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派乔威入夜过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事。
大食出口的货那事儿已经妥了,还能有什么?初夏躬身一福:“乔大人,燕王殿下那边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乔威隔了锦雀帘,朝主屋里望去一眼:“我家八爷请娘娘过去一趟理藩院,有关长川郡的事要跟她说。”
初夏心里发紧:“魏王不是已将粮饷和物资送去长川郡那边了吗?这几天,娘娘叫咱们抄了塘报回来,那边并没动静,——怎么了?”
乔威眸中划过一丝阴沉:“若是紧急军情,一般不会录在塘报上的。”
初夏心都要跳出来了,再不敢耽搁,咚咚几步进屋给娘娘说了。
云菀沁这两天只觉得有些心不落地,没料到现在却真应验了,二话不说,换了身衣裳,在渐渐坠落的天色中出了门。
除了初夏陪同,高长史不放心,也提着灯具跟在后面随行。
到了理藩院,乔威将三人带到燕王办公的小偏厢。
“八爷,秦王妃到了。”乔威叩门,低声禀道。
“三皇嫂请进。”燕王的声音传出来,语气比平时明显多了几分的焦躁和急切。
云菀沁听得清楚,知道事情恐怕不小,回头:“高长史,初夏,你们在门口等着。”两人应下来。
厢房内。
紫袍金冠的燕王背着双手,站在办公的长案后,案上亮着一柄烛台,旁边摊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末尾有红印,似是公文信函。
“皇嫂坐。”燕王走出长案。
云菀沁并没坐下,只走近几步,隔着长案,盯住他:“八皇弟,到底出什么事了?”
燕王眉头紧扎,宛如理不清的丝线,又似是难以开口,半天才道:“这事本不该对三皇嫂说,可三哥到底是你夫婿,本王想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一下,让你心中有个数。今早,长川郡加急密报送进了宫里呈给父皇,本王差人拓印过一张。”说着,将案上的信函拿起来,递给云菀沁。
云菀沁接到手里,抑住心头乱,一字一句读完,卷睫微颤,脸色也在火光中一点点坠暗。
军函中说,晏阳城灾民并未收到足够的赈灾粮饷,物资分摊到灾户头上,根本不够用,这令灾民十分不满,叫嚣官府和朝廷不守信用,觉得受了朝廷的欺骗,再不愿意协商,前日在一名叫吕八的百姓头目带领下,受灾的大批民众闯进知府府宅,将晏阳知府徐天奎一家上下十七口绑走了,还杀了好几名护院,更将办公衙署和宅院砸了个稀巴烂。
所幸那徐知府在衙役的保护下仓皇脱身,跑了,如今在秦王的行辕中避难。
这事造成晏阳更加动乱,官衙砸了,知府的家人绑了,连知府老爷都跑了,官府和官员在百姓心中形象大跌,全都倾倒在暴动灾民一边。
暴动的灾民得了风头,更是气焰嚣张,干脆组建了队伍,在空荡荡的原晏阳知府里安下了根据地,与长川郡的官员对峙起来。
那吕八虽是个打铁匠出身,倒也不乏勇谋,既然走到这一步,什么都豁出去了,得知京城的三皇子秦王来晏阳走马上任,此刻就在城内的行辕,递信过去要求谈判,一来要求赈灾粮款全都到齐,二来要朝廷保证自己这一行人事后不会受任何惩罚。
长川郡一名梁巡抚性情暴烈急躁,平日就瞧不起这些平头百姓,压根不屑与这些刁民谈判,你会抓人威胁,老子难道不会,瞒着秦王,先斩后奏,竟将那些受灾叛民的家人都抓了,威胁对方赶紧投案自首,其中包括了那头领吕八唯一的亲妹妹。
如此一来,事情就陷入了僵局,很难和平解决。
吕八是个比石头还硬的,一听说他们的家人被官府抓了,彻底撕破了脸皮,懒得谈判了,决意硬磕到底,又杀了几个关在知府衙署大牢里的官差,包括晏阳城的县丞,大半夜将脑袋挂在城门上,给朝廷颜色看。
恰好守城门的几名本地将官中也有受灾亲属,被吕八的人说服,也加入了吕八队伍,彻底封闭了内外四方城门,阻止援兵入内。
晏阳城尽管是长川郡的中心主城,可毕竟是地方,兵力有限,本城最大的知府官衙已经被吕八剿了,剩下的官差,根本不堪对敌吕八的队伍,于是梁巡抚等人赶紧去求行辕的秦王出兵。
秦王携带的皇子兵甲,有一半在城外驻扎,现在跟在身边不超过几百名,论数量,多于吕八的暴民队伍,若是带兵去冲击暴民,胜算颇大,可不知道为什么,秦王拒绝了梁巡抚,至今仍是按兵不动。
而吕八若不是觊觎秦王的兵甲比自己人数多,早就连皇子行辕都去闯了,虽暂时没动,却虎视眈眈。
前天夜里,晏阳城内被困的官员才派人冒着危险,星夜偷出城门,送了紧急密函回京。
将军函往桌上一放,云菀沁脸上下了阴霾:“魏王不是带足了赈灾粮饷物资吗?那些灾民为什么会说不够?魏王现在人呢?也在晏阳城?”
烛光下,燕王脸色很难看:“前些天,那老五到了晏阳附近的沛县,停驻下来,差人押送了一半物资进晏阳城,并没给齐,三哥多次派人让他将剩下的一半放出来,老五并不答应。这才叫三哥处于危境。”
云菀沁目色一跳,声音发厉:“魏王凭什么克扣赈灾的物资?剩下的一半为什么不给?皇上可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胆子!”难怪民怨这么沸腾,竟只给了一半。
燕王脸色越发黯黑:“魏王这么做,自然是出发前与父皇商量过,得了批准的。”
云菀沁一疑,只听燕王道:“本王今天从姚福寿那儿打听过,临行前,魏王对父皇进过言,此次虽是送赈灾粮饷去安抚灾民,可那些灾民之前索要粮食时实在蛮横无礼,竟敢当众聚会闹事,还杀了官差,实在是大逆不道,绝不能完全满足他们的胃口,不然只会养大祸苗。父皇素来就不喜欢长川郡百姓性子刁烈,总想找个机会驯一驯,被魏王说服,将分拨粮饷的权利尽数交给了他,如何分配,如何调用,全都由魏王做主。”
“他这样会害死三爷和晏阳成的所有官员。”云菀沁掌心一蜷。
燕王嗤一声:“指不定这就是老五的目的,一边立功,一边借刀杀人,让暴民的矛头指向三哥,在百姓眼里,只知道朝廷不派粮,哪里又管是秦王还是魏王?”
云菀沁勉强压下心头波动:“三爷身边兵甲人数足够,照理说,应该是可以破城而出或者擒住暴民一党的,为什么迟迟不动?”
燕王眉头一皱:“这也是本王奇怪的,三哥那边一直没动静。”
晏阳城内的情况,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这才令他有顾忌,并没轻举妄动。云菀沁沉吟。
窗棂细缝渗进的夜风,吹着室内灯火缥缈不安定,空气里灌满了一股风雨前近乎肃杀的宁静。
半会,云菀沁掐住袖口缎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皇上现在怎么说?”
燕王迟疑会,眉皱得更紧:“父皇听到长川郡的事,大为震怒,本来叫沈将军领兵去清肃暴民,因为沈老将军近些日子风寒在家,由沈肇代其领兵前往晏阳,授明麾将军之衔,明日天亮前就启程。”
云菀沁冷笑:“皇上丝毫没顾忌三爷的安全。”
燕王喉头一动,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门嘎吱一声开了,高长史隔着门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乔威和初夏的阻拦,闯进来道:“八爷,皇上不能怎么做啊!强闯晏阳,这不是逼得乱民狗急跳墙吗?难道不能先将粮饷给了灾民,安抚下他们再说吗?”
燕王不无气恼,一拳头砸向案面:“还不全是那魏王和韦氏一党进言,跟皇上说,让不得步,让不得步,让了这一回,以后其他地方发灾,是不是都得让?全天下都得笑话朝廷,区区几个暴民就能吓得朝廷妥协,还谈什么威望。而且,那些灾民这次确实也太过火了,胆子包天,连冲击官府,绑架官员内眷的事都做得出,还杀了好几个差人,父皇大为光火之下,怎可能跟他们谈判?反正,全是那老五做的好事,要不是他不肯放粮,将灾民逼得走投无路,哪里会走到这一步!他这是为了立功,根本没把三哥和晏阳官员的性命放在眼里!”
高长史忐忑不安,这事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三爷此次出行所带药物有限,也并没带亲信医者,应大夫都留在府上,万一围困个一月几十天甚至更长的,那还得了?就算药物足够,需要有个熟悉他病征的在旁边伺候,这么一想,下定决心:“八爷能不能让老奴随沈少将军的部队一起去往长川郡,一来送药,二来能随时照料,图个心安。”
燕王为难:“要是本王还好说,可这次是沈肇领兵,他是主帅,军队森严,想要混进去是不可能的,只能提前跟他招呼,也不知道他同不同意,你们知道,他这人,最是古板守规矩的。”
只见云菀沁一双瞳仁望了过来,脱口而出:“沈少将军现在在哪里?”
燕王道:“白天领了旨意,沈肇率领部下去军营练兵整队,明天早上黎明之前便要出发,这会儿应该先回将军府准备行装去了。”
云菀沁眼光一凝,若有所思,似在琢磨什么。
高长史见缝插针,又求起来:“八爷,只能求您牵个线了,老奴也没别人能求了。”
燕王咬咬牙:“得了得了,不管了,老高,你随本王去找沈肇,大不了本王说说情,看能不能把那块石头说动——”说着就拉住了高长史的手膀子,高长史一拔腿,正要跟着燕王出屋,两人却听见女子声音阻止了步伐:“等一下。”
两人回头,望住云菀沁,只听她声音清冷却笃定:“高长史留在府上,我去。”
这话一出口,燕王和高长史还没会过来,初夏最先大吃一惊,扑过去拉了她袖子:“娘娘,您怎么能去啊?”
燕王吞吐:“三皇嫂,你,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高长史也急了:“奴才知道娘娘担心三爷,可那种地方娘娘怎么能去?万一沈少将军的朝廷军队同暴民动了干戈,娘娘太危险了,不行,绝对不行!”
云菀沁看了一眼高长史:“我比高长史熟悉医术,也知道三爷的病情,由我过去最合适不过,”说着,声音一低,“最关键的是,领兵攻城擒暴民的沈少将军也算是我老熟人,我跟过去,万一攻城中有什么对三爷不利的地方,我在场,至少也能有制止和劝谏的机会。”
燕王摇头,很坚定:“整个晏阳如今都封了城,里面暴民多得很,三皇嫂,那儿可不是繁华安宁的京城,是你想象不到的乱!开起火来,三皇嫂能劝谏什么?不行!三哥要是知道本王让你去了,准得把本王杀了,就算沈肇,也不会让你随行的!”
云菀沁见天色不早,也懒得多说,一甩袖,不耐了:“我这秦王妃难不成是个挂名的?随我回府,再敢多说一句,马上逐出府去!”
高长史和初夏见她树起了主子的威仪,再不敢多说,跟着云菀沁朝门口出去。
燕王知道她要直接去找沈肇,忙拦到前面,修臂一张,鼓鼓气:“三皇嫂若是非要去,别怪本王这就去通知父皇绑了你!本王就算让你受罚,也不能看着你去那种危险地方!”
云菀沁眼光往下一挪,趁他不备,咻的一声抽出他腰上的防身玉鞘小匕首,拇指一弹,刀尖出鞘,抵到自己颈窝子:“八皇弟还要通知吗?”
燕王一惊,皮笑肉不笑,连忙慢慢伸手:“这是做什么,三皇嫂怎么这么认真啊……快放下!刀剑不长眼,这玩笑开不得…”
云菀沁将匕首扔到地上哐啷一声:“走!”说着便带着两人离了理藩院。
乔威早就看得目瞪口呆,见三人走了,才醒了神儿,窜到主子跟前:“就这么看着秦王妃去?”
连刀子都竖起来了,决心大得很,燕王哪拦得住,横竖两边都镇不住,只能装个睁眼瞎,望着三皇嫂的消弭在夜色中的背影,叹口气:“乔威,你说三哥应该不会那么狠心,舍得弄死本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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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先回了秦王府。
云菀沁吩咐应大夫去准备药蛇和药物,又把高长史和初夏、珍珠和晴雪叫到屋子里,闭了门帘,交代了这些日子的主要任务。
离开的这些日子,叫高长史先递信对内务府,给自己抱个病,对外声称染了风寒,不能染风见人,没法进宫请安,初夏和珍珠、晴雪则要相互说好托词,扯好障眼法,瞒住外人,连家里人都不许说,便是连崔茵萝都不能告诉。
王妃私自出京,是大事,去别的地方倒还好说,这回竟是跑去灾民暴动的长川郡,若被上面知道,怕是脱不了责罚,高长史等人自然连忙答应下来。
吩咐完几人,云菀沁心中一动,收拾了几样可能会派上用场的东西,又站起身,扬声:“高长史,将凤大人前几日送来那个紫檀木礼箱搬到我院子来。”
高长史知道娘娘要干嘛,虽不大放心,这会儿也没时间多问,匆匆下去办了。
初夏犹豫半天,趁空走过去,哀求:“娘娘带奴婢一起去吧!奴婢实在放心不下您!”
云菀沁见她眼圈微微发红,胸脯起伏着,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裳角儿,紧迫的心松软了几分,捏了初夏的手在掌心轻拍两下:“我一个人去都要避开人的耳目,不容易,带你去更不方便,这次的事儿,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办。”
初夏还想说什么,见她秀眉冷持,半日之内,陡然褪了不少温婉,坚韧不少,却也明白了,娘娘已是下定决心,改变不了了。
与此同时,云菀沁坐到了梳妆台前,打开几个妆奁匣,调起脂膏,又将头脸上的珠钗耳珰统统卸了下来。
初夏疑惑,却明白了娘娘要做什么,若跟随军队一块儿去,女儿身当然不方便,忙去找了一套深色男装和斗篷来,又去寻了一卷束胸布条。
就在屋内云菀沁正在改装,高长史已叫人抬着紫檀木礼箱回了院子,放在天井,将人都打发得远远。
云菀沁打扮好,跨出主屋。
高长史见她一身英朗男装,深吸一口气,半刻前,还是娇媚和煦宛如春风一般的貌美女子,这一刻,却成了英姿飒爽的少年,若不是看着初夏陪在她身边,乍一看根本认不出。
云菀沁走进天井,打开紫檀木箱。
箱子内,两管深色的火铳,一长一短,显露在众人眼前,旁边还配着好几盒火药。
这是大食制作的金属射击武器,又称火门枪,在原本简陋的构造上经过了几代的改良,如今已经十分方便。
内膛装上火药,射程远,迅猛,让人避无可避,威力无穷,便于随身携带,远胜过一般的弓箭刀剑,在西域诸国很是流行。
火铳也早就传进了大宣,宁熙帝就收藏了好几把,在宫里时常练习把玩。
那天云菀沁翻开礼物时,一看到这个,颇惊喜,只是因为这武器杀伤力太大,怕走火,并没放在外面,叫管家收进了仓库,但收罗进去前,云菀沁稀奇,在王府后院的射箭房内,对着草靶子试了几次,一拉保险栓,扣动扳机,崩的一声,火光一冒,震天一响,对面的草靶子打得稀巴烂,应声而倒。
练习了几次,除了后座力太强,有时把控不住,总的来说还算娴熟了,却吓得高长史心惊肉跳,不停叫娘娘赶紧将这玩意儿给收起来,又将那凤九郎暗中骂了几遍,送什么不好,竟送这种东西。
此刻,云菀沁挑了一把稍微短小精干些的火铳,又将所有弹药戴带上,叫珍珠一块儿收进包裹,用来防身。正在这时,应大夫那边也备齐了,将所有东西包扎成一个小细软,送了过来。
云菀沁背在身上,初夏为她披上宽敞的银羊斗篷,几人眼前,赫然是一名英俊无匹的飒爽少年。
她抬头看看,再过不到三四个时辰,沈肇的部队就会挂旌去往长川郡的晏阳了,静道:“家里,就有劳你们四个人操心了。高长史,马车备好了吗?”
初夏几乎陪同大姑娘长大,从闺阁中的女孩到如今的秦王妃,任何细微的成长和变化,都看在眼里,可她今日做的事,却是自己一辈子都想不到的,狠掐自己手心一下,方才鼓起勇气,镇定心神,自己也不能给娘娘和三爷拖后腿,率先道:“娘娘一路安心,奴婢在京城王府一定料理好后方事,等着娘娘与三爷回来!”
这么一说,珍珠和晴雪也都忍不住红了眼圈:“娘娘放心!”
高长史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却也不能再说什么:“车子备好了,老奴送娘娘过去。”说罢,亲自领着云菀沁从王府后门出去,乘上早就备好的马车,马鞭一甩,径直朝将军府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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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将军府。
沈肇去主院对祖父告了别,刚回自己院子。
沈老将军这次推举孙儿去,一半是因为风寒未痊愈,一半也是为了给孙儿一个机会,也是该建功立业的大好年纪了,这些年,孙儿在武艺骑射上是什么造化,老将军都看在眼里,对他十分有信心,缺的,不过就是个机会。
而这一次长川郡之事,正好。
沈老将军看着高大威猛的孙子,完全不担心他会拿不下这事,几句嘱托不过是让他放轻松罢了,见时候不早了,道:“阿肇,明日鸡不叫你就要起身,赶紧回去休息吧,打理打理,也睡不了两个时辰了,这会子,养精蓄锐最重要。”
沈肇起来,俯身行礼,回了院子。
夜阑人静,京城一片宁谧祥和。
虽是冬夜,却没什么萧索之气,处处透着浓浓的烟火人气,将军府的高墙外,甚至还传来宵禁后准许营业的店铺中的笙歌乐曲。
让人无法想象远在京城西南之向的晏阳城,正是官民对峙,剑拔弩张的时刻。
还有几个时辰就要上路,沈肇却没有什么睡意,长身背手,站在院子的书房临窗案前,长眸下移,认真地看着晏阳城的地形图,眉宇更添了几分刚毅。
正看到一半,外面有小厮的声音传来:“二小姐……”
沈肇眼一抬,窗外,沈子菱将院子里的小厮都赶走,咚咚几步上阶,门都没叩就进来正屋了。
沈家满门武职,家规本来就不如文臣和世家那般繁冗,这二妹又是被祖父宠大的,沈肇此刻并不在意,想她估计是来跟自己告别的,卷起地图:“子菱。”
沈子菱噔噔快步走来,却是压低声音:“哥,秦王妃来了,就在你院子外。”
沈肇手在半空一滞,心中重重一动,在确定妹妹不是开玩笑后,忽然意识云菀沁星夜来是什么意思,道:“还不把王妃娘娘请进来,别叫人看到了。”
沈子菱点头出去,不一会儿,帘子一打,身穿男装的英姿少年出现在在眼前。
云菀沁站在帘前,行了男礼:“大哥。”
沈肇本以为她是想来询问长川郡那边的事,或许还要叮嘱自己保护好秦王,却没想到她是这么一身打扮,再看她斗篷里鼓鼓囊囊,似是背着什么,脸色一变:“子菱,快扶娘娘起身!娘娘这是做什么?”
云菀沁看了一眼沈子菱,也没时间废话了,仰脸凝住沈肇,双目波光盈盈,宛如湖水,安静且沉稳:“求大哥带沁儿一块去晏阳城。”
沈肇腮帮一紧:“胡闹!”
沈子菱已经开声:“哥!沁儿没有胡闹!长川郡如今什么样子,咱们都是知道的,沁儿想要给秦王送药,陪在身边照料!”
“闭嘴!”沈肇目生愠意,瞪向妹妹,“你既然知道长川郡是什么样子,还撺掇娘娘去,你疯了么?”又转向云菀沁:“送药,伺候,娘娘可派个下人,再不然转交给我,我帮忙带到,娘娘亲自去往王爷的任职地,若被皇上知道,你可知会怎样?没有这个道理!”
哥从来没发这么大的脾气,沈子菱就算性子再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也有点寒了,却还是一咬牙:“哥!秦王身子不好,这次又是突发情况,你叫沁儿怎么在京城坐得住,她要是不去,在府上急都得急死的。”
这话一出,沈肇英俊面孔的怒容,莫名消弭了一点,目色微沉,胸膛起伏,一时之间竟没说话。
云菀沁依旧看着沈肇:“大哥,我已经准备妥当,自保无碍,也不会叫人发现身份,王府那边高长史是个极老道的,也会帮我滴水不漏地瞒着。这事绝不会拖累你,更不会影响军队,你只顺便将我带去晏阳城就好了。”
沈肇只觉牙关咯咯发响,又生了心火:“我不是怕你拖累我。”
“我知道大哥是关心我,”在他面前,云菀沁永远好像是那年骤失母依的八岁小女孩的心态,怀着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可秦王府是我的夫家,那人是我的夫婿,我不愿意在旁边当个双手摊着的旁观者,只会干着急,什么都不做,你就让我去吧,秦王在京城没外戚帮衬,只有我!我只知道,我去了,我会安心,他也会安心,大哥!”
沈肇健朗笔直的身体仿似遭了雷霆一击,轻微的一震,面肌抽搐了一下,却叫人看不出什么心绪。
眼前的女孩,懦弱过,低顺过,委曲求全过,抓着自己的袖子恸哭过,后来意气风发过,笑得畅快过,今日,却显出曼妙丰盈的羽翼,露出另一个他从未见识过的姿影。
沁儿……从她嫁进王府那日起,只有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了。
可不管是心底,还是嘴上,这名字,一世大概都是逃不开了。
“大哥!”沈子菱一声叫唤,拉回了沈肇的思绪。
室内一片静默,是那种石头丢进水中都激不起浪花的静。
良久之后,沈肇喟道:“子陵,将书棋的袍子给娘娘拿一件来换上。”
沈子菱大喜,知道沈肇是同意了,忙道:“大哥是想叫沁儿扮作随身小厮一块儿去晏阳?”
沈肇淡道:“叫娘娘跟军队的男人们在一起,我不放心,也不方便,被人发现了更是不得了。这一路上就跟我在一起吧,我也好随时照料。”又望了云菀沁一眼:“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启程,娘娘若是准备好了,今日就在将军府过夜,院子中有个客房,稍后叫子菱带你过去歇息,明早破晓前,我来喊娘娘随我一起趁夜出府,府上不会有人注意,到了军营,你只记得一直跟在我身边,不要多说话,将官也只当你是我的随扈,不会问什么。”
云菀沁摇头:“不,我若是作为少将军的随从,从现在开始一切就应该遵照下人的待遇,怎么能住客房?被人看见了,一定会起疑心。稍后我换好衣裳,就跟其他随从一样,今夜在大哥屋廊下守着。明天开始,一路上,大哥也千万不要给我特殊待遇,该怎样就怎样,娘娘这个称呼,可千万再别喊了。”
沈肇脸一紧:“睡外面廊下?那怎么行,这么冷的天……下人们习惯了,身子骨都扎实得很,你怎么能禁得住夜寒。”
云菀沁嘴角却噙了笑:“大哥,晏阳城那边条件说不定更艰苦,我这么点儿小事都禁不住怎么行,就当是提前先锻炼下吧。”青河决堤,冲垮了很多民屋,这会儿又是冬季,四处肯定冷得很,又没有京城这边什么地龙瑞炭椒泥的取暖物。总得提前适应。
沈子菱想想也是,连连点头:“大哥,你就听沁儿的吧,这么大的事儿你都帮了,小事还不准吗。”
这两个人夹击攻势,胜过千军万马,是沈肇永远几乎克服不了的,只得妥协,眉一皱:“子菱,那你拿件厚实一点儿的,里面的贴身衣裳也多拿几件,要干净的,听见了没?”
沈子菱笑起来:“还用你说。”拉了云菀沁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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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苍穹似墨染。
云菀沁将随身携带的行李都交给了沈肇,换上沈家小厮的衣裳,在廊下的柱子边,找了个小凳子坐下来,等待天亮。
沈子菱怕被人看到猜疑,不敢多陪她,说了几句就先回自己院子了。
夜越到深处风越寒,云菀沁的鼻头吹得粉粉红红,尽管困意袭来,却冷得根本不敢睡,拢袖站起来跺脚,面朝着东方,盼着天快点亮。
颊一偏,又不觉眺向京城西南方向之遥的晏阳城——
他在行辕,不知道安不安好?
他看到自己,会惊喜吗?也许是惊吓吧……她双手合拢掩住朱唇,呵出一口白雾,手脚已经开始冰凉,却蓦然想起临行前,他抱着自己的一夜,身子才发了些暖意。
她情不自禁双臂抱住自己两侧玉肩,仿佛他拥着自己,用火热体温为自己驱赶寒冷。
对于他来说,这次的晏阳之变,是个极大的转折。
若没处理好,此后名誉尽丧,再没前途,若是能想法子扭转局面,便一鸣天下。
寒意加深,倦意也跟着加深。
云菀沁转到小凳子上坐下来,窝成一团,撑了半天的眼皮终于还是耷拉了下去。
夜深人静。
屋内走出个高大的身影,打开帘子,目光落在廊下缩成宛如猫儿似的女子身上。
清冷月光中,女子浓密睫毛扑下来,遮住莹亮杏仁眸子,娇嫩的唇珠微微拱起,行成一个漂亮而诱人的弧度,双手拢在袖子里,抱得紧紧,睡得正酣,可小巧的鼻头却红彤彤,身子微微发颤。
沈肇走过去,长身弯了下来,双臂一开,将她轻手轻脚抱起来,放进了屋子内的碧纱橱的简榻上,盖上一床厚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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