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是在出城游玩的第三天遇刺的.那天他去了龙门石窟.误了时辰.归途天色已晚.东方兰建议还是连夜回城.杨昊道:“夜间行路更不安全.就在外面宿一宿.”
借宿的是间茅店.不奢华.也不算简陋.
店中旅客不多.饭后在草厅中饮茶.因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和一个穿长袍的旅客在下棋.那旅客头发很短.约一寸深浅.像是一个刚还俗不久的和尚.自废浮屠法的诏书下达.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寺院被捣毁.数十百万的和尚尼姑被迫还俗.路上遇到这种人也不稀奇.
小姑娘圆脸蛋.长的白白净净.聪明又乖巧.竟一连赢了旅客好几盘.于是说:“你这个人棋太臭.我不跟你玩了.”旅客拉住她央求道:“别走.别走.最后一盘.我要是输了.输给你五个钱.五个钱.能买多少好吃的.”
小姑娘闻这话.说:“你不许骗人.”
旅客道:“骗你是小狗.不信來拉钩.”
两人拉了勾又开始下.一盘终了.旅客又输了.小姑娘笑的眼睛弯成了个月牙儿.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奶声脆气地说:“给钱.”
那旅客懊恼地放下棋子.开始掏钱.摸來摸去只找到四枚铜钱.馋着脸央求小姑娘:“小妹妹.我就四个钱.行行好.”
小姑娘断然拒绝说:“不行.你不给就不乖.不是个好孩子.”
四下闻言轰然一阵笑.旅客煞是尴尬.转过脸來.向厅中客人作揖打躬.满脸赔笑地说道:“诸位.诸位.在下本是法门寺的和尚.如今奉旨还俗.正要回乡做顺民咧.路过贵宝地.不幸折在这位姑娘手里.故此落魄.哪位行行好.赏我一枚钱.一枚足矣.”
吕芮悄悄地跟杨昊说:“这和尚八成和这小丫头是一伙的.在这骗钱咧.”
杨昊笑道:“要是骗人.境界也太差了.一枚钱.有什么好骗的.”
于是问东方兰要了一枚钱.对那和尚说:“和尚.我送你一枚钱.”将钱弹了过去.和尚接住.双手奉给小姑娘.打躬说:“老师.请受我一拜.”
小姑娘说:“我可不当你的老师.你呀.还是去谢谢你的恩公吧.”
和尚闻言就笑嘻嘻地向杨昊走來.冲着连连打躬.说:“多谢.多谢.”
杨昊说:“和尚请坐.我请你喝杯茶如何.”
那人嘻嘻笑道:“我虽还了俗.可沒有名字.只有一个法号.”
吕芮笑嘻嘻地问:“那你的法号叫什么.”
那人眸中突然射出一道寒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拂尘.”
杨昊拍案而起道:“拂尘.你不是死了吗.”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忽然将衣服拉开.露出腹上一道可怕的伤口.他神态狂傲.厉声大笑:“死了.大明宫里拂尘被开膛破肚.自己都以为死了.佛祖保佑.做了和尚的拂尘又活了过來.见钱杀人.不问是非.冤仇各有主.莫來寻我.”
话音未果.一道寒光闪过.杨昊的胸前扎了一支匕首.锋刃尽沒.
杨昊昏迷了六天六夜.这六天六夜.吕芮一直守在他身边.东方兰也守在他身边.但真正挽救他性命的却是吴成龙.
吴成龙握着他的手.冷冷地说:“你的命真大.连拂尘都失了手.”
一口痰卡在他的喉咙里.咳了好几下.才能出声说话.
“他是有意放我一马.”他的声音虚弱无力.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吴成龙:“那你也一定猜到他意欲何为了.”
杨昊苦笑道:“由得我吗.”
吴成龙道:“你是个聪明人.当该知道.此事是你左右不了的.”
默了许久.杨昊方道:“我要见她一面.”
吴成龙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你都应该见她一面.可我还是建议你不见为好.你想清楚了吗.”
杨昊道:“烦你安排吧.”
杨昊是在兴庆宫的一所偏殿里见到的摩纱大掌柜.人称“仙姑”的女人.
见面的地点是吴成龙精心选择的.令杨昊意外的是.这里似乎正是这位大掌柜的值房.因为房间的格局、装饰.乃至摆设、氛围与她的衣着、气质实在是太般配了.简直就是专门为她而设计的.
“你就是摩纱的大掌柜.人称仙姑的.”杨昊开门见山地问道.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实在坚持不了太多时间.待他仔细看清了那个宫装女子的脸.由不得心里一阵发紧:我是脑袋坏了.还是见鬼了.
宫装女子轻启樱唇盈盈笑道:“你看我面熟.故而吃惊.是吗.”她只是浅浅地笑着.带着几分矜持.却是风情万种.看的杨昊心旌摇动.几乎不能自持.
“这也难怪.我们见过面.我要杀你.你却救过我的命.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叫紫宸.不过那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沒用了.紫宸死了.坐在你面前的我叫孟琼.是孟瑶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大表姐.“
“大表姐.你.不是已经夭折了吗.”杨昊回过神來.“你真是我的大表姐.”
“那还有假.”宫装女子眉毛一跳.巧笑道:“其实呢.我们还定过娃娃亲呢.可是后來我心里有了别人.所以我决定悔婚.先诈死.然后呢.就去杀了你.”她咯咯地笑着.像是在说一件很久远的开心事.
“我们真定过亲.我怎么从沒听人说起过呢.”
“定过呀.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结义兄弟.”她不顾杨昊惊愕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幼时家乡遭遇大灾.我们的祖父带着我父亲去孟州找你们借粮.他老人家时运不济.到了孟州就一病不起.临终把我的父亲.托付给了你祖父.你们家那会儿是孟州有名的大财主.祖母感念你家恩德.就让我父亲做了杨家的养子.到了成年后.又入赘在他们家.生的孩子都改姓了杨.我小时候的名字就叫杨月.你还记得吗.”
杨昊摇摇头.孟琼说:“那时你还小.自然不记得.”
她继续说道:“你父亲后來投军.做了校尉.举家迁到长安.后來他又做了将军.常年领兵在外.你母亲就带着你回孟州住我们家.你小时候.我可是常带着你玩呢.有一回.你的孟瑶姐姐捅了马蜂窝.马蜂炸飞起來.到处蜇人.我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任它们叮咬.直到如今.我的耳后根这还有两颗红印呢.”
她侧过身.用手指示着自己的左耳根.杨昊犹豫了一下还是伸过头去.他沒看到什么红印子.看到的是细洁如象牙的肤色.闻到的是醉人的香气.
杨昊道:“可是后來.为什么突然就不來往了呢.而且你甚至要來杀我.”
孟琼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你不知道也罢.都是上人们的恩怨.我是放话说要去杀你.可我真的杀了你吗.你总不会以为我的心就那么容易软的吗.”
杨昊道:“我知道.摩纱的大当家不该那么心软.我如今奇怪的是.孟家是生意人.怎么会和摩纱搅到一起呢.是先有孟家还是先有摩纱.昊天商社跟摩纱难道是一家.”
孟琼道:“不是一家胜是一家.有了摩纱才有了昊天.沒有孟家也就沒有摩纱.说不上谁成就了谁.较真说起來.摩纱成就了孟家.也毁了孟家.”
杨昊道:“他很欣赏你.为何要背叛他.”
孟琼道:“我若说是为了利.你肯定不信.他是天子.天下的利都握在他的手里呢.我若说为了情.你肯定也不信.摩纱的仙姑不食人间烟火.岂会为情所困.可这些都是真的.他做了皇帝却给不了我想要的.就如同许多年前.我因为你孟瑶姐姐的一句玩笑话而决定杀你一样.女人呀.有时候.她们的心思连她们自己都琢磨不透.”
孟琼给杨昊斟了盅茶.呆呆地盯着他.目光散淡.如一杯白开水.
杨昊被她盯的很不自在.就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題:“她.我孟瑶入宫的事.是谁的安排.”
“是我让她去的.”孟琼平淡地说道.
杨昊笑了笑.沒说话.
“你怪我心狠.我的确心狠.而且愚蠢.我以为献上自己的妹妹.一切就能恢复过去.晚了.他的心变了.”
“变了.”
孟琼沒有回答.眸子里空茫茫的.不测深浅.
杨昊哼了一声.他摆弄这案上的茶盅.意兴阑珊地说道:“摩纱的总堂设在皇宫里.大掌柜竟然是宫廷女官.我的大表姐.还有什么是我沒想到的.”
孟琼道:“你沒想到的事多着呢.譬如.我现在听命于谁.”
杨昊道:“你会说吗.”
孟琼问:“你不问怎么知道.”
杨昊笑了起來.说:“那就请大表姐不吝赐教.也让小弟长长见识.”
宫装女子抿唇笑道:“在说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題.你看我多大了.”
杨昊觉得头疼.自打一进來.自己就在猜她的年纪.但实在猜不出來.看她的容颜约二十出头.看她的牙齿.不到三十.最难判断的是她的眼神.一会如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会又有如耄耋老人.
杨昊摇摇头:“坦白地说.我说不准你的年龄.不过你既然跟我定过亲.多也不过三十岁吧.”
女子笑了.说:“谁跟你定过亲.”
杨昊也笑了.这个女人实在有些古怪.让他有些不能招架.他搔搔头说:“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女子反问:“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若说谎呢.”
杨昊笑道:“姐.我算是服了你了.小弟脑子愚钝.您就别拿我开心了.”
孟琼道:“你觉得我在耍无赖.我只是想告诉你:往往你认为石刻不变的东西.却未必是真.就如我和你的关系.我不是你的什么大表姐.你的大表姐七岁那年夭折了.是我亲手安葬的.入宫杀你的紫宸也不是我.是你的表姐孟瑶.我沒有跟你定过什么娃娃亲.我跟你的父亲倒是定过亲.可惜他做了负心人.跟我姐姐好上了.孟瑶口口声声说要杀你为我报仇.见了面.却又下不了手.我的这个孩子呀.和她娘一样.心太软.”
她平淡地说完这些.期待着在杨昊的脸上看到一些热闹的情形.
孰料.杨昊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他说:“我的确太容易轻信人了.”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她迷人地笑了.“有点大总管的样子了.”
宫装女子端起杯子.饮了口茶.幽幽地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做帝王的.共患难易.共享乐难.古今一理.”
“现在就天下太平吗.”
“乱天下的非摩纱也.刺马营也.看不透这一层.你这个大总管就是个摆设.小姨为你担心啊.五社一统.滑天下之大稽.刺马营已经长大成人.他不再会看别人眼色了.除非他死.否则任谁也难再操纵他了.”
杨昊觉得浑身燥热.口舌干燥.胸口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他转了转脖子.就端起桌上的茶.正要喝.
女子却笑了起來.说:“你就不怕茶里有毒.”
杨昊说:“有吗.”
他嗅了嗅.说:“哦.刚才我把手指头放进去了.”到底还是放了下來.
女子竟是妩媚地一笑.笑的杨昊整个人都酥了.那女子端起面前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小口.然后用一种异常柔和的目光望着杨昊.她似喃喃自语地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脸上一丝血色也沒有.
杨昊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线.伸手在她鼻孔试了一下.已经沒了气息.
仔细地搜检了她的遗物.杨昊发现了一块既沒有流苏.又被磨去名字的刺马营令牌.她果然是刺马营的人.还是一名高阶横刀.她的名字将同她的生命一样流逝在岁月中.很快就烟消云散.
谁成就了谁.谁又抛弃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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