧莹忙上前劝:“二姑娘,或许夫人真的倾囊已空了,您也别为难夫……”
云菀霏冷笑,一把推开碧莹,撕破了脸皮:“什么倾囊已空?我是她女儿,她是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管了云家这么多年,怎可能只有那么点儿私产?娘,不是我说难听的话,我如今出阁这样寒酸,就是被你牵累的,还有,我现在是你唯一的女儿,你没儿子了,你心心念着的儿子已经死了!你以后怎样,基本就是靠我了,我要是混得好,说一两句,指不定爹与奶奶也会原谅你,在云家给你依旧留个位置!”
“你……”白雪惠气翻了,这就是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出来的好女儿啊,拼着一口气捏了一个枕头朝她丢去,“你这个不孝女!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还不如一生下就把你给坐死!”怪只怪自己,是她的宠溺无度,才将这女儿养得自私自利,凉薄娇蛮,毫无是非观,而且还完全没有大脑!
云菀霏一躲,偏过那枕头摔打,见今儿肯定是拿不到银子了,气急败坏地叫嚣:“那从今后,女儿去侯府过女儿的荣华富贵生活,娘就守着你的银子过下半辈子吧!”说着,领了碧莹离开了。
白雪惠呆呆地倚在床榻上半刻,泪水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若是之前,还算有点儿希望,现在跟女儿决裂闹翻,却是真的恍如身陷泥沼,呼吸不到一点儿新鲜空气。
难道又要找妹妹吗?
之前女儿的婚事,尚还好,可如今是家事……妹妹又怎么管得了?
就算她是当今皇后,也没理由插手管理臣子家中的內宅事!
寒冷,将她一寸寸包裹。她几乎忘记了下身的撕扯疼痛。
不,她这辈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依她的期望,应该是平平安安为老爷生下云家的继承人,不易察觉地打压那前房生下的嫡子,将他神不知鬼不觉掐灭在萌芽中!
而那嫡长女,更不用谈,凭着比自己的女儿早出生几年,就想当上侯府少奶奶?没事,嫁过去就嫁过去吧,先给她喂点儿狼虎药,让她失了女子最重要的生育能力,再拿她的正室位置当跳板,让女儿去借机亲近那侯府少爷,顶替她……最终,她的位置还是自己女儿的。
这一步步的计划,白雪惠早就安排得无比紧凑,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次!
若是真的照着来,这云府的人生赢家,迟早就是她母女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自己还没来得及下手前,突然来了个大变化!一切都与自己的设想不一样了!
呜咽一声,白雪惠攥紧被子,如受伤的母兽,声音戚哀,闷闷嚎哭起来。
第二天,熹光未现,家丁来了二姑娘的西院,将陪嫁箱笼挑了出去,趁着破晓前,去往侯府。
云菀霏也起了身,梳洗过后,碧莹为她绾发化妆。
铜镜内,女子豆蔻年华,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之一,不无娇嫩美丽,下巴尖尖,颊儿粉粉,可却陡然一变色,隐不住凄凉和愤怒。
云菀霏一拳砸在梳妆台上,自己本该是奴仆成群,十里红妆,堂堂正正地在大太阳底下,身穿凤冠霞帔,被八抬大红轿迎入归德侯府的,可现在呢,一身代表妾侍的粉红新娘装,身后只有一个陪嫁丫鬟相随,嫁妆不过一个箱笼,侯府来迎自己的只有两名老家奴,只能趁着天还没亮过去,去了,还只能走侧门,不能从正门进。
“时辰不早,该出阁了,二姑娘了。”碧莹低声道,牵扯着云菀霏的裙角,搀了出去。
天色半明半暗之间,万物仍未苏醒。
云菀霏狠狠含着一口怨气,走到门口,妾室出阁使用的彩轿已等了半刻。
一名侯府中年婆子是这次做主的,姓詹,见新人出来,迎过去,先自我介绍一番,又不冷不热地说道:“云姨娘上轿罢,天快亮了。”
云菀霏一听姨娘二字,又是一股气,见詹嬷嬷满脸轻怠,不就是瞧自己排场寒碜么,手滑进袖口,递过去一包银子:“詹嬷嬷费心了。”
詹嬷嬷瞥了一眼那一小包银坷垃,她侯府家生奴,眼界大,什么大手笔没有见过,一看就能估量得出来包了多少,脸色越发蔑视,退了回去:“姨娘,到了侯府可别来这一套,咱们是大宅院,可不爱像一些低下的小门小户玩这种手段。”
云菀霏脸一愣,只见詹嬷嬷转过身去,嘴里还在跟另一名同来的侯府奴才嘀咕着,声音虽小,却显然不忌讳被人听见,飘来:
“……十两银子都没有,打发叫花子?嘁,亏她拿得出手,前儿老奴只是替大房的夫人顺便跑了个腿,出外买了些点心回来,夫人随便一甩手都是一根金簪子呢。”
大房的夫人,指的就是慕容安的正室夫人康宁郡主。
云菀霏吃了个瘪,脸色闹了个通红,咬了咬牙,詹嬷嬷却已转过头:“云姨娘还不上轿么。”
照理,该是奴才将新人背上轿。云菀霏皱眉:“不是该由侯府那边的人将妾身背上去吗。”
詹嬷嬷淡道:“来的路上,老奴闪了腰,强行背怕把您摔了,喜事儿倒成了坏事儿,另外那名随行的奴才又是个老头子,男女有别,不方便,您呐,自个儿多走几步吧。”
碧莹见侯府这副态度,实在惊诧,就算是接妾,也不至于如此怠慢,悄声道:“二姑娘,奴婢背您上轿子吧……”云菀霏胳膊一挣,怒道:“背什么背!”上前几步,自己进了轿子。
彩轿一摇一摆,凄凉又孤寂地在人迹稀少的街道上行着,天亮前,终于停了下来。
云菀霏估计已经到了归德侯府的侧门,正要掀帘门,詹嬷嬷已经提前将手伸进来,将一个盖头丢她脑壳上,这才将她搀下轿子,然后与碧莹合力将她扶了进去。
走了没几步,进了一间屋。
云菀霏心里有些奇怪,这是安排在侯府哪里?
侯府宽大,可……为何像是一进侧门,就到了房间里?
坐在个炕床上,云菀霏正要问慕容泰什么时候过来,詹嬷嬷在门口的声音飘来:“按规矩,云姨娘在新房等着二少,不要乱动,不要乱走,更不要出房间,不吉利。”说着关上门离开了。
云菀霏哪有那么听话,听詹嬷嬷脚步消失,马上挑开头盖,环视一周,顿时吸了一口气!
窄小一间房,也不知是不是慕容泰的院子里,家俬极其简陋,只有一张简炕,一张吃饭的食案,上面还有脏兮兮的可疑的痕迹,一架挂衣裳的屏风,再无其他。
没有龙凤红烛,没有瓜果喜糖,没有合卺酒杯……整个房间,一点儿洞房花烛的气氛都没有。
拉下头盖,狠狠拍在榻上,云菀霏气得只哼哼,叫道:“碧莹!碧莹!你死到哪里去了,快进来!”
无人回应。
等了半日,没人过来,已经是大中午,云菀霏早上起得早,本就没吃,这会儿,肚子咕噜叫了半天,感觉到饿意,可一眼能够望到底儿的房间,哪里有半点能下嘴的吃食。
只能继续忍着,慢慢困了,睡着了。再等醒来,窗棂外,已经是一片余晖,已经是黄昏了。
一醒来,饥饿感更重,云菀霏几乎是前胸贴后背,又大叫了几声碧莹的名字。
仍是无人回应。
夜色一点一点降临。
不对,有点儿奇怪。云菀霏哗啦一下站起身子。
在房间里待了一天,没有一个下人来关心一下就算了,为什么门窗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是侯府,再怎么也会有几个走动的丫头。
咚咚几步,她冲到门口,使劲儿扒开门闩。
门开了,夜幕四合,已经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云菀霏站在廊下,眼睛瞪大,惊呆了须臾,然后疯了一样跑到天井内,四处打量。
她与慕容泰偷情时,去过他的院子,这里不是慕容泰住的院子,更不是归德侯府。
这是哪里?
比房间还要简陋的四方小宅院,天井内一个孤零零的水井,一株叶子即将凋零的老槐树,角落搭建了一个泥土小矮房,看上去,像是一间小灶。
“这是哪里——来人啊,来人啊——”云菀霏快要崩溃了,她不是被侯府的下人迎进了侯府么,不是在新房里等着慕容泰来么……这是什么鬼地方!
终于,小院栅栏门一开,有人影匆匆回来了,走近云菀霏身边就跪下,哭起来:“二姑娘!”
是碧莹。
“你去哪里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在哪里——”云菀霏眼珠子瞪得紧紧,抱住碧莹的肩膀摇起来。
今儿轿子停定,碧莹一见这小宅子,也是吓了一跳,她虽然没来过侯府,却也确定这里绝对不是侯府,感觉就像一座简陋的民宅,可詹嬷嬷马上扫来一眼,目光极凶悍,她哪里敢出声,既进了侯府的门,就是侯府的人,不管将二姑娘安置在哪里,她一个奴婢,能说什么?
与詹嬷嬷将二姑娘扶进去后,碧莹便被詹嬷嬷拽到了院子外面,忙问到底怎么一回事,怎么没进侯府,跑来这么个地方。
詹嬷嬷笑得凉飕飕,睨了这丫头一眼:“虽不在侯府,倒也不远,就在隔壁的巷子里,这独门独院的,不挺好么,不用在大宅门里与人打交道,不用看着别人的眼光过活儿,自己过自己的,多滋润啊,奴婢呐,想还来不及呢!”
碧莹呆了,什么意思,这是说二姑娘独自一人在侯府旁边的小宅子里生活,不能进侯府?
那跟外室有什么区别?
外室,那可比妾还不如,妾可是有手续,被人承认的,能够光明正大跟夫主住在大宅院里的啊!
碧莹一下子慌了:“詹嬷嬷,奴婢家二姑娘是作为妾室进门的啊,怎么会住在外面,谁安排的啊,侯爷可知道!”
“痴丫头,”詹嬷嬷啧啧,“还能有谁安排的?妾室进门又怎样,是哪一条律法说过,妾室要像金菩萨一样地敬在家里,不能放在外面养?二姑娘且先住着,反正这儿离侯府也不远么,老侯爷隔几日若是心情好,说不定将二姑娘请回去呢!”
碧莹正是发怔,詹嬷嬷将她隔壁又一架:“你也别想闲着,既是你家姑娘带来的丫鬟,就也是咱们侯府的人了,今后,每日白天寅时之前要去侯府厨房做活儿,晚间酉时以后再回来,顺便也能给你家姑娘带一天的饭菜。”
这,这岂不是把二姑娘当猪当狗一般,放在外宅圈养着?
碧莹吸了一口冷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詹嬷嬷与另一名侯府家丁拉走了。
这不,刚在侯府的小厨房里做了一天的活儿,才回来。
听完碧莹的话,云菀霏早就哽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再看碧莹胳膊上挂着的一个破篓子,掀开一看,是吃剩下来的几碟菜,还有一碗白米饭,气得想要掀翻,却又不能,——一天还没吃,这是今天唯一的饭菜了,弄洒了,自己饿肚子而已。
“二少呢,有没有见过?他有没有说什么?他今儿……不过来么?”这是最后一线希望。
碧莹垂下头:“奴婢在侯府见着二少时,二少正在后院逛花园……这才第一天,老侯爷刚下了命令,二少就算想过来看二姑娘,也估计得缓个几天吧……”
云菀沁冷笑:“将我一个人安置在外面,他们就不怕我跑了么!”这话说出口,又马上收声,自己都好笑。
跑?他们只怕巴不得。一个逃妾而已。正好甩掉自己。
堂堂侍郎府的二小姐,哪里会想到沦落到这个地步,云菀霏打掉牙和血吞,缓缓将那篓子盖上,那慕容老侯爷,竟是厌恶自己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姨母的斡旋,老侯爷迫于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贵妾的名号倒是给了,让自己享受的却是外室的待遇,连侯府的门都不许进。
细长的手指轻微颤抖,哭都没眼泪,她终于明白,云菀沁曾经对自己说过“但愿妹妹在侯府过得好”,是什么意思了。
*
云府这边,红胭跑了几天,看了几间铺子,每天会与妙儿在外面见一面,将看中的情况简单叙述一遍,或者干脆用信函转交给云菀沁。
云菀沁从中倒还真的挑中了一间。
店面位于进宝街的中前段,位置很好。
太靠前,许多采买的客人还没停下脚步,太靠后,很多客人也懒得逛那么深。
铺子原先是干货店,前后左右都没有无脂粉铺,也就是说没什么竞争,胖胖的东家是外乡人,打算结业回乡,正好在转让店铺。
只是胖老板要价太高,死活不松口,超出了云菀沁的预算,便也只能叫红胭帮忙讨价还价。
她没看错人,红胭到底在风月场所混迹过,一张嘴舌灿莲花,若是一般人讲价讲了几天,那老板早就一个扫帚赶出去了,听都懒得听。
偏偏红胭很会周旋,人也生的得艳丽,老板每次见她来,态度极好,还会热茶椅子招呼她。
尽管如此,胖老板还是不肯松口。
这天,红胭又来了进宝街,直奔那家店铺,正想着今儿该怎么跟老板交易,台词都准备好了,可这次,胖老板还没等她开口,已经是摇摇手,颇为惋惜:
“姑娘,不好意思,刚来了个人,已经将铺子订下了。”
红胭吸了一口气,云菀沁就是瞧中这一家,现在估计得失望了,来气儿了:“老板,你这人做生意怎么这样啊,我不是跟你讲好了,说这铺子我肯定是要买,眼下就是谈谈价,不然也不会来回跑几天,你怎么还给别人看啊,昨儿来还没一点儿消息,怎么这快就被订了?你有没有诚信啊!不成,这是我先看中的,你要付定金,我这就先付,你千万得拒了那人!”
胖老板也是恁的无奈,一摊手:
“姑娘,口头承诺算什么,您之前可没下一锭银子当订金啊,可人家那客官,一来二话不说就爽快甩了一张隆盛银号的银票,我,我不能跟钱过不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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