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3月7rì,宋教仁还没走,袁世凯的代表唐绍仪就赶到了凤台县。
唐绍仪是北洋的谈判专家,1901年,袁世凯擢升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重用唐绍仪为天津海关道。唐绍仪在任期间,办理接收八国联军分占的天津城区、收回秦皇岛口岸管理权等事务,成就斐然,令同僚们刮目相看。袁世凯亦上奏朝廷,称赞唐绍仪出sè的表现和能力。
1904年,清朝zhèng fǔ任唐绍仪为全权议约大臣,赴印度与英国代表谈判有关xī zàng问题。唐绍仪坚持民族立场,运用灵活的外交手段,力主推翻英国与xī zàng地方zhèng fǔ签订的所谓《拉萨条约》,挫败了英国妄图将xī zàng从中国领土中分割出去的yīn谋。1906年4月,中英签订《续订印藏条约》,虽然英国取得从印度架设电线通往xī zàng已开商埠的特权,但也不得不承认中国对xī zàng的领土主权。
人民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给唐绍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陈克在人民党的地位更令唐绍仪十分意外。所谓旁观者清,谈判专家唐绍仪确定了陈克绝非北洋传说中那个“人民党的dú cái者”,因为人民党的青年干部们对陈克绝无俯首帖耳的迹象,这点与满清大大不同,与北洋也大大不同。
至于陈克本人更让唐绍仪迷惑不解,唐绍仪习惯见到的那种官场的派头,在陈克身上一概没有。这个年轻人就是办事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着与别人不同的地位,所以在那一群青年当中,每个人就在该自己出现的位置上出现了。仅此而已。
特别是看到有勤务人员给陈克等人倒水的时候,陈克和人民党干部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神情说了声“谢谢”。唐绍仪感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看得出,即便有些青年的态度稍微有些不自然,那也仅仅是出于不习惯被人伺候,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说完了“谢谢”两字,他们也就把倒水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再也没有想起。
面对这样的一群对手,唐绍仪难得的有些不安。
“这次我受袁公所托,想与贵方谈谈关于税款之事。”唐绍仪说道。北洋的财政的确是受不了庚子赔款的沉重压力。庚子赔款一年要支付两千多万两白银,除去海关税收之外,满清是通过向各省摊派来筹集钱款的。例如湖南分摊到了七十万两的定额。
袁世凯北洋夺取了zhōng yāng权力,就意味着要承担起这部分赔款。现在全国的局面,各省都拒绝给zhōng yāng交钱,以北洋一力想支撑这个局面,现在财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英国人卡袁世凯的脖子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求袁世凯把这笔钱给支付了,再谈别的。
北洋对根据地财政也不是完全两眼一抹黑,他们知道根据地与英国人正在谈一个定额贸易协议。英国佬要求一年贸易额达到一亿英镑。在这时代,也就是七亿五千万两白银。这个额度别说那点分期的利息,辛丑条约的赔偿本金不过是四亿五千万两白银,只比这个贸易额的一半多一点。面对沉重的压力,袁世凯不得不派唐绍仪前来与人民党商量此事。北洋的锅真的快揭不开了。
唐绍仪其实不太愿意来人民党这里,他认为人民党能和英国人有这么亲密的商业来往,肯定是出卖了重大的国家利益。唐绍仪本人始终想收回中国的一切主权,对人民党这样的“卖国贼”很不以为然。而且,北洋现在与人民党是一个交战局面,哪怕是双方有密约,北洋求到人民党头上,人民党定然要狮子大开口的。
介绍了一下北洋遇到的困境,唐绍仪提出了袁世凯的请求,“人民党能否先给垫付从1909到1912年的三年赔款。”
“那你们准备怎么还钱?”陈克问。
无论唐绍仪听到什么,都不会比这句话更令他惊讶的了。他诧异的看着陈克,想分辨陈克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从表面上看,这话代表的是陈克可以考虑帮助垫付三年赔款。不过这态度本身太不正常了。
瞅了瞅人民党这群与会的年轻人,没有人露出惊讶的神sè。他们盯着唐绍仪,明显都在等唐绍仪下一步的回答。这就更让人意外了。难道他们已经猜到了唐绍仪这次的目的么?
“陈主席,zhōng yāng财政枯竭,还钱之事须得人民党提出如何偿还。我方实在是无钱可还。”唐绍仪按照袁世凯吩咐的方法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我要苏松太道和上海。”陈克答道。上海虽然是租界,不过行政上隶属于苏松太道,这个府是由苏松粮储道和松太道再度合并成立苏松太道,道台衙门仍设在上海县城。如果只花了7000万两银子就能弄到,人民党做梦都能笑醒。在中国排名第二的工商业城市武汉已经落入人民党手中,如果能把排名第一的上海地区也纳入手中,人民党就能创造出更多的收益。而且人民党也不会真的给洋鬼子七千万两银子,九百万英镑对现在的人民党也不是特别离谱的一个数字。
唐绍仪根本没想到人民党会这么轻易的就同意这件事,更没想到人民党提出的要求更加离谱。北洋段祺瑞拼死拼活的控制了上海,北洋也绝对不会放弃上海这个聚宝盆的。
看来是真的有人透漏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唐绍仪想,不然人民党怎么会考虑都不带考虑的提出这个要求呢。唐绍仪毕竟是谈判专家,他接着答道:“陈主席,此行之前袁公说了,上次贵方提出的在张家口设立毛纺厂的事情,我们可以商量。”
陈克笑道:“唐先生,你也多年为官。想来满清官场上的局面你比我们都清楚的多。且不说赚得到赚不到钱,张家口那边肯定视我们为一块大肥肉,一定有人要上来啃我们几口。我们人民党不懂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我们也很讨厌去解决这种事情。您是个聪明人,您能不能给我们指条明路,我们怎么好好的做生意?”
唐绍仪从没见过这么坦率的谈判对手,真的就是论事来说,人民党若是在张家口展开合作,有太多的地方会被北洋掐脖子。唐绍仪自己完全保证不了合作的意向能够实施。如果从人民党的角度考虑,花钱买地是唯一靠谱的选择了。在国内居然要“割地求钱”,唐绍仪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可是北洋真的没钱了,唐绍仪相当厌恶官场上的横征暴敛,庚子赔款刚向河北省摊派,赵三多景廷宾就发动了起义。口号是“反对洋捐”。唐绍仪当然不知道武星辰和庞梓这些起义残党投奔了人民党。不过这种苛捐的危害他很清楚,zhōng yāng敢增收一两银子,到地方上,经过层层加码,百姓就得承受十倍的放大规模。相比较,人民党的建议理论上反倒是最可行的。
陈克看唐绍仪左右为难的样子,他笑道:“唐先生,你若是不能确定,不妨就给běi jīng拍电报问问。这是大事,不着急。”
第一次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会后章瑜忍不住笑道:“若是宋教仁知道咱们很可能会答应这七千万,他会不会气死?”
在与宋教仁的谈判中,人民党确定的援助物资,在根据地大概值七千两。结果与袁世凯的谈判,一家伙就是七千两的一万倍……,好几个同志被这恶毒的笑话给逗乐了。
齐会深笑了几声,这才收住笑容说道:“北洋会同意么?”
“同意不同意都无所谓。关键还是咱们自己。若是没有力量,咱们能够守住上海么?”陈克笑道。
“这块地真的值七千万么?”章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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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吧,且不说在上海的这么多工厂,光在上海就有一个门路能赚不少钱。英国佬的军舰需要停靠,特别是需要维修,这一笔钱就不是小数目。更不用说如果有了上海,我们就有了江南造船厂。即便是北洋把机械设备都给拆走,也比咱们重新建设造船上来的快。”陈克笑道。
“但是在上海土改起来的话……”齐会深家就是上海的,他深知其中的艰难。
“士绅们想不想改那是他们的事情,能不能把土改进行下去,那是咱们的事情。这没什么可怕的。”陈克意气风发的说道,“只要咱们自己态度端正,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人民党办事利落,他们专门给唐绍仪的谈判团驻地安装了有线电报。唐绍仪立刻用密码给袁世凯发了电报。袁世凯接到电报之后大吃一惊。人民党绝对会狮子大张口,这不稀奇。问题是这一口张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上海是段祺瑞强行插手的地区,理论上还是属于江苏省的,不过驻军已经是北洋军与上海地方势力并存的局面。人民党要求得到上海,等于是把苏南又给切了一块。削弱王有宏的势力其实并不算什么,可是当下的局面,削弱王有宏意味着袁世凯对江南的宣战。国会马上就要召开,这个紧要关头这么搞起来,属于完全不可行。
“看来陈克这个王八羔子真的不缺钱啊!”袁世凯怒容满面的对杨度说道。
杨度倒没有生气,他一直寻求中国强大的方法,不仅仅是杨度一个人,其实北洋里面包括袁世凯在内的大部分成员也都有这种想法。对他们来说,六成是完全的私心,四成里头大概是混合了私心与公心,如果中国强大了,他们求名得名,求财得财,这是大好事。人民党的崛起令杨度觉得看到了一丝曙光。一个成立不过五六年的政治势力就能做到这等程度,北洋更是前途无量才对。
在杨度看,问题出在人民党对士绅的态度上。虽然人民党屠戮士绅,消灭地主,不过成效卓著。北洋肯定不能这么干,不过稍微抑制一下地主士绅,应该还是能办到的。以北洋地域之广,能有人民党成效的一半,那也是能够变得极为强大。
听袁世凯这么说,杨度赔笑着说道:“袁公,人民党只怕是想去上海做官也有可能。”
袁世凯冷笑道:“虎禅,你怎么说起这种糊涂话了。陈克向来不图虚名。若是他图虚名,第一次打安庆哪里轮得到岳王会占据安庆。”
北洋反复检讨过人民党崛起的秘密,这些人还算是务实,他们认为等到北洋牵头,三路围攻人民党的时候,其实局面已经对人民党有利。唯一的机会就是在第一次安庆战役后,北洋三路围攻,就能剿灭人民党这群乱匪。不过那时候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到了只会咋呼的岳王会与光复会身上,谁也没想到人民党居然才是真正的大势力。袁世凯其实很佩服陈克忍的功夫。扪心自问,哪怕是袁世凯知道占据安庆是个祸害,他也抗拒不了这个诱惑。更别说心甘情愿的出大力七打下安庆后,立刻退兵。就算是袁世凯能办到,袁世凯的手下也绝对不会同意。
“那袁公准备如何回应陈克?”杨度换了一个问题。
袁世凯没有答复。他的思路却跳到了与这个实际问题毫不相干的方向上去了。联省自治给了袁世凯绝大的好处。摆脱了成为“逆贼”的可能,能够成为新的中国实质上的统领者,在可见的时间内,袁世凯除了不能当皇帝之外,他就已经是中国第一人。即便是陈克也不可能改变这个走势。但是,zhōng yāng丢掉了人事权之后,对各省基本就没有了控制权。除非那些省份自己大乱起来。例如福建和陕西,北洋就顺理成章的打了进去。这是zhōng yāng的特权。
但是当zhōng yāng有求于地方的时候,这就没办法处理了。在人民党正式结束与袁世凯的敌对局面前,袁世凯不能接受任何一次战败来影响北洋zhōng yāng的声望。在人民党正式加入国会,四省重归北洋zhōng yāng领导,那时候袁世凯就没有理由兵出四省。联省自治已经成了对袁世凯的制约,这是袁世凯不能接受的局面。
自己当时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呢?袁世凯忍不住开始质疑起来。
看袁世凯良久不语,杨度忍不住轻声喊了一下,“袁公……”
“唔……,唐绍仪告诉陈克,上海是江苏的地盘,我们不能破坏了联省自治的事情。以前陈克说过在张家口做毛纺的生意,我们北洋绝对不会刁难他们。我袁某说话从来算数,问问他是不是信不过我袁某。我袁某到时候可以签署法令,不收他们人民党开办的工厂一分钱的税。这点子担当我袁某还是有的,就这么告诉他。”
“哦?袁世凯的担当么?”陈克皱起了眉头。真的说起来,袁世凯这种老派人物还是真的是有担当的。就是称帝那档子事,袁世凯为了自己称了帝,但是也没有破罐子破摔,还是自己逊位了。最后推荐了黎元洪当了下一任总统。当然可以说袁世凯犯傻、糊涂、利益熏心,却不能说他不是一条响当当的恶汉。
陈克不想怀疑袁世凯的担当,他是全面质疑袁世凯的执行能力。根据地走的是现代管理制度,各个环节都有自己的规定。例如根据地有可能会让位钢铁与合成氨纯碱生产,退据盈利第三名的桑蚕业。从桑树种植,到桑叶采摘,蚕种培育,饲养,缫丝,这整个流程里头每个环节都有相关的一整套制度与规定。
问题其实还真不是咬这么一大块肥肉的问题,甚至也不是袁世凯和北洋那群人有没有担当的问题。而是羊毛产业生产链条上不能整体配套的话,陈克也没办法越做越好。那整个毛纺产业还是发展不起来。而这些玩意,必须有北洋真心配合才行。
但是北洋那种人能不能理解现代企业,这才是核心问题。如果这帮家伙能够理解,陈克愿意他们分一部分利润。北洋干出力没有报偿,这明显不合乎道理的。话说头里不丑,陈克只好与唐绍仪谈起根据地的真心想法。
唐绍仪在1974年12岁的时候被满清zhèng fǔ选中后,去美国留学。1881年19岁回国,形成他主要世界观的时代,唐绍仪都是在美国渡过的。所以他能理解这些现代企业管理和制度问题。听到陈克对毛纺工业的整体规划,唐绍仪立刻就被迷住了。现代企业和产业链条本身就是极为科学化的东西,它包括了jīng细的管理与合理判断。对陈克来说,不过是无数文章里面吆喝的烂大街的东西。对于唐绍仪来说,则是打开了一扇从开启过的大门。国家怎么合理运用行政与经济手段来安排生产,创造财富,这是唐绍仪追求了多年而未寻求到的东西。
当陈克用“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就难于上青天,只要zhèng fǔ和地方势力抱了层层盘剥的心思,再好的设计也是白搭。”作为结束语的之后。唐绍仪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看着比自己小了18岁的陈克,“陈主席不要如此说,北洋绝非不讲信用。”
陈克笑道:“没错,北洋是讲信用,但是他们的信用是钱和权力构成的。我是不太相信他们会尽义务。想保证这个基本的原材料供应,我们就得在内外蒙建立收购点,而且还得与内外蒙的群众进行有效的合作。而现在外蒙想闹dú lì,就我们所知,曹锟先生带兵与外蒙分裂主义势力作战,也是互有攻守。外蒙的骑兵经常冲到热河与北洋军作战。唐先生你也是明白人,你拍拍胸脯扪心自问,你敢给我保证北洋军会一分钱不要的来保护我们么?”
唐绍仪苦笑了,陈克这种率直的谈判态度的确非常可取,不过很多时候的确让人无法招架。北洋的痼疾绝不是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如果想保护我们自己,那么我们就得自己组建军队。张家口离běi jīng多远,袁先生能放心我们这么干?羊毛生意又不是一锤子买卖,想大规模的赚钱,这风险就不能太大。我们不能保证各地收购点的安全,不能保证原材料的质量稳定,你说我们怎么赚钱呢?而这些问题其实不牵扯北洋的担当和信用,而是北洋现在的情况他们也未必能解决的了。”
听了这话,唐绍仪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只点了几下,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唐绍仪恢复了严肃的谈判神sè,他尽力从容的说道:“这事请容我向袁公禀报。”
这次不仅仅是电报,唐绍仪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给袁世凯送回了一封长信,详细的把毛纺合作的事情讲述一番。袁世凯看完这封信,反倒勃然大怒,“陈文青这不是废话么!若是能做到他说的这些,我还用得着他么?”
杨度也不管袁世凯的愤怒,他向袁世凯要过信看了一遍。在北洋待了这么久,杨度已经知道了袁世凯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陈克真心没有冤枉北洋,他指出了所有的问题,“没有足够执行力!”
北洋不缺乏能干的人,但是缺乏肯老老实实干事的人。如果有肯这么老老实实在蒙古建设收购点,帮助蒙古地方百姓搞生产的人,袁世凯绝对会对这批人委以重任。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人才。谁会把这样的一批人才扔到蒙古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去呢。
但是杨度对此却不太在意,他笑道:“袁公,咱们若是没有这些人,难道陈克就有么?”
“嗯?虎禅这是何意?”袁世凯对这个发言感到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