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瑶台阁,走了小半会,周围安静下来,这是一条黑黢黢的小径,云菀沁注意到不是常去慈宁宫的路,脚步稍缓了下来。
“云美人怎么不走了,太皇太后还再着急等着呢。”那公公看出她放慢步子,提醒道。
初夏得了云菀沁的眼色,道:“这是去慈宁宫么?怎么平日都不是走这条路?”
公公步子一止,回过头来:“云美人也太多心了,不是说了么,慈宁宫出事了,早被禁卫给守住了,大路行不通,走小路方便。”
或许是今晚的事情太多,云菀沁有些不安,没继续朝前走,环视了周围一圈:“小道太黑了,夜路难行,初夏,你去将齐怀恩叫过来,让他提个灯笼。”
“是。”初夏应下,要转身。
那小公公一听她要去叫瑶台阁的公公,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阻止:“就剩几步路而已了,哪里需要去拿灯笼?!”
瑶台阁离慈宁宫颇远,才出来一会儿,怎么就只剩几步路了?云菀沁明白了,根本不是太皇太后召见自己,眉心一拧,喝叱了一声:“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太皇太后口谕!”
要见自己的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云菀沁拽起初夏的手,调头离开。
公公见穿帮了,急了,牙齿一咬,只悄悄捡起地上石头,趁两人转身,几步上前,扬起手,一下子打到初夏头上,见那婢子应声而倒,又掏出早就备好的帕子,从背后一把捂住云菀沁的口鼻,已是撕破刚才的恭敬脸色,恶气狠狠:“咱们家惠嫔果真没说错,还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叫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这么多推阻猜疑?”
竟是蒋妤。
云菀沁眉一蹙,嗅到一股奇异却不陌生的香味,知道是迷香,虽尽力闭住鼻口,无奈帕子上涂抹了太多,还是吸了一些进去,意识发散,开始有些模糊。
那公公见她挣扎不休,下了狠心,再捂紧了三分力气,待女子软下来,才扛起来,藉着夜色作掩护,匆匆离开。
初夏捱了一石头,被砸得半晕,倒在地上起不来,却隐隐约约察觉主子被人挟持走,待力气一回来,马上撑地起来,跌跌撞撞回了瑶台阁。一进天井,初夏的样子惊得瑶台阁的宫人都围拢了上来:“初夏姑娘怎么了?”
齐怀恩见她这幅模样,也是吓了一跳:“你不是跟主子去慈宁宫了么,怎么一个人又回来了——”
初夏气儿都没喘匀,一把捉了他腕子:“是惠嫔假冒太皇太后的口谕召咱们出去,主子这会儿被她的人不知带到了哪里,快去叫人找——”
“蒋惠嫔?她不是还在同光宫禁足,极少出来么?怎么会有这般大的胆子!”齐怀恩一震,却又有些隐忧的猜测,那蒋妤最恨自家主子,如今趁皇上不在京城,今晚皇城又乱糟糟,生了乱子,只怕是想趁这个良机报复主子。
齐怀恩急得一挠头,定了神,立刻吩咐几个宫人:“快,去通报慈宁宫那边!”
聂嬷嬷急道:“完了,今儿慈宁宫那边乱得不行,都封了路,什么事都不让近前,只怕连太皇太后都见不到,这可怎么是好。”
初夏想起什么,交代几个宫人:“沈侍卫今天在宫里值勤,你们赶紧去哨岗通知他一声。”又拉了齐怀恩,带了几个太监,去了同光宫,在大门口嚷着要面见惠嫔,并且让惠嫔叫出自家主子。
如一路两人所料的,蒋妤被外面惊扰,只携着几名宫人出来,站在庭院里,对着门外的初夏等人讥讽道:“还真是有鬼,你们主子不见了,跑我这儿来找?我这儿可不是贩卖人口的人牙子商行,若有证据,现在就去报太皇太后来搜,若是没证据,你们再这样吵嚷就是以下犯上,别怪我叫人将你们几个狗奴才拖出去打死!”
齐怀恩正要撸袖进去,初夏将他一扯,蒋妤便是再笨,也不会将人藏在自个儿的宫殿,这会儿没时间跟她继续纠缠,找到主子才是最重要的,她拉了齐怀恩小声道:“你注意到没?惠嫔那心腹婢女一向跟在她身边,这会儿却不在,会不会是惠嫔派了出去——跟咱们主子在一起?”
两人再不多说,匆匆离开了同光宫,走回一半路,只见聂嬷嬷已追了过来,喘着气儿道:“慈宁宫的几面路都拦了,禁卫死活不放,说是太皇太后放过话了。奴婢们好说歹说,那些人也都不让咱们进去……”
正在这时,男子脚步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肇一脸严肃,领着几个禁卫闻讯过来了,一见初夏等人的神情,不用多问就知道人还没找到。初夏眼下只能指望着沈肇,焦道:“沈大人看如今怎办?那惠嫔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恐怕会对主子不利,得要尽快找到,还请您多带几个侍卫帮忙搜一下。”
偌大的皇宫,夜色一抹黑,主使者不说,能去哪里找?光靠几个侍卫一时半会儿哪里搜得到。
沈肇脸色一动,让几人稍安勿躁,带着人朝皇宫的西北所大步而去。
夜幕下的崇文殿沉静而庄严,刚有人入驻的喧嚣已经退了下去。
先随秦王进京的一批将士已经安排在了各间配殿耳房内。
不到几个时辰便要天亮,待雄鸡一唱,天光大白,太皇太后懿旨一发,朝上的这一柄权杖,便会重回他手上。
一年多的隐忍,并非白费。只有如此,他才能光光亮亮,堂堂正正,被人恭请着返朝掌权。
夏侯世廷坐在案后,轻手抬指,摩挲沾了尘埃的案头。拓跋骏和施遥安见大局已定,亦是心情松弛,陪着主子站了半天。
拓跋骏与施遥安说了会儿话,朗笑道:“三爷,我已经通知了陕西郡那边,今日的事情一定,长安那边剩下的亲兵和王府近臣都会后批赶来京城,三爷局势便更稳固。”
“拓跋将军这么高兴,是因为五娘要来了吧。”施遥安调笑,当时三爷让拓跋骏夫妻先去北方,以刺杀赫连允威胁皇上,后来三爷北上,拓跋骏也与岳五娘也都留在北边,跟在主子身边。
“小子,你娶了媳妇儿就知道我是个什么心情了!”拓跋骏毫无羞色。
听得这话,夏侯世廷蓦的抬起头,顿了一顿,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朝北面望去。
朝北方向,正是后宫所在地。
施遥安知道三爷在想什么,低道:“太皇太后说得没错,娘娘……云美人如今是皇上的人,三爷和云美人关系需要避忌,三爷刚回宫主事,总不能让人议论您肖想后宫的妃嫔。暂且忍几天,等稳定了,再想法子要回不迟。”
云美人。听了这称呼,他眉心虬蚺成藤蔓,嘴角又凝作冰,冷笑一声。
正这时,门外传来急遽脚步和有人吵着要进来的声音,眼看崇文殿外面守夜的人拦都拦不住。
“怎么回事?是谁敢闯殿?”拓跋骏不耐烦,出去正殿,只见几个大内侍卫模样的人往里闯,刚要走过去赶人,施遥安后脚已赶过来,看着来人一讶:“沈大人?”又大声:“快放开!是原先的京城指挥使同知沈大人!”
拓跋骏虽未见过沈肇,却听过他为秦王开过城门,应该算是自己人,一听,也赶紧让人将沈肇请过来。
几名随秦王进京的亲兵一松,沈肇推开众人,走到殿前廊下,抱手:“夜深打扰秦王,冒犯了,下官有要事相禀。”
殿内,夏侯世廷的幽深眸光落至门外人身上,沈肇当时开城门是为了谁,他心知肚明,后来自甘领罚降为皇宫侍卫,只怕也是为了解她的动静,方便照顾,眼下对他态度倒也算客气:“沈大人说罢。”
殿外,男子焦急的声音贯穿夜色,驰风而来:“云美人被不知名宫人带离瑶台阁,不见踪影,还请秦王派人手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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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菀沁撑开沉重的眼皮,鼻子下犹有迷香的残余味道,四肢软绵绵的,四周环境阴气森森,头顶上吊着昏黄的灯盏,嘎吱晃动,身子下面是潮湿的地砖。
目光所及处,是一格格被木头栅栏围住的囚室,窄小得一丝月光都无法射进的小天窗,和挂在墙上的镣铐枷锁。
是牢狱,皇宫里的牢狱。
“醒了?来人,将云美人搀过来。”女声冷冷。
她艰难地循声望过去,是蒋妤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禁好笑:“你主子是个疯狗,你也疯了么。借太皇太后口谕将我挟持到这里,你们也脱不了一个死,现在,瑶台阁的人应该都在找我,你家主子便是想整我,也不必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
那婢女笑了一笑,声音阴涔涔:“皇上不在宫里,太皇太后如今自顾不暇,今夜皇城起了乱子,正经事儿都忙不完,谁顾得上区区一个美人?就凭你瑶台阁那几只小猫小狗,等找着你时,只怕已是干尸一具。明日我家惠嫔自有说法,云美人就不用操心我家主子如何善后了。”又一弯腰,拾起手边一张薄绵帕,放进装满清水的铜盆里浸湿,又捞起来,双手一转,拧成半干。
一个公公走到云菀沁身边,就是刚才那名小太监,将她一抗,搀起来,摁在牢中的石榻上,平躺下来。
婢女拿着汲满了水的棉帕过去,将帕子打开,铺在她的脸上。
濡湿帕子牢牢黏在皮肤上,密封罩住云菀沁的整张脸。她只能吐气,不能呼进空气,那帕子汲满了水,沉沉的,也吹不下来。
“云美人可见过这种死法,”婢女悠悠说道,仿似在聊天一般,又从一堆干帕子上拿起一条,浸湿后,加盖了一层,“宫里的人叫做‘贴金纸’。将湿巾一层层盖子脸上,人只有出气儿,没进气,慢慢窒息而亡,身上不会有任何伤口,不会让人怀疑,却是最痛苦的死法……哎,奴婢也觉得这手段太狠了,可谁云美人那样害惠嫔,惠嫔恨云美人入骨呢?”
第二条湿巾覆面,空气更稀薄,云菀沁手脚开始挣扎,却被那公公给压得紧紧。
“再告诉云美人一件事吧,是惠嫔非让奴婢在您枉生前说的,”婢女暂时停下加盖金纸,蹲下身,在她耳边低笑,“云美人可知刚刚是谁进宫镇压郁相和群臣?咱们惠嫔打听到了,是秦王——秦王没死,回来了呢——云美人与前夫好容易重逢,却缘悭一面,天人永隔,定当是懊恼得很吧——”这也是为何自家惠嫔非要今夜动手的缘故,一来,今夜实在是大好机会,二来,秦王回来了,若今日不动手,只怕以后再难有机会。
石榻上人听了婢女的话,身子一颤,粉拳攥紧,双膝一躬,又被公公按了下去,
是他,他回来了。降临的死亡阴影,竟一瞬被惊喜掩盖,让她几乎忘记自己快丧生在牢狱里。
与此同时,第三条贴上来,湿巾如毒蚁,一黏上去,就巴得紧紧,吞噬了外界的空气,刚刚的惊喜流失,她意识慢慢丧失,呼吸困难,宛如被丢上岸,被太阳活活蒸烤得快要龟裂的鱼,连挣的力气都没了。
似是又回到重生前被二妹退下池子溺水的那一刻,一模一样的感受,呼吸不到任何空气,耳朵嗡鸣,胸口快要爆炸。还有,脑子里闪过无数次过往场景,就像走马灯一样。
前世病亡前,她脑海也是闪过幼年、童年和少年时的记忆片段。
好像人临死的时候才会这样,脑子里回放零散记忆。
难道这次,真的逃不过这一劫?
上次殉葬,几个医女哭得撕心裂肺,她却信心十足,觉得不会有事,老天爷让自己重生一次,不会让自己这么完了。
可这一次,她竟畏怯了。重活一次,本就是捡的一份运气,是老天爷怜悯她前世过得压抑隐忍,被人夺了不少该得的,连平凡女子该享受的都没得到,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而现在,她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运气也恐怕用完了。
三爷回来了。
这次回来,他定会坐稳朝堂,兴许还会成为前世的那个他。
前世,昭宗的后宫没有自己的存在,她只是归德侯府二房孙媳妇,两人关系遥不可及,完全搭不上界。
今生,若他真登基为皇,老天爷又怎会反历史轨道,在他的后宫多加一个自己?
那么,今日真是自己死期么——
娇容血色褪尽,笋指因为蜷曲嵌入了掌心,手背青筋微显,几层金纸下,双眸灌满血丝……
有个声音似乎在耳边不停轻喃,告诉她,她多活一辈子,已经赚到了,劝她放弃算了。
她死死抗拒着那个声音。
她想抱一抱小元宵,儿子还没叫娘……
意识越来越昏沉,思绪渐渐如烟雾涣散,她手指一截截缓缓松开。
哐——!
施私刑的婢女和公公齐齐一震。
铁门被人大力踢开,几人前后冲进来,劲风扑撞而来,婢女看清几个来人,脸如土色,软倒在地。
“狗奴才活腻了!给小爷我等着!”齐怀恩一见石榻上的主子,恨从中来,临跑进去前,一脚踹中那公公胸骨。
初夏身型小,抢先一步过去,掀了女子面上的几层湿巾,一试探,气息微弱,几不可察,忙道:“主子快醒醒——”
铁靴踏过清冷牢狱地砖,靠近低矮逼仄的囚室,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哭声,更加心焦火燎的急,步伐几乎凿穿石板。
亲兵们将那婢女和那公公拎起来,退到一边,让路给主子。
走进牢房,囚房内的画面映现在他急灼得快要烧起来的通红眼瞳仁中。
初夏抱着怀里的女子,又掐人中,又是大喊,却叫不回她神魂。
女子美貌如初,甚至更要妍丽,就算现下这模样,还是不掩色泽,可眼睫阖得紧紧,双颊霜雪一片,掌心肉儿有因为挣扎而掐过的痕迹。
看得他心中宛如被叼去一团血肉。
前几日见面,隔着车厢帘子,他心情澎湃,虽不方便告诉她自己回来了,却透过帷幔,仔细而灼热地端详她的每一寸眉眼,没一个举动,恨不能将这一年多的遗憾补偿回来。
彼时,她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到底却是活生生的。
此刻,她宛如抽走了浑身鲜活,如一樽冰冰凉凉的精致石雕。
“没气了,主子没气了……”初夏唤不醒她,大哭起来。
齐怀恩一呆,冲进来的亲兵亦是惊讶地窸窣起来,有几人是老人儿,知道这眼前的女子是隆昌帝如今后宫的妃嫔,却还有一个身份,——是秦王昔日的王妃。
门口,夏侯世廷在一阵低低的哭声和喧哗中,只脸色阴冷,大步跨进,蹲下昂长身躯。在众人惊诧眼光中,只见他握住那云美人的手腕,拇指号住她脉上的一处穴位,贴下头颅。
主子当众吮含住女子香唇,急救过气。又解开她衣襟,浑厚大掌隔着轻薄的亵。衣,贴在她柔软高。耸的胸脯左下方,适度按压。
久病成良医,且又是上过沙场的军人,总会有一些急救手段,众人并不惊奇,只是云美人到底是后宫的女眷,主子这样也太……一群亲兵惊讶过后,都只当看不见,偏过头去。
一番折腾下,佳人衣裳大敞,肚兜露出大半,丰隆雪丘险要跳脱出来,谁敢多瞧?非礼勿视!还不怕事后被摘了眼珠子?那是主子一人独享的盛景。
俄顷,夏侯世廷将她打横抱起来,朝大门走去,亲兵们又慌忙让出路。
怀里的人儿浑身凉透了,连指尖儿都像是冰得如水里捞起来,抱起一瞬间,他心头一动,将她揉得更紧,又用鹤氅将她裹得紧紧,这样或许能换回一丝热度。
“三爷,主子怎么样了?”初夏爬起来,围过去看,哭着问。
他并未回答,只一边走着,一边朗道:“去叫姚院判来。”
齐怀恩二话不说,提前飞跑了出去。
“三爷,这两人怎么处置?”有亲兵一指小太监和筛糠发抖的婢女,趁主子还未走,赶紧问道。
前方人铁靴未停,只偏过颈,望一眼囚室墙壁上的刑具,其中一套,最显眼。
一个铁钩上挂着一个麻绳编织的千洞大网,旁边是各种尺寸的大小匕首。
剥光犯人衣裳,将网子套在犯人裸/体上,挤出网眼里的一坨坨肉,再用小刀,一块块地割下来。
网眼密密麻麻,小如鸡卵,足有几千,人一时死不了,只会疼得如人生不如死,宛似人间炼狱,割去千片肉后,才会断气,俗称的千刀万剐。
他一把声如寒铁坠入无底深井,在囚室内毫无感情地回响:“凌迟。”
就算她此次没有事,也势必让这一群害过她的人百倍相还。
——
同光宫,夜将尽。
蒋妤悬着一颗心,一夜未睡,只拿了把椅子,坐在庭院,等着心腹鼻子回来报喜。
破晓刚过,殿门传来急遽的叩门声,她心情一激动,赶紧让宫人拔掉门闩,却见到一群陌生将官冲进来,看打扮不是大内禁卫。
“你们,你们是何人?后宫禁地,你们是哪里来的贼子,竟敢乱闯!来人啊,来人!”蒋妤心中不妙,退后几步,叫人去喊侍卫。
几个魁梧兵将冲过去,刀鞘微一抽,挡开区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绑了个瓷实,又堵住嘴,最后将蒋妤提到前面。
一名长得有几分山野气息,身材高大彪挺的中年将官走出来,一双炯目宛如秃鹫,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蒋妤:“咱们是太皇太后邀请进宫的,不是什么贼子。你,是同光宫的主位,惠嫔蒋氏?”
蒋妤明白了眼前是什么人,抖索起来,答非所问:“……你们好大的胆子,凭什么这样闯到同光宫,是想造反吗?”
“秦王今日天一亮起便上朝主政,皇宫大小事务统管于名下,”拓跋骏再不跟她打什么官腔,“蒋惠嫔假冒太皇太后口谕,公报私仇,残害妃嫔,还在产床上祸害云氏母子,险些造成一尸两命,数罪并罚,即刻押赴宫中大牢。”
“岂有此理,”蒋妤惊叫,“这些罪名我不承认,我是后宫的妃嫔,就算处罚,也轮不到你们!便是不等皇上回来,也该由太皇太后先来审,岂容你们造次?来人,来人啊——你们这是干什么——”蒋妤心神崩溃,尖叫着欲要满院乱跑。
吵得拓跋骏脑门发麻,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拎过来,将她嘴巴塞了布条,叫人拖出同光宫。
——
天亮了。
贾太后歇了一整夜,舒服多了,起身后,正在端详朱顺昨儿拟好的懿旨,只见朱顺从外面慌里慌张回来,将同光宫那边的事情汇报了一遍。
贾太后手上的云绸旨差点儿跌了。
马氏亦一惊:“两个下人都被秦王凌迟了?”
“嗯,正割着呢,女的割到第七百八十多刀就疼死了,那太监倒命硬,到现在还没断气儿,不过也差不多了。”朱顺揩一把汗。
马氏倒吸一口气,又想起什么:“……惠嫔呢?”两个下人都这样,那蒋妤还能有好下场啊?
朱顺面上更是为难:“天亮前被秦王身边的拓跋将军押去了大牢,似是投了壶——”
贾太后和马氏一听,白了脸,投壶是宫里一个严刑的称呼,便是将皇宫庭院中收集雨水的半丈多高的青铜水壶烧热,再将犯人投进去,活活给煮死。
“已用了刑啦?”贾太后忙问,虽说自己也不喜欢那蒋妤,这次蒋妤确实也太过分,可再怎么,后宫妃嫔也该由她亲审后再处罚,那老三招呼都不打一个,而且还用这种残暴的手段,实在有些妄为。
朱顺皱着眉点点头,据说那蒋妤一被丢下去,连个泡儿都没鼓,只听得惨叫一声就没了声息,再等打捞上来,已是成了水煮青蛙,皮儿都没了,自己都不敢近前去看,又低声道:“那惠嫔不单这次残害云美人,听瑶台阁的初夏姑娘交代,似是生二皇子时,也被惠嫔买通嬷嬷加害过。那云美人不是生不下来,最后剖腹生子么,全是因为惠嫔让人暗中操作,初夏姑娘说,只当时惠嫔权势大,云美人没证据,只好吞了这口气。估计因为如此,秦王才更加怒极攻心……血洗了同光宫。”
这就难怪了。
贾太后想着小元宵也险些葬于蒋妤的手,恼怒:“这个贱妇,为了那么点儿醋,我的宝贝孙儿也要祸害!”这么一恼,也没对秦王的做法说什么了,只恨道:“罢了,罚都罚了,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若外面有风言风语,就说是哀家同意的。”
朱顺点头,示意知道了。
“云美人没事吧?”马氏突然开口。
朱顺脸色阴暗了几分:“送回瑶台阁了,姚院判去看过,到现在还没醒来。”
贾太后脸一变:“怎么回事?”
“据姚院判说,憋窒久了,也不知道几时能醒。”朱顺叹口气,又安慰,“不过,性命暂时无忧,太皇太后放心,有宫中这么多的巧手名医和名贵药材,迟早没事。”
贾太后打起精神,抬头看看窗外,天际明亮,日头高升,道:“秦王呢?”
“已到了金銮殿,臣子们也基本到场了,就等太皇太后发旨。”朱顺忙答道。
贾太后将懿旨交予朱顺手中,挥手:“去吧,去殿上,传哀家懿旨。”
朱顺小心翼翼地捧了旨,告退离开,朝金銮殿走去。
贾太后望着朱顺的背影,莫名有些感叹。
这道旨一宣发,皇宫内外,朝野上下,便尽数归那老三统管。
比起上次的摄政,这次,才是真正的一统江山,行天子之职。
眼下,国无君主,臣子慌乱散成一锅粥,对于想要一登高位的人,正是好机会。
老三显然已经拉近了景阳王,昨夜又以护驾的名义,杀了最后一只拦路虎——郁文平。
只怕,他的下一步计划,已快要来了。
马氏见太皇太后沉思,试探:“太皇太后放纵和袒护秦王屠杀妃嫔宫人,不仅是因为太皇太后也痛恨惠嫔吧。”
贾太后望一眼多年的身边老人儿,不语。
马氏继续:“……更重要的是,如今秦王是顶梁柱。若没了秦王,那些臣子又得复卷而来。”顿了一顿,提醒:“可太皇太后,秦王眼下回宫,显然不仅只想摄政……”
贾太后手一举,打断她说话:“哀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这老三失踪了一年多,一直没音讯,刚好皇上亲征被俘,他便回来了,刚好又是臣子闹腾时,他进宫镇压,会有这么巧的事么。呵,什么跌落山谷,什么在农户家养伤,你当看戏啊?”
马氏蓦的一惊:“如此说来,难道皇上御驾亲征和被俘,也跟秦王脱不了关系……”
“住嘴,”贾太后声一厉,“这事儿没证据,怎么能乱说。”
马氏忙垂首:“是。”
贾太后虽制止了马氏,心里却活络起来。
皇上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秦王若想取而代之,无论如何都会遭天下人唾弃,被臣子反对,便是去年夜闯皇宫杀了太子,或是凭借武力自己上位,也平定不了人心,龙椅坐不稳,坐不长。
与其这样,不如暂时退一步。
这老三干脆借着闯宫这事自请离京,其后更诈死隐居一年,让皇上掉以轻心。
待皇上御驾亲征被俘,他才亮相于朝上,这个时候,他便是众望所归。
若是皇上迟迟不回,他再上位,便是名正言顺,得天下之信服,既铁了心要登上那高位,又哪里慌这一两年?他倒是会取舍,不焦不躁。
这样一说,皇上被俘的事——恐怕还真是与老三脱不了干系。贾太后脊背莫名发凉。
不过,就算将这老三的肠子识得干净,贾太后也无奈,如今朝廷上,到底只能靠他。
不让老三上位,难道叫魏王上去么?
更重要的是,有这份心智,不愁社稷不稳。
当皇帝的人,谁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管得好江山,就罢了。
细思下来,贾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不多提这事儿,只想起什么,对着马氏道:“走,陪哀家去瑶台阁一趟,哀家想看看沁儿。”
——
耳边隐约有声音飘着。
有宫人们进出脚步声,初夏熟悉的焦急询问声,姚院判的叹息回答,甚至还有小元宵在耳边咿呀呀哭喊,似是乳娘将小元宵抱到床榻前,唤自己醒过来。
云菀沁有些朦胧意识,偏就是醒不过来,就像是跌进了一场漫长的睡眠,被梦魇给缠住了,除了声音,四周都是雾气,裹得她辩不到方向。
“小元宵,快叫你娘。”是初夏的声音。
“呜……呜呜……”肉呼呼的小手儿拼命挠她的耳朵根子和头发,哭着想要吵醒她。
她嗅到幼儿软绵绵的**气,近在咫尺,伸臂欲去抱,却捞了个空,连耳边的声音都瞬间消失了。
虽然闭着眼,视野中却浮现出橘融的光芒,似是夜间掌的灯。
耳畔的声音安静下来许多,再没有对话声,也没有幼儿的啼哭。
“小元宵。”她蠕动着唇,双眸睁开一点细缝,室内的烛光照得眼前一片亮,窗户似乎敞开了缝儿,有银白月辉照进屋。
原来真的已经是晚上了。
头好疼——自己只是被贴金纸,为什么此刻会全身四处疼痛,虚弱不堪,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种感觉,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就像是——病入膏肓的垂死病人?
不过,醒了就好了。
她轻轻喘息几口,睁开眼,正要叫初夏和齐怀恩,再让乳娘将小元宵抱过来,床头,飘来男子的声音,淡淡:“你醒了。”一具身影从圆墩上站起身,背手踱近,站在榻边。
她怔然望住他。
面前男子明明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似是又成熟了几岁,可明明只分开不到两年,此刻大氅内着玄黑九龙五爪勾金云锦袍,脸上虽有几分惊喜,可目光里,怜悯和同情居多。人虽醒了,脸色却更加苍白,好像所有力气都在那场告御状里用竭了。姚光耀既都说没救了,肯定再没机会,他知道她现在只是回光返照,心中动容,再想起这榻上的娇人儿在相国寺的举动作派,更有些惋惜,语气稍微柔和了点:“要不要朕给少夫人拿杯水。”
门口,齐怀恩叩门两声,窜进头来:“皇上,不早了,什么时候回宫啊?归德侯府的邢老太太又派人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