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郭胜进宫与圣上讲述那“道听途说”来的狗血故事去了,明溯正好无聊,便与郭贵一同前往刘陶府上拜会。
刘陶对明溯的才能非常推崇,素不知,这个少年心中对刘陶这位太学的佼佼者才真的是五体投地。
俗话说,实践才能出真理。明溯掌握的都是理论上的东西,要验证自己的一些想法是否真正符合东汉末年的国情民意,还得借助刘陶这个老官油子。
要知道,明溯的所有施政纲领与文艺造诣全都是来自几千年的知识积累,至于刘陶,则完全是凭借着多年游走于权力中心边缘的经验和那点可怜的春秋战国时期的经典结合起来,自个儿琢磨出来的一些道理。
今天,明溯就是不耻上问来了。
进门的时候,明溯惊诧地发现刘陶这个成天东西转悠,到处挑刺偷窥的老爷子竟然满面悠闲地坐在堂上喝茶聊天下棋,同样兴致勃勃地还有一个须发皆白,约莫七十余岁的老爷子。
看来明溯进来,刘陶很兴奋地招呼他随便找个地儿先坐下来,至于郭贵这个未来的女婿,则理所当然地被无视了。
这几天遭遇岳丈大人不待见惯了,郭贵也不以为意,自行寻去了书房,翻了本刘陶的注释笔记,认真地翻开了起来。自从感受到了自己与六兄的差距之后,郭贵特别爱上了看书,然而那西山之中,刀枪剑棒,要多少有多少,至于书籍,除了明溯那本视若珍宝的父亲誊本和两本操典,其他就只剩下一些诗经、周礼之类的泡妞专用读本了。
自从上次送聘礼过来,无意中发现刘陶家中竟然有几个柜子的藏书,这郭贵顿时就心里痒痒的,一有空,便赶紧过来拜见岳丈,然后直奔书房而去。自家女婿喜好读书,刘陶心中自然欣慰,开始还跟后面指点几句,可这时间长了,尤其是那郭贵有时候晌午才告辞回去,下午又腆着面皮来了,一来二去,老爷子也腻味了,便随便甩了几卷自己注释的东西让郭贵自己去领悟,不懂再来问他。
郭贵也曾以为老爷子不喜欢他,有一次回去之后便闷闷不乐地去问六兄。明溯仔细询问了当时的细节之后,顿时心中大乐:任哪个再有耐心的大儒遇到“子曰是哪家的儿子说的”、“为什么叫老子而不叫儿子、孙子”之类的问题多了,也都会避如蛇蝎。既然晓得自己学问不到家,惹岳丈不喜,郭贵当然更是勤奋,往往一日之中,足足有五六个时辰泡在刘府,若不是男女授受不亲,还未成亲就全住岳丈家实在有失礼数,估摸以这小子的愣劲,绝对能做出住了进去挑灯夜读一番的举动。
郭贵积极要求上进去了,明溯干坐了一会,便凑到二老案前,仔细地琢磨起那棋局来了。只见那刘陶随手拈起一枚白子点下,那老爷子随即便拈起一枚黑子跟上,转眼之间,二人就对弈了数十手。明溯虽然不懂围棋,却能够从二人思索的时间上判断出目前那老爷子正处于上风。正在明溯以为二人即将分个高下之时,突然那棋局风云变幻,刘陶落下三五枚妙手,转瞬便揭去十余枚黑子。那老爷子顿时陷入困境,捻子轻轻连叩案板,就是不肯落盘。
这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何况明溯确实一窍不通,便端着个茶盏儿立于一旁保持着微笑。此时棋盘上黑白二子,落到他眼中,直如两条纠缠翻腾的大龙,互相厮拼,毫不退缩。左右无聊,明溯便开始将其作为一张水墨画儿琢磨了起来:“嗯,这黑龙左角似乎缺了半分,若是能够填上,则背依边角,当能固守。”闻言,那老爷子心中一动,抬头赞赏地望了明溯一眼,便依言将手中的子儿落了过去。
本来刘陶也只以半目的微弱优势领先,明溯这一插言,顿时倒输了四分之一目去了,眼见输局呈现、大势已去,便扫兴地将那青石所制的棋盘往外一推,口中言道:“此局不算,重来重来。”
此时,明溯却还沉浸在那二龙厮杀之中,口中喃喃自语道:“这白子明明是条大龙,为何偏偏要摆出个甚么金鸡独立、老鼠偷油之类的诡异架势?若是让我来指挥,便断腕求生,在中间自塞龙睛,如此白龙见有得机趁,必然会迎面赶上,先啃掉这半只龙爪,然后那黑龙再趁势反扑,当胸一横,必然一击必杀,大胜而归。”二老闻言,皆不自觉地跟着走了两手,果然如同明溯所料,转眼之间,刘陶又占尽了上风,一下子领先了**目。
明溯犹自沉浸在棋盘之中,那二老却是悚然惊醒,适才那黑子自杀的一着妙手,犹如靴子倒脱,自寻死路之间猛然一计反扑,算准了白子的优势之处,即便那白子不肯跟上去补位,换做两边落子,最终也逃不掉被伪作自行溃退的黑子倒卷围剿的下场。
“唉,老啦!”那老爷子立起来舒展了一下腰骨,长叹道:“这是哪家的少年,端得是胸藏韬略,腹有珠玑。这一记自杀之道,端是精妙啊精妙!”
“呵呵,输了便是输了。”刘陶笑颜逐开道“其实,老夫先前就已经想出了这着妙招,不过是在等汝落子而已。”
“汝?”那老爷子不屑地摇了摇头:“就汝这臭棋篓子,吾十数年就见识过了。”
“怎么的?就该汝棋艺高超,还不兴老夫有所长进。”刘陶不服气地言道。
“吾让汝一个势子,再来三局?”那老爷子顿时来了兴致,这个手下败将哪次不是被自己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今日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少年过来,立马得意忘形了起来:“三日不收拾,还真反了汝了。”古代围棋下法与后世不同,对弈时先在棋盘四角星位处交错放置黑白棋子,让彼此均不能借角固守,不得不主动厮杀,去抢那中心位置,这就是势子,取其去守取攻之意。
刘陶却是坚决不肯再下,只是再三推辞。那老爷子见没了对手,便将目光移向了明溯:“小子,过来陪爷爷下几手。”明溯笑而不语,只是将头摇上一摇。
闻言,旁边刘陶却是恼了:“桥老匹夫,汝这存心占老夫的便宜不是?”
“吾怎么就占了汝甚么便宜?”那老爷子却是莫名其妙。
“这小子是老夫那女婿的大兄,”刘陶忿忿地言道:“汝这不是生生地先长了老夫一辈?”
“可这小子看模样,也就十六七岁吧。”那老爷子却是无奈地言道:“难不成老夫还能做他伯父?”
“别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老夫还不乐意呢。”刘陶恨恨地言道:“就汝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让汝做伯父,那都是老夫吃了亏了。”
“不就是巧儿要出嫁,吾没有出仪礼么。咱老哥俩,至于这么小气嘛。”那老爷子闻说要他出血,紧忙转了话题:“吾说小子哎,汝是哪家的少年?”
“小子明溯,陈留郡人,一介平身。”正看热闹得起劲,突然被那老爷子点名问事,明溯措不及防之下,把个老底兜得个一干二净。
“平身?”那老爷子偻着个腰,围着明溯转了一圈,郁闷地言道:“不可能啊,吾之棋艺,天下能当着也无几人,怎么凭空蹦出来个乡下小子便胜了过去。”越想越不服气,便扯了明溯的袖子,非要比上一局。
明溯紧忙谦恭地回道:“小子从来不识博弈之道,还望伯父见谅。”
那老爷子一边捻子,一边却是回道:“吾跟汝没这么熟,先整上一局,吾就认了这个侄儿,否则便是叫爷爷,吾也不会答应的。”
“汝要这小子称什么?”旁边刘陶听了这话,顿时乐了,哈哈大笑道:“爷爷还不乐意?老夫看汝是活得太久了,也不懂事了,论辈分的话,这小子便是称呼汝一声重孙子,那都是看得起汝。”
明溯却依然笑眯眯地在旁边听着,刘陶见其并不接话,便将其推了上前,问道:“小子,汝师承何人,师兄何人?”
“先师玄微子,始创纵横学;先师兄也尽皆过世,就不说了。”明溯风淡云轻地言了一声。从前几次的经历中来看,还是将鬼谷这个便宜师傅给抬出来比较容易打入这帮眼高于顶的老家伙中间,所以,明溯现在也毫不客气,见是刘陶主动提起,便将这段奇缘细细地讲述了出来。
“如此说来,汝便是那孙膑、庞涓等人的师弟,鬼谷子的关门弟子?”那老爷子听罢,顿时满面惊容。
“正是。”
“汝又是吾那神交庞德公的子侄?”
“正是。”
“汝还是这老家伙女婿的大兄?”
“不是……”明溯才应了一声,那老爷子面色稍稍缓和了下来,然后接下来,明溯却是言道:“我是六兄。”顿时,那老爷子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那鬼谷子师傅便是老子,汝平素一向推崇道学,自吹自擂为《道德经》真传后人,现在见了小师祖,还不赶紧上前拜见一番。”刘陶却是在一旁乐得前俯后仰,二人论交了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吃亏,这次终于寻了个好女婿,连带着自己也成了长辈。当下,便哈哈言道:“如此千古奇缘,隔了不知多少代的同门风云际会,老夫这个长辈便吃点亏,顺路做个见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