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仪殿。
宽敞的前庭中,廊下挂着个手工编造的金丝笼子,笼内的锥尾凤头鹦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窝在旮旯里。
永嘉郡主看了看瓷罐内没动的水和饲料,皱了皱眉。
“郡主别担心,”身边伺候的一名嬷嬷安慰,“巧月姑娘一大早天没亮就出宫去鸟市了,那谭老板是开鸟店的,养宠物经验丰富,一定没问题的。”
永嘉郡主呸一声:“要是得知他胆敢卖次等货,吃坏了我的凤头鹦,我不掀了他的铺子。”说罢,捡起一根五彩长细羽毛,伸进笼子里逗弄了一下鸟。
正在这时,殿门外传来稀里哗啦的嘈杂声,夹杂着宫人的惊慌声与铁靴咚咚踏地声。
嬷嬷见郡主脸色不好,呵斥一声:“哪里来的混账东西,也不知道在吵什么吵!”说着,朝殿外走去查看情况,还没出去,迎头正碰见几名御前禁卫与几个太监进来。
“这里是皇女寝所,你们这是做什么?”嬷嬷一惊,公主所是男子禁地,除了太监,极少有外男进入,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一名御前禁卫拿出腰间令牌,面色严肃:“请永嘉郡主与下官走一趟。”
“放肆东西!你们是找错人吧!”嬷嬷大怒,“永嘉郡主可是溧阳王的嫡亲女儿,是皇上最疼爱的内侄女!你们要带去哪里?来人啊,来人——”扯起喉咙就喊起来。
半天没人呼应。平日站在殿门口值勤站岗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回答道:“嬷嬷仔细看看,他们带着的是皇上那边的令牌呢——”
是皇上要提永嘉郡主?嬷嬷呆住。
被吵闹声引出来的几个皇女远远望了过来,虽然不知道永嘉发生什么事儿,只知道不是好事,本来正在幸灾乐祸,再一听那嬷嬷口出妄言,“皇上最疼爱的内侄女”这话都说出来了,个个气儿不打一处,永嘉是父皇最疼爱的,那她们这一个个亲生的又算什么?
“将那老不要脸的拖下去!耽误了父皇的事受得起么!”夏侯婷一声呵斥。
几个御前禁卫再不迟疑,将那挡住门口的嬷嬷一架,拖走了。
永嘉郡主早听到外面的对话和吵嚷,此刻见禁卫进来,心里有几分猜疑,却仍是摆出不知情,瞪大眼睛:“你们这是做什么,皇上找我有什么事?”
一名主事太监上前:“本月朝廷与大宣通商,准备了对外输出的货物,已经送到了大食使节的驿馆,这事郡主应该知道吧。”
永嘉郡主眼仁儿不易察觉一转,语气稳当:“这是举朝皆知的大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主事太监道:“结果货物中发现了虫卵,郡主又知道吗?”
“岂有此理,”永嘉郡主咬咬唇,红了眼圈,“你们是想说是我做的?”
“奴才可没这么说。”主事太监手一伸,“皇上与一干涉案人员都已经陆续前往议政殿,郡主也请过去一趟。”
永嘉郡主脊背上发了寒意,在皇女们指指点点,充满笑意的目光中,芒刺在背,人生头一次像是犯人一样,被一群太监和禁卫押出了公主所。
——
议政殿,气氛紧张。
宁熙帝坐在上首的蟠龙金丝大靠背圈椅里,下首左边是大食使节夫妇,右边是秦王妃、燕王世宁和理藩院的几名官员。
大殿正中央的放着几个空荡荡的货箱,虽然里面的货物都搬出来了,但已经死掉的虫卵还有些粘黏在木板上。
货箱前面正跪着个被绑住双手的人,背影颤抖着,异常熟悉,不是早上出宫去花鸟市场的巧月又是谁!
永嘉郡主站在殿槛外,吸了口冷气,前方引路的主事太监回头睨她一眼:“郡主,走啊。”
她平定了心绪,扯平裙角,换了副表情,走进去跪下:“永嘉拜见皇伯父。”是一贯天真娇哝的语气,这次还多加了几分惶恐,左右一看,受惊的猫儿一样:“听说皇伯父传召永嘉来,是为了前儿的贸易货物之事,永嘉还吓了一跳……永嘉在鸾仪殿,大半时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被人扣上了这么大个黑帽子?”
大殿之上,外来使臣都在,明知道是谈正事,还在一口一个皇伯父。
脸皮有够厚,还在恶人先告状!
云菀沁眼皮子一动,不过这永嘉郡主既连兄长都有肖想的意思,脸皮厚也不出奇,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先通知凤九郎,叫他将使节夫妇请进宫。
当了外人的面,这事就得公正透明地办。
宁熙帝纵是想维护,也难出力,永嘉郡主的人情牌也难得打。
两刻之前,宁熙帝看到了出口货物的箱子里生虫,燕王将前后经过一说,又将今早理藩院布下天罗地网刚抓到的巧月带到了御前,虽然巧月死不承认,可所有证据都指向侄女,宁熙帝的脸色已经大变。
可这会儿一见永嘉的言行满满都是委屈和冤枉,宁熙帝又迟疑了,这侄女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在自己面前十分乖巧懂事,就算背着自己有些任性,是另外的性格,可不至于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毁坏朝廷贸易,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宁熙帝实在想不出她的动机,此刻,语气并不那么严厉,只是一抬手:“永嘉你先起身吧。”
永嘉郡主见宁熙帝态度还算温和,心里石头一放,不觉望了一眼云菀沁,十多年的伯侄感情难道还是假的,就凭你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说挑拨就能挑拨?
便是找到那老板,又逮着了巧月,又怎样?只要自己打死不认,能拿自己怎样?
正在这时,使节夫人的目光落在了永嘉郡主身上,浓丽美艳的脸上净是不满:“这个就是投虫的人?”
西洋人说话没什么九弯十八绕,并不委婉。
永嘉郡主脸色一讪,啪得又跪下了,暗中狠掐自己一把手心肉:“永嘉受不得这冤枉,皇伯父为永嘉做主啊!”
宁熙帝望了一眼巧月,皱皱眉。
巧月也大声叫起来:“皇上,燕王,使节大人,使节夫人,奴婢家郡主真的没做那种事啊!”
燕王望向永嘉,开口道:“出口的货箱里发现了虫卵,而那虫卵的数量,恰好和京城花鸟市场内一家铺子前些日子卖出的数量不谋而合,老板谭氏能作证是郡主的婢子去买的,今早这婢子也被我们捉到个正。郡主的殿里养着凤头鹦,为了新鲜,每次去买青乌头都不过买一两天的分量,为什么那次买了那么多?买完后又为什么叮嘱老板不要说出去,否则便封了他的铺子?郡主是想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么?还有,据谭老板说,巧月是初十那日去买的,刚好就在秦王妃将货物派人送去理藩院的前一天。这些巧合,郡主怎么解释?”
永嘉郡主心中飞快盘算着,嘴巴也不落后,抖着唇,死硬抗着:“这个季节,气候冷,能够保存东西,永嘉便打算多买些虫卵回来存着,也免得巧月三天两头跑出宫,至于数量不谋而合,在货物送去理藩院头一天买虫卵……永嘉真不知道啊,天下巧合的事儿多得很,要不然,怎么有句话叫做‘无巧不成书’呢?永嘉哪里知道就摊上这种倒霉事了?叫那老板不要说出去?否则封铺?这种威胁,那就只有问问巧月了,永嘉可没亲口对那老板说过!便是说了,就这么一句话,又能证明什么呢?”说罢,清泪一颗颗,珍珠似的在巴掌小脸上流淌,皮肤本就养得净白细嫩,不沾风尘,此刻更是我见犹怜。
哟,脑子倒还灵清着呢,嘴巴也是能言善辩。
云菀沁嘴一弯,忽然开腔,声音在大殿上袅绕着:“那郡主买回来的那么多青乌头呢,存在哪里了?公主所的冰窖吗?这事还不好办?去看看就能证明郡主的清白了,来人啊,去找——”
永嘉郡主见侍卫抬腿要出殿去查,急了,一指巧月,阻道:“——巧月那日去冰窖放虫卵时,半路不小心摔在地上,虫卵细细密密,怎么好捡?又沾了灰泥,干脆都倒了!”
云菀沁面上笑意更盛,充满了耐人寻味的意思:“郡主忘记了公主所里面根本就没有冰窖吗?怎么我随口一说,郡主就还真的放在公主所的冰窖了呢?”
燕王一击掌,哈哈笑起来,理藩院的几个官员也都忍俊不禁,倒是看见宁熙帝脸色更沉,个个才屏住了笑意。
永嘉郡主身子一颤,她这是给自己下套子!
轻喘几口,永嘉郡主又不动声色,用袖子擦擦泪:“我的意思是,巧月去宫里的冰窖放虫卵时,不小心打翻了。”
巧月帮着主子说话:“是,是奴婢去放青乌头时一时慌张,打翻了,后来全部都倒了。”
云菀沁手搭在身边小几上,轻叩指尖,含笑:“噢。郡主身上的巧合,还真是一件接一件啊。”
永嘉郡主挺了挺胸,冷笑一声,这次总算轮到自己反驳了:“统统都是一些不确凿的疑点,若这样就能定我的罪,那大宣的律法也太儿戏了!俗话说,捉贼拿脏,捉奸那双,既然货箱里有虫,秦王妃至少也得找出我去放虫子的证据吧?你如今提出来的全都是一些不疼不痒的推断,根本就不是直接证据!”
云菀沁淡淡看着她,凝神不动。
呵,装什么冷静,肚子里只怕早就没后招了!不然早就拿出来了!
这会儿不打翻她,还等什么时候?
永嘉郡主捻起盘踞在地上的裙角两边,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笑着:“秦王妃这次领了个大职责,风光无限,却又出了这种大错,想要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挽回名声,永嘉一点儿都不奇怪,只可恨我三皇兄怎么会找了你这么个妇人,诬陷我不要紧,可你耽误了两国贸易,害得大宣在贵客面前失礼,罪不可恕。幸亏是出国境前被发现了,万一大食回国才发现,还不一定以为我朝怎么轻慢呢。”
“郡主!”燕王不耐,开声喝止。
说,让她说,说个够,现在叫得多厉害,等会儿脸就被她自己打得多疼。
云菀沁浅笑道:“郡主,声音大,不代表有道理。你喊了半天,又哭又闹,嗓子该都哑了吧,来来,坐下来先喝个水,反正还得等等,有会儿功夫呢。”
等什么?永嘉郡主愣住,一双美目盯住眼前这看不透的女子,莫名浑身汗毛一立,发了寒意:“什么意思?还要等什么?”
云菀沁眸似两团磷火,忽明忽暗:“郡主不是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吗?这不在慢慢给郡主拿上来吗。”
话音一落,殿门口传来步伐声,两个宫廷侍卫提着一个尖嘴猴腮儿,面白无须的小太监进来了。
小太监见着大殿内的气氛,再抬头看看天颜,额头上汗珠子直滚,噗咚一声跪下来:“见过皇上……”
永嘉见云菀沁和理藩院的人将这小太监找过来,一惊,却又屏住呼吸,只要这太监不承认,能奈她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当着外来使臣的面,还能用刑屈打成招么。
“这小太监,郡主认识吗?”云菀沁挑眉。
永嘉郡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这太监叫来旺,是鸾仪殿当差的采买太监。”
燕王转过身,站起来,拱手朝宁熙帝道:“理藩院查出,本月十一的晚上,也就是巧月去鸟市买虫卵的第二天,来旺借着采买物事的机会,出了一趟宫,有人看见他朝柏宁街的方向去了。”
大食人驿馆就在柏宁街上。
宁熙帝登时再憋不住怒气,大掌一拍靠手:“岂有此理!你们还不老实交代!”
来旺吓得要命,却也记得巧月的叮嘱,再怎么害怕也不能说出去,不然就完了,所以仍是惶惶地喃道:“奴才,奴才是去过柏宁街,可——可没做过投虫的事儿啊!”
“皇伯父!”永嘉郡主再一次跪在地上,双泪飞流直下,“就算来旺去过柏宁街,谁又能证明他进过外使的驿馆,即便进过,谁又能证明他接触过那几箱货物?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不能因为一个奴才去过案发地,再凭这些推测,就将这罪名落到了永嘉头上哇!我即便无所谓,我那泉下的父王,那镇守边关的兄长,也会替我心酸啊!”
宁熙帝虽然明白这事儿绝对和侄女有关,可确实没人亲眼看见来旺进入驿馆撬箱投虫,再听侄女将溧阳王和世子搬出来,一时之间也不好说什么,只将眼光投向秦王妃和八皇子燕王。
云菀沁望了望殿外,只听有渐行渐远脚步声传来,灵敏出众的嗅觉,让她比大殿内所有人早一刻嗅到了外面飘来的独特气味,不觉嘴唇一动。
少顷,殿外传来禀报:“浣衣局龚嬷嬷到!”
众人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青色宫装的清瘦嬷嬷手上捧着一件衣裳,垂头走进来。
浣衣局?怎么又把浣衣局的人召过来了。
只见那龚嬷嬷跪下来,拜过天子,喏喏道:“奴婢龚氏,在浣衣局当差,专门负责盥洗晾晒公主所的宫人衣衫。”
来旺听得一惊,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刷的变白。永嘉郡主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来旺变了脸色,也紧张起来。
云菀沁温和地道:“龚嬷嬷,将那日你遇到的事儿,说给皇上听吧。”
龚嬷嬷吞了吞唾:“本月十二的早晨,公主所的下人照例将宫人们换洗的衣裳送过来,奴婢发现鸾仪殿来旺公公的袍子袖口处有一块脏污,似是浅色的污渍,粘在上面,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而且气味也大,奴婢怕把其他衣服给弄脏了,特意放到了一边,喏,就是这件——”
说着双手一伸。
理藩院的一名官员将衣裳拿起来,刷的抖开,又将左边袖子单独举起来,亮给众人看。
殿内充足的光线下,袖口处果然有一圈明显的米黄色印痕。
宁熙帝拿过来一看,还没凑近鼻子下面就闻到一股味道,顿时什么都清楚了。
与那货物上防湿防虫的油漆味儿一样!
他将衣裳狠狠掷下丹墀:“狗奴才!若没进驿馆,没有靠近货物,你又怎么能沾上和箱子上一样的油漆!”
来旺根本没想到货箱上涂过油漆,因为是浅色,也没留意袖口染了一小块,更没想到这油漆这么顽固,不单洗不下来,浓烈的气味也出卖了自己,再狡辩不了,屁滚尿流地滚到玉阶下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巧月姑娘叫奴才混进驿馆,将虫卵放进出口的香料货物中的!”
永嘉郡主本就雪玉一般的脸彻底没了血色,晃了两下,却脸色一变,飞快走到巧月面前,“啪啪”两个耳光,摔得她晕头转向:“贱人!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找替死鬼的速度挺快啊,倒也狠心,听说这巧月的王府的家生子,从永嘉郡主在襁褓里伺候到大,两人一块儿进宫,如今却当个废棋,说弃就弃。云菀沁好笑:“谁不知道巧月是郡主的心腹婢子,巧月做的事,难道郡主还想说自己不知道?”
“皇上,”座下的使节看到这里,什么事都清楚了,脸色垮下来,“不管贵国这位郡主是年少无知,贪玩淘气,还是真的针对我国,请务必给个交代。就像方才她自己说的,幸亏在大宣境内发现了,若是带回去才看到,我国君主肯定会质疑我的办事能力,也会对两国邦交不利,损了交往和气!用这位郡主自己的话来说,此事罪不可恕!我定要追究到底!”
永嘉郡主喘了两口气,挺得直挺的脊梁顿时弯了下去。
云菀沁撇撇唇,啧啧,就说打脸了吧?叫你刚才别说那么重的话吧,这不,全都一巴一巴地打在自己身上了,多疼。
“永嘉,事到如今,你还要强词夺理?你在朕心目中,一直是个乖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宁熙帝碍于使节夫妇在场,就算想要从轻,这会儿也只能重罚了,况且也确实是痛心疾首,没料到自幼承欢膝下,不比女儿感情浅的这个族内侄女,竟做出这种涉及朝政的罪过。这十几年,白疼了!
永嘉郡主只知道不管怎样打死也不能认,这一认,不能从宽,只能定罪了,犹自喃喃念着:“永嘉真的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又瞥向巧月,泪潺潺如溪水,泪汪汪道:“巧月,你为什么要害我……”目光闪过一丝阴寒,包含着特殊的含义。
巧月不寒而栗,跟了这郡主十几年,怎么会不清楚这目光背后的暗示,震惊过后,却只是虚弱地一笑,甘之如饴地依从了。
死性不改!还在妄图将罪名安在别人头上!云菀沁见永嘉郡主仍在狡辩,秀眉一沉。
宁熙帝脸色更是乌青:“永嘉,朕始终还是不信你会无缘无故会做出这种事!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这么鲁莽!”
理由?呵……难道要她当着众目睽睽,说自己从小就肖想三皇兄,犯了*之忌,只要是三皇兄身边的女人,她都会先接近,然后想方设法一个个将她们撕碎了么?那郁柔庄,若非打小就是皇家内定给了三堂兄的正妃,自己又怎么会与她接近,与她结成手帕交?可这云菀沁,却不自己的账,从荀兰马场到秋狩路上,她根本不让自己有可趁之机!
永嘉囿于人伦,得不到这个男人,可也不愿意叫得到这个男人的女人好过!
尤其,她怎么能看着云氏嫁入秦王府后风光万里,绝艳京城?老天爷是嫌三皇兄对这女人还不够着迷么?
天知道三堂兄新婚夜当晚,她在鸾仪殿里砸枕捶被,气恨了多久,几天都辗转难眠。
她是秦王的堂妹,阻止不了他娶妻,他与天下任何一个女人好,都不能跟自己好。
可是她却能做到让秦王厌弃身边的女人。
这次通商关乎国运和邦交,亏这云菀沁居然有胆子接下来!一旦失手,云菀沁受罚,秦王府也会受牵连,她就不信,即便云菀沁的正妃位保得住,三皇兄会不恼怒这么个拖后腿的笨蛋!
那天得知秦王府将货交给理藩院时,永嘉郡主一如既往,正准备叫巧月去花鸟市场的谭老板那儿给凤头鹦买饲料。
忽然灵光一闪,永嘉郡主叫住了巧月,叫她将虫卵多买些回来,买回来之后,两人商议之下,巧月将来旺叫来,把虫卵交给他,交代混进大食人的驿馆,投放进货箱里去,来旺带上撬痕小的十字起就去办了。
只当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云菀沁顺藤摸瓜,竟然这么快摸过来了……
难道是天意?永嘉郡主不信,她不信老天爷把自己送到这个朝代来,只是让自己当云菀沁的炮灰,这么快就让自己玩完!
所以,她不能死,不能有事!
永嘉郡泪眼蒙蒙中,并不回答宁熙帝的话,盯住巧月的一双狠戾目色却不易察觉地逐渐加深。
巧月下定了主意,终于缓缓站起来,目光落在云菀沁,神色不无怨毒,又面朝宁熙帝:“皇上,一切不关郡主的事,她什么都不知情,全是奴婢的主意。奴婢秋狩时与秦王妃闹过矛盾,趁这次机会,想要陷害她担责任,却没想到会害了郡主,求皇上饶恕郡主,奴婢甘愿领罪——”
说罢,巧月脸上晃过一丝莫名的诡异,云菀沁心里一动,这个婢女,是想要以死缄口,替主子抵罪!
云菀沁“哗”的一声站起来,伸臂朝巧月一指,对着御前侍卫厉声喝道:“拦住她!”
巧月因为手上绑着绳索,刚才站起来时,旁边的侍卫也并没在意,这会儿只见她认完罪,裙袂翻飞,措手不及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撞向御前大柱!
“咚”的一声脆响,伴着不忍闻的嘎吱闷响,似是颅骨破碎的声音!
巧月应声而倒,血从天灵盖上淌下来,成了一面瀑布,糊住了大半张脸,倒在了地上。
使节夫人捂住脸尖叫了一声,永嘉郡主也是震得呆住。
宁熙帝受了惊,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
御前禁卫上前去查看,伸出手指使了使巧月的鼻息,禀报:“皇上,断气了。”
燕王皱眉:“将尸体先抬下去!别惊了驾!”
转眼的功夫,两个太监就将尸首一前一后抬着离开了议政殿,又有宫人上前来擦洗地上的血渍。
使节夫人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刚刚巧月撞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摸鼻头,居然摸了一手的红色,是那婢子的血溅上来了一两滴,顿时又是尖叫一声,双腿发软,晕乎乎的。
大食使节见夫人受惊,忙跟宁熙帝告辞,陪夫人先回去休息。
宁熙帝的丑今儿都丢尽了,狠狠瞪一眼永嘉,喝一声:“来人,赶紧送使节夫人回去休息,请太医去看看!”又朝大食使节说:“放心,朕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等大食一行人离开了,宁熙帝盯住永嘉郡主,一双眼说不出的厌恶,这回彻底怒了:“枉朕疼你多年,拿你当做亲生女儿!”
永嘉郡主见着自幼到大的心腹婢子就这么没了,也是心疼,培养个心腹容易吗?养个狗训练熟都得好长时间,何况个大活人啊。
可死都死了,总不能白死。
她啪的跪下来,哭道:“皇伯父,您也看到了,是巧月做的,她都用死来证明了,您怎么还不信我呢?她与秦王妃有间隙,去陷害秦王妃,关永嘉什么事儿?皇伯父,永嘉是个什么性子,您难道不清楚么……”
宁熙帝见她是到了这份上还在喋喋辩解,还在将罪名推在死人身上,对她全部的好感统统散尽,气得猛烈咳起来。
姚福寿见皇上咳得面色紫红,忙上前轻轻捶背,却见秦王妃站在殿上,并没回椅子内坐下,盯住永嘉郡主,声音如淬了冰的刀尖混了三九天的寒气,一字一句,让人冷到骨子:“永嘉郡主手头已经攥了一条人命,这回又加了一条,还是养育自己长大的下人,左右手俱染新鲜,还在抱屈喊冤,狼心狗肺,薄情寡义,令人好生的震悚。”
本来还想加一条觊觎堂哥。算了,免得反倒叫人胡乱猜疑,影响了秦王府的声名,反正这些罪名已经足够她吃好几壶。
永嘉郡主泪眼还没干,睫上沾着水珠,声音开始颤抖:“你什么意思……”
宁熙帝和燕王以及殿上所有官员和宫人听了秦王妃一席话,也怔住了。
燕王最先瞪大眼睛问道:“秦王妃是什么意思,什么已经攥了一条人命?”
云菀沁朗声道:“秋狩去程途中的驿馆夜,林若男遭蛇咬身亡,临死前,与我当夜换过床铺,也就是说,遭毒手的本来该是我。”
众人凝住呼吸。
“与我有间隙的人,还能有谁?除了当天晚上来我房间,与我们争风过的郁小姐,就只有今天差点儿陷害了我的永嘉郡主了。”云菀沁面朝宁熙帝:“臣媳秋狩回来后,曾拜访过郁小姐,她精神虽然失常,却口口声声不承认,臣媳相信并不是她做的。”
“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信?就算不是她做的,你怎么能推到我的头上!”永嘉郡主恨她恨得快咬出牙血。
云菀沁笑起来:“我没证据,却只知道随身带蛇来杀人的法子,没几个女眷能想得到,大多数女子都是怕蛇的,至少不会有好感,我也不例外,可是——我那次去看郁小姐时,却听她说过,永嘉郡主从小时候就不怕蛇,厉害得很,后来不小心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永嘉郡主在鸾仪殿除了鸟雀花鱼,猫猫狗狗,还养过宠物蛇,倒还真是走在时代的前面啊,我还真没见着几家千金养蛇的。永嘉郡主这次既然能投虫陷我于不义,那次用蛇来害我有什么奇怪?郡主您刚好又能够驾驭蛇,怎么能叫我不多想呢?”
永嘉郡主听得悚然,只当自己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没想到,她也没闲着,早就将自己摸了个底儿朝天,只听丹墀上宁熙帝怒声斥道:“永嘉,你叫朕好生的失望!”
永嘉郡主脸色雪白,就算杀人这事儿并没实际证据,可云菀沁这么一番推波助澜,已经彻底让伯父的怒火升腾到最高,将自己的后路堵死,自己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
“传朕意思,”宁熙帝蜷手又咳了几声,镇住不适,“撤鸾仪殿,择日将永嘉郡主迁出皇宫公主所,”顿了一顿,“养于外宅,永世再不得进宫,除去基本俸禄维持日常生活,减免一切排场!”
姚福寿胆战心惊地记下,相比于永嘉郡主以前的荣耀风光胜过帝女,这个处罚,不得不说,实在是太重,可谁让这事儿闹得太大条了呢,人家大食人盯着看着呢!
永嘉郡主身子一荡,瘫软在地,浑身气力宛似抽干了一样,玉颈垂下,并没领罪。
云菀沁眯住眸,看着她,只觉得她不会就此放弃,果然,小半会儿,只见她缓缓抬起头。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再次求饶,却见她道:“永嘉罪太大,自甘撤去郡主封号,降为庶民,从此——与夏侯皇室断绝关系!”
这话一出,宁熙帝一惊。
姚福寿当这郡主疯了,忙下了丹墀,低声提醒:“郡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皇上的处罚虽重,但到底为你留了点儿生活的保证,始终还是个皇室宗亲,你——你降为庶民,那就是老百姓了,你靠什么吃?靠什么穿?你——你不是傻了吧?”
永嘉郡主唇角露出一丝莫名的诡异笑容,转头望了一眼云菀沁,朝宁熙帝道:“我没傻,求皇上下旨驱除我皇族身份,这样也能安抚大食人的气怨。”
这笑意,只有云菀沁一个人能读得懂,这个郡主,对秦王的痴心念想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呵。
堂兄妹,永远是没通婚的可能,一旦断绝关系,她才有机会。
宁熙帝对她已经死了心,见这侄女执意,不耐烦地甩袖:“随你!姚福寿,照着她的意思,去办!”
姚福寿诺诺点头,又深吸一口去,望了一眼从马上就是白身的永嘉郡主,道:“来人啊,将郡主送去思罚殿,等候发落!”
永嘉郡主在两个御前禁卫的押送下,朝大殿门口走去,快出门时,回头一望,目光正扫过云菀沁身上,唇角露出一丝决绝却莫名得意的笑。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云菀沁,这次你把我踩到泥地里,却也是我脱胎换骨的一日。
从今以后,我再不是夏侯皇室中人,我与秦王,再不是不能通婚假的兄妹。
与秦王之间诸多的束缚,统统没了。
没了郡主身份算什么?谁稀罕?帝王身边的女人,才是我心心念念的高位。
手下败将一个,我怕你?云菀沁轻启唇型,慢慢抚着手边粉雀茶盏,眼看永嘉读懂自己的讽刺,气得调头离开,才勾起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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