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在小太监的引领下,秦立川疾步到了议政殿后面的净房。
半柱香的功夫,秦立川一身轻快,提好裤子,绑了腰带出来,心中骂骂咧咧着,见了鬼,都快告老还乡的人,今儿大大在皇上和臣子面前丢了面子,怎么回事,肠胃素来没有这么弱呐,刚走出净房,门口等着的小太监正望着自己,脸上的笑极有深意:
“秦尚书现在肚子没事了?”
秦立川老奸巨猾的人,当然不会认为小太监这话是在嘲讽自己,一怔,那茶……难道是那茶有问题:“是你?”
“嗳哟,小的哪有这种地包天的胆子啊,不折杀奴才么,”小太监嬉皮笑脸,却拂尘一扬,迎了几步上去,从袖口掏出个折子:“只是宫里的贵人恳请尚书大人,换个名单罢了。”
————
那边,云玄昶见秦立川去如厕,虽幸灾乐祸,却又度日如年,明知道秦立川的举荐名单不是自己,却抱着一只鞋还没落地的心情,听他念出来才安心,不然,心里总是压了块石头。
半刻,秦立川总算回了。
几名臣子见着,又不免交头接耳,暗中有些取笑。
秦立川这回却并没刚才的羞愧,反倒有些恍恍惚惚,走到中间,给宁熙帝谢罪方才的失态。
宁熙帝见他去了一趟净房,脸色变得苍白,脚步也很虚浮,估计还真是着了凉,体谅他两朝老臣,年纪大了,没有多怪罪,懒得多耗时间:“既然无恙,秦爱卿快些将举荐名单递上来吧。”
秦立川将袖口内的折子逃出来,颤颤巍巍地递给姚福寿,姚福寿将折子又转给了宁熙帝。
云玄昶捏紧拳,真是痛恨啊,尚书之位,莫非唾手可得时就这么飞了?自己是兵部的二把手,除了秦立川,自己最大,经验丰富,又曾在亲自督过几场战事,没有谁比自己更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了,如今却……
暗中扼腕叹息一声,云玄昶咬紧牙关。
半天,只见宁熙帝手持折子,头抬起来,望过来,竟正对自己,目光颇有些审视之意。
云玄昶神色一滞,圣上竟看到自己头上来了……还未反应过来,宁熙帝眯起雷霆威严的双目,略一点头:
“朕瞧,云卿家确实不错,本就是朕心中头三名的尚书候选人,果然,秦爱卿与朕想到一块儿去了。”
头顶仿佛被什么砸了一下,银光一闪。
云玄昶大惊,名单上面是自己?不可能——
秦立川见皇上竟早就瞧中云玄昶,更加只能顺杆子爬,瞥一眼云玄昶,道:“是啊,玄昶在兵部多年,是微臣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绝对能够统领大宣兵部,堪当尚书之职。”
那眼光,不是真心实意,倒像是含着几分迫不得己。
云玄昶刚被天下掉的馅饼砸中,没来得及多想,脑子还晕乎乎的,马上站起身:“微臣有愧,年资尚短,不过若能即尚书一位,必定鞠躬尽瘁,为我大宣继续卖命效劳!”
朝会散去。
待圣上先离开,官员陆续离开了议政殿。
云玄昶故意落到最后一名,走近秦立川,这老家伙,到底玩儿什么把戏,莫不是良心发现了,还没靠近,秦立川捂了肚子,糟了,那茶里的巴豆厉害得很,还没拉完,又疼起来了,见云玄昶过来,甩甩袖子,语气蔑视:”凭借裙带关系,妇人力量,就算能够当上尚书也就是个熊样儿!嗳哟,我肚子——不成——“说着直奔净房去了。
云玄昶前后一想,明白了些什么,正在这时,殿门廊下的一名红袍小太监走过来。
眼熟,像是刚刚站在秦立川后面的小太监。
小太监递了一封信交予云玄昶手里。
*
与此同时,云府。
晌午过后,妙儿从院子外回来:“大姑娘,老太太去了家祠旁边的小屋子,还领着家中一群人,叫您也过去一趟。”
云菀沁二话不说,放下手头活计,领了妙儿就直接去了家祠那边。
家祠边的小屋,多日无人问津。
白雪惠倒也是命大,挨过了这一劫,身下伤口并没继续恶化,这两天收了创口,高烧也退了,听说婆婆过来了,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却忍住惊惧,要阿桃去找把梳子和镜子。
等阿桃回来,白雪惠对着镜子,将毛毛糙糙的头发梳好,绾了起来,打了一盆清水,洗了一把脸,简单收拾干净了,坐在床边。
黄四姑伴着婆婆进来,见这弟妹脂残粉褪,憔悴了不少,也是有些暗下一惊,想前些阵子刚来京城,初次见这弟妹,还像个仙人儿一样,保养得极青春美貌,皮肤细滑干净,眉眼娇娇柔柔,发丝一根根儿地梳得齐整无痕,一身的衣裳,连个褶皱都没有,哪里像是二十大几奔三旬的妇人,放在乡下,顶多就像十*,可如今,面黄肌瘦,浑身有股难闻的味儿就不提了,那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凹得就像小沟,鼻子两边的两道纹路一下深了许多,衬得整个人像个干瘪小老太。
女人想要美,得花无数时辰保养,可要是老起来,几天便能做到,随便一顿伤心,难过,操劳,经历一场变故,竟是能完全变个模样,比易容恨不得还要快。云菀沁站在祖母后面,眼色淡漠,凝着白雪惠,白氏这个模样,她从来还没有看过,前世,应该自己是这个样子,然后白雪惠母女这么看自己吧。
这样一想,做个不轻易动心的人倒也好,起码不会动不动就为了薄情男人而悲伤,为了不孝女儿而难过,为了乱七八遭的极品而动怒。
童氏与黄四姑一样,微微吃惊白氏萎靡成这样,短短几日,凋零如残枝,瘦了许多,换了一身素白色的粗衣简服,长发绾了一个柔顺而低调的垂髻,显得无争无怨,比家中的婢子还没有存在感。
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童氏来之前,有过心理准备,想依白雪惠的性子,估计会叫苦连天,拼命诉说冤枉,抱着自己腿脚哭不已,如今见她淡定,有些出乎意料,却也没有多耽搁,将怀里的休书一拍。
白雪惠瞥一眼那纸休书,唇角添了一抹谈笑,衬得人宛如崖边被风吹得欲坠未落的花,有种绝境中的惨烈:“这可是老爷的意思?”
“连老爷的字迹都不认得了?饭桌上,老二亲自写下休书,旁人可没有编排过一句。”童氏冷道,果然还不死心。
白雪惠得知是云玄昶的意思,脸上神色更是诡谲,像在笑,却又包含着融化得看不见的雪冷意,依旧没有哭闹,好像所有的愤恨与委屈在一场小产和几天的病痛中,已经消失殆尽,并没有动弹,只是坐在床沿边。
”来人呐,压住白氏的手,摁手印。“童氏见她不动,吩咐。
两个老婆子上前,一个压住白雪惠的脊背骨,一个强行掰开她纤细得几乎一折即断的手掌,将拇指压在鲜红的印泥里,然后在抓到白纸上面。
白雪惠这才宛如从大梦中惊觉,异常狂暴地挣扎起来,尖叫:“不,我不摁手印,不摁——我是侍郎夫人,谁都抢不走我的位置,侍郎府我最大,老爷最宠我——我不摁!”
“压下去!别磨蹭!外面的车子还等着呢。”童氏手一抬。
外面的车子,白雪惠短暂一怔,她没有娘家,根都已经扎进了京城的侍郎府,休书一下,云家为免丢人,也不会允许她在京城生活了,肯定会把自己抛到见不得人的偏僻地方——说不定还会派人监管着——
白雪惠不知哪来的劲儿,死死犟着手,就是压不下去。
掰着手的老婆子见到老太太的脸色,再不迟疑,使出浑身解数,将白雪惠手掌“嘎达”一折,还没等她惨叫痛喊出来,已经硬性地朝底下的一方休书压下去——
门外传来咚咚脚步声,伴随着家丁的声音:“老爷——”
云菀沁心头一动,爹回来了?他将这事儿交给祖母打理,就是懒得面对休妻这种闹心又费精神的事,现在突然出现,难不成出了什么变化。
云玄昶几步跨进低矮潮湿的小屋,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趴在床沿边的白氏,直接就面朝童氏,声音压着低低:“娘,不能休。”
这声音虽然小,可屋子太窄,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白雪惠就像是当场被哪个神医施了一记强心针,立马还魂,早就涣散的眼神,霎时聚拢了光彩,干裂的唇轻轻颤抖,止不住的激动。
童氏脸色一变:“老二,这种女人,占着侍郎夫人的位置无所出,只会耍心眼,派人暗中加害前房继子,自私圈财,任何一条都犯了七出,莫说休弃,就算我这会儿将她丢官府去坐牢砍头都没问题,你对她还顾念什么感情?她为你教养出那种货色的好女儿,让你今后难得在慕容家面前抬起头,你就该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好东西了!”
“娘,儿子不是顾念感情,”屋子里上上下下人太多,云玄昶也不好多说,声音压得更加低,”请娘移步花厅,儿子再跟你说。”
童氏只差一步便能将这恶媳赶出家门,现在虽不甘心,却也知道儿子的脾性,拂了袖,哼了一声,走出屋子外面。
屋子内,一见婆婆走了,白雪惠哇一声哭出来,欲要扑过去抱住男子的腿,还没喊出一声“老爷”,云玄昶见她形貌可怖,肮脏得很,往后退了两步,皱眉,匆匆吩咐阿桃和另一个留下的老嬷嬷:“快快,把她给清洗一下,头发梳一下,衣裳也换了,还有,那手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断了?赶紧包扎一下,别叫人看出来……总之,弄得像个人样儿……等会儿有人要来。”
白雪惠的右手,被老婆子强行画押时掰折了,刚才哪里会有人注意,阿桃和嬷嬷这下一看,已经是肿了老高,马上按照的吩咐,打水拿衣裳拿纱布,忙活起来。
门口,父亲的话,一字不漏传进云菀沁的耳朵里,有人要来?她招手将妙儿喊过来,低声嘱咐:“在外面看着。”
妙儿明白:“嗯。”
云玄昶嘱咐完,出来了。
童氏见儿子出来,被云菀沁和黄四姑一左一右搀着,过去了花厅。
花厅门口,云玄昶见到云菀沁等人正扶着娘也要进去,犹豫了一下,阻道:“娘,这事儿,还是儿子与你单独说吧……”
看来又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怎会避人耳目,云菀沁唇角泛起冷意。
童氏使了个眼色,叫黄四姑和几个随行的嬷嬷和婢子退下,却紧箍住孙女儿的手臂,拍了拍:“嗯,叫四姑回去,让沁姐儿陪着我吧。“童氏也猜出几分,怕是有什么事儿或者人阻挠了儿子休妻,多个人,好多个帮手,孙女儿跟自己是一条战线的,又是云家二房的人,自然得留下,有什么,也好帮个腔,或者自己不大明白的,也能靠丫头解释一下。
云玄昶见娘亲坚决,只得答应。
三人进了花厅,云菀沁将门窗都关上,伺立于祖母身边,只见爹等门一关,便先变了一张脸,喜不自禁:
“娘,儿子今儿朝下会议,得了皇上的青睐,上了举荐名单,尚书的事儿,十有*成了,来日儿子成了二品正职,一部之长,您便是尚书之母了!改日儿子定得为您请个诰命夫人,光宗耀祖!”
“嗳哟,真的?”童氏一听,暂时忘记了家祠那边的挠心事儿,也是喜得直哆嗦,“我就说,我养出来的儿子,必定是了不起的!即便出身乡下,没有那些官宦子弟的优越条件又怎样,还不是凭借自己能力,不靠外人,也能大大的强过那些纨袴膏粱子弟!四十不到便成了兵部尚书,有几个人能做到!好,好,我儿争气!”
云菀沁心下一沉,瞧爹爹这几日的样子,那尚书的职位怕是泡汤了,昨儿还一副落水狗要死不活的样子,今儿怎么就雀屏中选了?
而且……还上了举荐名单?
她听说那举荐名单是即将致仕的原任长官亲自提笔推举,然后在圣上面前引荐,可,那秦立川会举荐爹?
八字那事后,云菀沁隐约也是知道,云玄昶在兵部很不得意,处处受那秦立川的打压,秦立川是个小心眼的人,一辈子都怕别人害自己,怎会突然又大度起来,在这种重要的时刻,帮爹一把?
联系白雪惠休书被拦一事,加上云菀霏被侯府接纳一事,云菀沁心眼慢慢清明了。
果然,云玄昶先报完喜讯,让童氏心情好了一些,才收起笑容,暗示:“这次儿子能够成功得到皇上的青睐,有机会当尚书,全靠宫里的皇后娘娘帮忙。”
还真是的。又是那朝中人在兴风浪。云菀沁不动声色地凝视对面喜鹊登枝圈椅内的父亲,心里满满都是鄙夷,为了加官进爵,妥协了后宅之事,放过作恶的妻房,这是变相承认白氏害人之事无碍,完全不顾念弟弟和自己险些丢掉的命啊。
童氏却还没反应过来,纳闷了:“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帮你?”
“对,皇后娘娘。”云玄昶重复。
见童氏望过来,云菀沁垂下头,轻轻给祖母解释:“皇后娘娘蒋氏身边的一名得力女官,便是白姓。”
这下,老太太就全明白了。
原来白氏那个在宫中当奴才的妹子,就是皇后的人,儿子这次仕途畅通,就是后面那层裙带关系。
刚刚才夸赞了儿子凭借她的教导与个人能耐爬到高位,话音还没落多久,知道是靠的女人,还是个差点儿被云家休掉的、万般瞧不起的女人,童氏一下子懵了,脸色尴尬,半紫半红,喉咙咔咔两声,吞吐:“当你多争气,坐上尚书位置,竟是靠女人……”
云菀沁心里嗤冷,从头到尾,这爹几时又没靠过女人?
少年时,云玄昶靠的是妙儿的生母在乡村纺织种田,红袖添香,冬捂被,夏扇风,供他进京考试,进了京城,云玄昶靠的又是许家的财力支撑,装作单身纯良青年,骗娶了单纯的许家小姐,获得丰厚的嫁妆与许家在京城的人脉,到了如今,那白雪惠的妹子得知他要休妻,怕是以官位相要挟,又让他放弃了原则,不顾正邪善恶。
奶奶啊奶奶,你不该质问他靠女人上位,而是该问他,什么时候能不靠女人。
云玄昶听了娘亲的质问,脸色一红,久不说话。
其实云菀沁心里想的,童氏哪里会不知道,儿子这一辈子的几个女人,哪个没有受他剥削和利用?
她以前总在乡下津津乐道,与街坊说这儿子从小就有读书的慧根,加上自己的打磨,才能一朝成龙,时间久了,童氏飘飘然,早就一直认为儿子就该是这个样子,当年他回乡害了结发农家妻子的事儿,老太太也选择性失忆,宁可告诉自己,那只是儿子无奈,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才给他当头一棒,清醒过来,这个令自己最自豪的儿子,一路上位,并不见得是依靠自身的能耐,用的手段非但是见不得光,还是当下世人最是不耻的手段,——靠女人,靠裙带关系,用完了女人,还要将那女人一脚蹬下去。
童氏虽有几分自私小性儿,重男轻女,又极其护短,却又不乏乡下人的传统思想,心眼也很实诚,丁是丁,卯是卯,否则当初怎会将妙儿从襁褓里抢救过来,不让儿子加害?
在老太太心目中,男人靠女人爬起来,是个很丢丑很见不得人的事,就跟出卖色相的男妓差不多了。
沉默半晌,童氏颓丧了许多,对于儿子升官也不像之前那般的兴高采烈了,继而,想起什么,眼色一沉:“那就是说,这个恶妇,你非但休不得,还得把她供起来,是不是?”
“也不是这个意思,”云玄昶汗颜,“只是人家毕竟帮了儿子这么个大忙,所以暂且……就先放过白氏吧。”
“什么叫放过?继续留在云家的主屋吃香喝辣,当侍郎夫人?然后就此将她害人的事儿抹平?当什么事儿没发生?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童氏心气一上,拐杖重重敲地!
云玄昶出了一头的汗:“也不是,也不是。”说是这么说,语气却也很坚定。
云菀沁悄悄看他样子,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势必不会休掉白雪惠了。
童氏冷冷道:“那你怎么安置她?”
若不休弃,那就还是侍郎夫人。
白氏之事,童氏没有闹大,毕竟杀害嫡子,这事不小,她不怕白氏被人戳脊梁骨,只是一来儿子正在升迁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闪失,二来主母犯下这大错事,云家两房的女儿今后嫁娶,恐怕也会被对方婆家刁难,所以召集过家奴,将这事捂在宅子里。
如今宅子内的下人们都晓得白雪惠的事儿,这种妇人,纵是网开一面,留在云家,难不成还真的继续做当家主母?
云玄昶得了蒋皇后的人情,白氏就只能留下,可怎么安排,确实是个问题,听了娘亲的发问,犹豫了一下:“既不休弃,对外就还是侍郎夫人,自然是跟以前一样……“
“胡闹,胡闹!不成!绝对不成!“童氏拐杖捶地,怎能妥协到这个地步!
“祖母,”云菀沁柔柔开口,又朝云玄昶轻喊了一声,“爹,祖母说的对,这样绝对不可以。”
“沁儿,”云玄昶浓眉一压,不喜地瞪住女儿,示意她不要多添油加醋,“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你本来就不喜欢你母亲,这次你跟你弟弟也是受害人,现在自然见不得她好,为父的告诉你,虽然此次你母亲有错,但你毕竟也只是没出阁的女孩儿,这些大事,既有你祖母与你父亲,就容不得你插嘴多言!”
童氏这会儿正是心焦火燎,既气二儿子不作为,又恼怒竟连个犯了错的媳妇儿都整治不了。
容个恶妇继续当夫人,今后这家,哪里还像个家!
一听沁姐儿开口帮自己,却被儿子阻止,老太太就像是干涸的沙漠里找着片干净的绿洲,心都活过来了,突然又被人在那绿洲里吐了一口口水,气愤得不得了,抓了孙女儿的手,对着儿子便怒道:“这还真是见鬼了,该受罚的不受罚,反倒成了无辜人的错了?她没资格说话?你看看,你这宅子里的女人还有几个有资格的?!老天爷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啊!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孩子他爹他爷,我回乡便去给你们以死告罪去——”说着便是捶胸顿足起来。
乡下老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摆起来谁都抵不住,云玄昶被喷了一脸的口水,擦都来不擦,慌了:“儿子这不是随口一说么,娘莫急!”又朝云菀沁摆了摆袖:“你说,你说。”语气温和了许多。
“爹,”云菀沁得了允可,面朝云玄昶,虽还有些稚嫩音调,却字字稳当,绝无半点迟疑,眼神亦是灼灼明朗,淡定自若,让人不会因为面前是个十几岁的未出阁小姑娘而心生怠慢,“事至如此,母亲就算不被休出府去,今后也不便住在主院,更不便再当家了。其一,上行下效,宅内家仆都已经知道母亲所犯的错事,若母亲继续跟从前一样,下人们知道,岂不是觉得这事儿是合理的,今后若是犯了类似的错误,拿母亲的事作为理据,咱们能怎么反驳?长此以往,家风不正,祸起萧墙,贻害无穷。”
云玄昶与童氏屏吸听着,只听云菀沁顿了一顿,又道:
“其二,事发后,处置母亲和下休书,都是祖母亲力亲为,母亲一旦重新掌权,会如何看到祖母?若说全无怨恨,今后完全没有半点偏袒和私心,爹爹觉得可能吗,岂不是造成家宅不宁,亲人失和?前朝皇宫中,失宠后重新上位的后妃,一旦复位,宫中必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全都是因为她们不甘失宠时所受的污辱,要报复那些曾经诬陷或者嘲笑过自己的人,这已经是常理了。“
童氏听到第二条,已经白了一张老脸,狠狠望向儿子:”沁儿句句中我心意。我就说了,你想要还皇后的情面,我不管,可是这个恶妇,难不成你还要她重新坐我的头上?依那恶妇的性子,连自己养过的继子都有加害心,报复我又有什么稀奇?难不成你眼睁睁看着她与我这快进棺材的人,也斗个没完?“
云玄昶成了个夹心饽,也是难做,将怒火冲天的娘安慰了半会儿,等童氏消了火,叹口气:“好吧,那你们说说怎么安排她是好?”
反正按照父亲的意思,起码在他正式当上尚书,坐稳尚书的位置之前,要将白氏好好安置在云家,做给宫里的人看。
云菀沁秀雅黛眉一挑,长话短说:“爹可在后院葺个小屋,供上菩萨香火,只对外宣称云家夫人经小产一事,心力交瘁,深受打击,独身进佛屋居住,带发修行。”顿了一顿,望向云玄昶,美目含着深深浅浅的鄙夷,“一来,母亲仍是云家的夫人,可叫爹爹在贵人面前能够交代,二来,能够卸了母亲的中馈实权。”
“好!”童氏率先喊出来,能叫那恶妇彻底进冷宫,地位名存实亡!
云玄昶接受着女儿的注目,只觉得一双雪清目光如飞来长虹,让人躲不开,也不能避,那是毫无隐晦的轻视。
出乎意料,他没有发怒。
轻视,一个女儿胆敢用这种眼光来看着家中最大的长辈,要么这个女儿是个毫无修养的没脑子货色,要么便是——这个女儿,已经完全拿捏住了这个长辈的软肋。
确实,女儿的提议,他不能反驳。
这女儿,还没及笄,虽管过几日的家务,可毕竟也还是个孩子,如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道行,若论外貌,仍是小少女的娇嫩青葱,一双春水聚拢的盈泽眸子细看之下,却宛如经历过漫长光阴的长者。
近年,他只关心自己官运是否亨通,素来对几个子女并不算太经心,就连唯一的儿子也不过交给白氏和夫子、书童去打理和照料,何况是女儿,前些日子,虽然觉得这女儿性子有些变化,可也没有很放在心上。
今儿不知怎的,云玄昶却才是真正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
小小年纪,隐藏在核子里的势头,不像是这个小小的侍郎府能够留得住的……
这个气度,不像自己,不像前妻许氏,倒是像那个人……
末了,收起心绪,云玄昶喉咙一动,点点头:“既然娘亲都说好,那就依沁姐儿的意思吧,修葺佛堂一事,我叫开来去请工匠,尽快安排。”
————
家祠边小屋内。
全身被清理干净的白雪惠支起身子,抓住一名老嬷嬷的手,犹自不敢置信,凹陷的双目中光影闪烁着,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
“老爷是不是原谅我了,是不是没事儿了,不休我了,对不对?几时搬回主院去?”
又抬起头,振奋地朝阿桃大声吩咐:“快,快拿镜子来,我要上妆!待会儿见到老爷,这个样子怎么办。”
阿桃和老嬷嬷面面相觑一眼,实在不好说老爷从头至尾,根本没说过要夫人搬回去,也没说要见她,正你推我我推你地嗫嚅着,门一响,光线射进来,将窄小阴暗的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一个修长苗条的人影快步走进来,直直走到白雪惠身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顿时蹲下来,将她一抱。
多年不曾见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宁熙帝的万寿节,后宫恩典大赦,让一批品阶高的宫人,在华清门前与亲人见面。
那时,姐姐刚已与姐夫相好,私情一爆发,姐夫舍不得叫姐姐受委屈,立马将她收进房内,成了侍郎府的姨娘,从此,那原配一人独守空闺,基本失了宠,姐姐却成了姐夫帐子内的第一人,日日舒心畅快,人自然也养得面娇身美,玉润丰盈,那天来宫门探亲,姐姐身后是奴婢簇拥,负责接送的是绿呢官轿,哪里像是个姨娘的待遇?足可证明姐姐那会儿活得多么畅意!
两姊妹当时各有春风得意的事,心情愉快得很,在华清门前相见时,便立下目标,一个争取能被扶正,取正妻之位而代之,一个争取在宫中往上爬,爬到最高的人身边。之后几年,果然叫两人达成目标。
本以为好日子一来,就稳固如大厦根基,没料大厦将倾!
今儿一见,白秀惠吃惊不已,姐姐红粉消残,宛如年华衰退的老妪!可她,才二十七八啊!
白秀惠还未等云府下人离开,便语气无比悲凉,叫了一声:“姐姐!”
门口,严肃的妇人声音响起来:“都退下!”
阿桃与老嬷嬷知道,怕是老爷刚交代过的要来的人了,回头好奇地瞄一眼,只见来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背影清雅,头绾宫髻,身上一袭湖蓝收腰装束,不似民间女子的衣裳款式,猜到了几分,却也不敢多问,赶紧离开了。
李嬷嬷暗中陪白令人一块儿出宫来侍郎府,这会儿驱走了下人,小声道:“白令人,请尽快,至多半个时辰便要回宫!”这次是趁自己出宫采买物料时,白令人打扮成随行宫女的模样,借机跟着自己出来的,不合宫规,若被知道,定会受罚,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门一虚掩,光线渐暗。
白雪惠回过神来,一看是亲妹妹,抱住她痛哭起来。
哭哭啼啼的哀风怨雨中,白雪惠只听冷稳声音飘进耳帘:
“姐姐,还没到绝境,万事还有转机,妹妹劝你,先放下身段,伺机再翻身。”
*
花厅这边,商议妥了后,童氏体力消耗不少,又还在有点气儿子,早就累了,云菀沁将祖母送回了西院,走出来几步,转了个弯,径直又朝家祠走去。
走到一半,还没踏进拱门,妙儿已是风般跑过来,附耳道:“大姑娘,是宫里的白令人来了!”
云菀沁还没来得及说话,前方有人面对面走来,刚探视完姐姐的白秀惠原路返回,正要回宫。
两人撞了个正着。
云菀沁示意妙儿退到身后,脚步一停。
一袭湖蓝束腰窄衫,是宫人出外的便袍打扮,她虽然从未进过宫,也没与宫女接触过,前世在相国寺内,却见到天子身后伴驾的宫人,就是这样的服饰,包括袖口衣襟、花纹样式,都是一样。
唇鼻眉眼,身型姿态,与白雪惠有七八分相似,婀娜,苗条,高挑,冷艳,只是年纪更轻一些,目光中的思绪,更加的沉抑,看不清这人的心绪,有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仪态。
也难怪,在深宫生活,自然比在宅院里更艰难,尤其,能混上高位的奴才,又怎会简单?
白秀惠与李嬷嬷走过来。
白秀惠虽然没看清来人样子,却也知道迎面走来的是谁了。
外甥女已经出阁了,不在娘家,这个打扮,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整个侍郎府里,除了云家那原配夫人留下的嫡长女,还能有谁?
再走近,白秀惠却忍不住一震。
也算见惯了美色,可眼前少女仪态仍是叫人由不得的多驻足看一眼。
后宫佳丽无数,别说妃嫔,就是宫女堆里头,都能找出不少绝色,就是因为见多了美人,那种已经盛开得很夺目很璀璨的女子,白秀惠反而不会在意,因为实在见得太多了,而且美得太炫丽,十之*就是凋零得早,女人的美丽,天生最好是浓缩的香甜汁液,一点点地流淌出来,先释放出香气,让人蠢蠢欲动,再流淌出花露,一点点地展现风华,一点点勾人心,所以像这种还未完全绽放,却只隐隐展露出一点点风姿的少女,反而叫她更加注意。
少女身量不高,仍是个小丫头的身子板,胸脯尚显娇小,刚刚坟起一点,相貌也稍显青涩,如艳丽芍药裹在里面还未释放,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说的正是镶在她一张白玉脸蛋的眉眸,朱唇一点,如樱桃小蕊儿,鼻如玉笋,白净而笔挺,宅内打扮得异常素净,此刻身着一袭淡绯色百蝶穿花竖领襦衣,下身一件银纹月罗裙,梳桃心髻,没有任何繁复冗杂的金银头饰点缀,只在发鬓前插了一只芙蓉小花,娉婷而立,淡如莲子。
少女身上这种素与艳的交融,老沉与娇稚的辉映,竟让阅美无数的白秀惠,回不过神。
可让她驻足停下来的不单是因为这少女的仪表,还有,少女凝视自己的目光不卑不亢,似是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并无半点畏惧紧张,却也并没有娇蛮无视……她那一对看似恬静又暗含浓艳的眉目,还有眼神,似是哪里见过?
不可能……白秀惠收回心神,自己是第一次跟她见面,怎么可能会见过这个云家大姑娘?
兴许刚才姐姐对自己哭诉云菀沁有份儿加害,她才对这个女孩儿有些莫名的重视吧。
白秀惠素来觉得,这天下除了皇上与皇后,她看见谁都不会紧张了,可不知怎的,这会儿,她被那一双星眸看得竟是有点儿心里发虚,提前开口了:“是云家大姑娘吧。”
李嬷嬷语气颇傲,对云菀沁道:“这位是白令人。”
云菀沁款款几步上前,手却绞着额前细碎胎发把玩,浑身又添了一股宅间孩童气,顺口笑着应了一声:“喔,白令人。“”
白秀惠见她连礼都不行,忽然明白了姐姐为何说这云菀沁是个小妖孽,当时她还不屑一顾,一个女孩儿,能怎么个妖孽?姐姐之所以落了下风,无非是掉以轻心罢了,如今一看,却不尽然。
“云小姐,这位是宫中的白令人,”李嬷嬷看见白秀惠脸色不大好,眼眸一沉,暗示她要行大礼,“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
云菀沁睫一眨,目色重重迷茫,脸上是一副“所以呢?”的神态。
李嬷嬷无话好说,也无可宣泄,哼了一声:“还是夫人的亲妹子,也算得上是你的姨母!”
云菀沁这才轻笑一声,继续玩弄青丝,扭在指头间翻来覆去:“白氏犯了家规与王法,正被祖母与爹关在家祠,休书好像都下了,我遵循家规,现在可不敢当她是母亲,不然便是同流合污,犯了家规,既然我没母亲,又是哪个石头缝里钻出个姨母?”
“你——”李嬷嬷指着云菀沁。
一派无邪天真的样子,这话也叫人无可指摘,白秀惠竟不知如何应对,这丫头,对着姐姐,怕不是这个样子吧,对着姐夫与祖母,怕又是另一个样子,这会儿才总算信了姐姐的,果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话的!
白秀惠冷笑一声:”小姑娘,不要以为在宅子里会翻腾几下,就觉得自己是可以跃过龙门的大鱼。“
话说得这么深奥,欺负没进过宫的人啊?云菀沁赫然凑近白秀惠两步,粉红扑扑的脸儿仍是少女的娇憨之态,略歪着头,娇笑如银铃:“我只晓得,就算跃过了龙门的鲤鱼,也可能随时随地被其他的大鱼吃掉。宫里风浪大,还请白令人多保重,花无白日红,人无千日好,没事儿时多祈祷,但愿你自己能够保得住白氏一辈子!”
白秀惠唇一抽搐,眼睛眯了起来,她这是诅咒自己在宫中混栽了不成,目光如刀直直剜去:“丫头,你该庆幸,你现在不是在宫里。”
一拂袖,正要走,云菀沁将她袖子一扯:“诶?白令人这就要走了?是不是宫人私自出宫,得赶紧回去,否则被发现了会被重罚啊?那路上可得当心些,千万别被人看到告到主子那里去了!”
白秀惠心火上了,奋力挣开她拉扯,哼了一声,领着李嬷嬷跨过拱门离开了。
初夏从拱门后看着白令人离开的背影,匆匆几步过来,笑道:“小姐,还当着宫里出来的多厉害呢,还不是占不到您的上风。”说到这儿,话音一止,又有点儿担心:“不过,她可不会记恨上小姐,对您有什么报复吧。上次二姑娘,这次又是夫人,奴婢也看到了,她那背景,杠杠的啊,有个中宫娘娘撑腰,都快天不怕地不怕了。”
云菀沁轻笑:”就算记恨,早就因为她姐姐的事儿记恨了,还用得着这次我讥讽她才记恨?你放心,你见过哪个红人奴才,能红一辈子,这是谁都没法逃脱的定律,倚靠人生存的人,最是靠不住,依靠一倒,这人便跟着坍塌。初夏,她嚣张不了很久的。“
说到这里,云菀沁笑意凝住,唇齿间发出一丝喟叹,若是按着前世,宁熙帝的皇朝,还有几年,就要结束了……而那蒋氏好像是在宁熙帝还在位时就驾薨了。
虽然具体情节不知道,她却只知道,连主子都没了,白秀惠又能好到哪里去!
初夏见小姐似是很有底气,完全不惧那白令人,倒也没多想什么,只是陡然脑子一闪:“小姐,奴婢刚看你拉白令人的袖子时,好像塞了什么进去了,是什么?“
云菀沁眨了眨眼:“今早上正在房间弄方剂,还有些药草在我袖袋里,就当见面礼,送了一点儿给白令人,叫她顺便带回宫去。”
初夏一愣:“是……是什么药草?”
“没什么,几株曼陀罗而已。“云菀沁笑笑。这话在京城稀少,佑贤山庄本来也没种,只是刚好前几天庄子上有个祖籍西南的家仆从乡下回来,捎带了一些花种和花样,那胡大川便用小盆子种了一点儿,那天她听说,便叫人带了一点儿过来。
初夏嘴一张,她跟了小姐这么多时,就连不少比较深的花卉知识都有了解,更不提,这曼陀罗花的大名,连一般百姓都知道。
曼陀罗去掉花芯、花蕊、花杆,将花瓣肉研碎成粉,加水稀释,少量一丁点加入美容方剂,有增白嫩肤的作用,无副作用,小姐经常也会当成配方,添加一点在方剂里。
可若是整株曼陀罗,就是不折不扣的毒了,也是这花儿能够闻名天下的原因。
部分大宣富户沉溺享受,经常从西南地叫人捎带一种鸦片与毒烟枪来吸,比五石散更厉害,一经上瘾,就再也脱不了身,一辈子得依赖这种毒品。
而这种毒品,大部分便是提炼自曼陀罗花。
深宫是何等禁地,怎么会容许这种毒物出现?
这白令人若是挟带毒品进宫,就只能自求多福提前先发现并且销毁,若是被外人不慎发现……就算是皇后的近身婢子,怕也得受罚。
而且她私自出宫,想解释也不敢。恐怕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决不能说是被人陷害。
初夏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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