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和九年,八月末。
绵绵秋雨驱散了长安城一个多月的高温酷热。西宁侯府后花园几近干涸的莲花塘此时又秋水荡漾,有了雨水的滋润,岸边的垂柳也脱掉旧装换上了一身新绿。
莲花塘边青砖铺成的小径上,两个小丫鬟一边清扫落叶一边追打嬉闹。
孟希凡悠闲地沿着小径散步,经过一个多月的jīng心调养,他的身体已经复原,并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西宁侯府少主人杨昊。
两个扫地的小丫鬟望见少主人走来,赶忙上前跪拜行礼。杨昊十分厌恶这些繁文缛礼,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哪来的这么多规矩?都起来吧。”两个小丫鬟站起身来,低着头仍旧不敢动,直到杨昊走远,才敢直起身体。
绿裙丫鬟说道:“公子爷病了一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比以前脾气好多了。。。”穿红裙的丫鬟笑道:“可也愚笨多了,他连当今皇dì dū不知道是谁。”两个小丫鬟望着杨昊的背影捂嘴偷笑起来。
杨昊确实不知道当今皇帝是谁,他上中学时就对历史课不感兴趣,他虽然知道唐朝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之一,但对唐朝的历史他知道的太少了。
“李世民、武则天、唐玄宗、杨贵妃、贞观之治、大明宫、开元盛世、安史之乱、甘露之变、朱温……”杨昊的十个手指头还没有用完,脑子里已空空如也了。没办法,为了做一名合格的大唐臣民,他只得硬着头皮去啃那些线装书,线装就线装吧,字还都是繁体字,更让杨昊抓狂的是竟然通篇没有标点符号。天呐,我煌煌大唐,光耀千秋,为何大家写字都不用标点符号呢?这大段大段的文字让人如何看呢?
起初的几天,杨昊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深怕一不留神让人发现自己是个冒牌的水货。。。但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自己的前任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行为乖张的纨绔子弟典型。
他跟人喝酒,别人喝不过他,他捅人一刀,别人喝的过他,他捅了两刀;家里的奴才丫头,那是伸手就打,抬腿就踹,按到床上就**;就连自己的老娘章夫人,那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光不学无术、行为乖张倒也罢了,听众人那的意思,这位侯府的少主人脑袋瓜多半还有些问题。你问他一斤纱布跟一斤铁哪个重,他准回答:“自然是一斤铁重啦,你傻不傻啊?”。
正因为如此,杨昊醒来后的任何怪异表现都没引起人们的怀疑。杨昊也得以从容不迫地完chéng rén生角sè的转变。
莲花塘的南面是一片桂花林。连续三个月的干旱使得今年的桂花比往年少了许多,但身处桂花林中依旧是异香扑鼻。。。美中不足的是桂花树叶子上的雨水太多了,杨昊没走几步,身上就全湿了。
穿过桂花林眼前是一座土丘,令人惊奇的是土丘上竟有一座小小的茶园,长安的气候冬长夏短,干冷少雨并不适合茶树生长。西宁侯府的这个茶园产的茶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制作一种清香剂。
杨昊知道府中有一个专门制作香料的作坊,所产香料品种繁多,质量上乘,除了部分自用外,多数用来馈赠亲友。
西宁侯府初建于十七年前。那年,吐蕃十三部联军围攻成都,时任右卫大将军杨庆率兵一万五千人千里入川驰援,在成都城下与十三部联军鏖战经月,大破吐蕃联军,是役斩首一万二,俘虏八千,联军首领松果被擒。
捷报传来京城震动,宪宗皇帝李纯龙颜大悦,即下诏敕封杨庆西宁侯,命少府监督造西宁侯府一座,赏金千两,良田千亩。。。府邸尚未建成,杨庆便病逝于淮南寿州城下。
杨昊十五岁时循例恩补为从八品右卫骑曹参军。
左右卫原本是唐朝南衙十二卫之首,中唐后府兵制崩坏,十二卫逐渐形同虚设,军纪废弛,人浮于事,成为功勋贵胄寄生养老之所。
杨昊任骑曹参军一年多,统共就去过三次。第一次是领俸禄,第二次去领俸禄,第三次还是去领俸禄。等到第四次的时候,杨昊连俸禄也懒得领了,从此左军大营里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茶园东侧有一座幽静的小院,院门朝西开,这是杨昊的练功房。身为将门之后,杨昊可以不读书,却不能不练武。他四岁习武,十二年间从未间断。十六岁的杨昊武功颇为了得,人送绰号“呆霸王”,他与一干公侯子弟鲜衣怒马横行长安,自称“长安八骏”,百姓另赠绰号“长安八害”,不管怎样,在京城内外也算是号人物。。。
杨昊推开院门,走进这座幽静的小院,迎门的兵器架上只有一种兵器——枪。“棍为百兵之祖,枪为军中霸王”,练枪十分不易,但练成之后威力惊人。相传三国名将赵子龙,jīng忠报国岳武穆都是使枪的高手。
杨昊抓起一杆长约两米的大枪,木质的枪杆用桐油漆过,十分合手。枪重二十余斤,拿起它并不费力,杨昊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舞得动他,毕竟苦练十几年的是那个杨昊,自己可是跑个三千米都要歇八回的主。“呆霸王”十几年的苦功会传给自己吗?
然而长枪一旦入手,杨昊立即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股奇妙的暖流从丹田处冒出,迅速流遍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块肌肉此时都充满了活力,像是要自己动起来一样,手中的枪顿时活了。各种各样的招式此时都清晰地印刻在脑海中,如同写自己的名字一般,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杨昊不禁哈哈大笑,呆霸王纵然有千般不是,却有一样最可贵的品格——慷慨,他把自己的肉身、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恶名和自己的武功全都留给了自己,丝毫也不保留。
杨昊跪在青砖地面上向“呆霸王”的在天之灵默默地叩了三个响头。
院门口忽然有人娇笑道:“原来你在这呀。”
说话的是章夫人的贴身侍女小鱼,小鱼今年十六岁,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身材丰满圆润,皮肤光洁而细腻。她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杨昊收起长枪,用袖子擦了一把汗,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这话怎么说的,夫人让我侍候你。你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到这来舞刀弄枪,累坏了身体可怎么办呢?”
“一个人呆屋里怪闷的,就出来走走。。。顺便跟这些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打个招呼。让小鱼姐姐挂念了,给你陪个不是。”杨昊说着拱手作揖。
“哟,您可别这样,我可受不起。”小鱼嘴上虽这么说,却站着一动不动,坦然地受了杨昊这一拜。
一个多月来,杨昊对西宁侯府的状况大致有了一些了解,这座位于长安城高尚住宅区的府邸占地近百亩,除了两位主子(章夫人和自己),还有四十三名奴仆,男女各约占一半。
三位管家外,就数内院的几个侍女地位为高,这其中又以章夫人的两个贴身侍女为最,这两人一个叫晴儿,另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个小鱼。
晴儿比小鱼略微高一些,却瘦的怕人,身材就像一根竹竿,直上直下的。她的皮肤很白却暗淡无光。与小鱼说话时的莺声燕语、温婉动听不同,晴儿说话总显得冰冷生硬,不光说话冷硬,就连看人的目光也是冷飕飕的。。。
杨昊醒来后的最初几天是晴儿在床前侍候的。不知怎么的,杨昊很害怕看到她的眼sè,跟她说话时总要酝酿半天,生怕说错了,被她责骂。等自己能下床走动后,就换成了小鱼来服侍,小鱼聪慧温柔,杨昊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压力。两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我有一事不明,请小鱼姐姐赐教。”
“赐教不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晴儿她,我以前得罪过她吗?为何她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你真记不起来了?”小鱼突然冷下了脸,她盯着杨昊的眼睛,挖苦道:“公子,您不会真让鬼附身了吧?”
“我是绿毛鬼转世,专门来吸你们这些红男绿女的jīng血,吸满百人,我就能重生为人了。。。”杨昊翻着白眼,张牙舞爪地向小鱼胸前抓去。
小鱼厌恶地打落了杨昊的“鬼爪”。
“亏你能忘得一干二净。”小鱼突然变得很冲动,“你忘了去年十一月十一rì?你寿辰那天?喝了点酒就借酒耍疯,你把人家怎么啦?亏得晴儿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换成我……”说到这,小鱼的话戛然而止,脸颊一片酡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恶狠狠地说道:“换成是我,我就先剪掉那个祸害,看你以后还能害人。”小鱼的心情很激动,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杨昊已能猜到事情的大概:呆霸王酒后意图强/jiān晴儿,撕扯之中晴儿抓起一把剪刀,她本来有机会干掉入侵者,但她没这么做。为了保住自己的贞洁,她选择了自杀。
晴儿和小鱼都是西宁侯府的奴婢,奴婢和从外面雇佣来的仆佣不同,她们只有名没有姓,没有dú lì的人格,生死荣辱全由主人说了算。。。她们唯一的出头的机会就是被主子看上,纳为小妾,妾本质上也是奴婢,但总算的是半个主人了吧,倘若再能给杨家添个一男半女,这辈子也就算熬到头了。
可是晴儿却宁死也不肯受辱!这让杨昊颇为感慨,他没料到外表纤弱的晴儿竟如此刚烈。
“我真混蛋!我真该死!”杨昊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做出一副痛不yù生的样子。这一半是出自真心悔过,另一半也是想借小鱼之口向晴儿表达自己的歉意和痛改前非的决心。
杨昊的怪异举动让小鱼既感动又害怕,感动的是公子爷大病一场后,整个人变得善良有担当了,怕的是他这么折磨自己,万一误伤了自己,自己如何向夫人交代呢。
小鱼赶紧拖住他的手,劝道:“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了。我们两个还不都是你碗里的肉,早吃晚吃还不都是一回事吗?”小鱼眼眶中噙着泪花,她继续说道:“请你看在我们十几年任劳任怨的份上,不要太作践我们就是了。”
杨昊抓着小鱼的手赌咒发誓道:“你放心,我发誓今生今世一定好好待你们两个,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姐姐一样。”
“谁是你姐姐了。”小鱼冷脸着喝道,“你姐姐在孟州老家呢。要是让她知道你乱叫别人姐姐,小心她揭了你的皮。”
看着错愕不解的杨昊,小鱼不由地“扑哧”一笑,说道:“任你天不怕地不怕,听到孟州一枝花也要吓趴下。”
杨昊心里嘀咕:“什么孟州一枝花?她是我哪门子姐姐?难道比母大虫孙二娘还厉害?”杨昊正想向小鱼问个究竟,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乱声。
小鱼脸sè一变,急忙叫道:“快走公子,玉郎来了!”杨昊听到“玉郎”两个字,心里骤然紧张起来。
自己醒来后,朋友们少不得要来探望。如何不让他们看出自己是个冒牌货,杨昊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从小鱼那打听清楚朋友们的家世背景,和自己的亲疏关系,以及个人喜好,等等。他将这些信息记录下来,熟记于心。
与朋友交谈时,他少说多听,时机一到,小鱼便以“公子大病初愈,不宜久坐”为由,委婉地下达逐客令,一场会面就结束了。
杨昊陆陆续续接待了十几拨来客,应付的滴水不漏。
但这个“玉郎”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玉郎”名叫殷桐香,是杨庆世交莱国公殷开最宠爱的小儿子,与先前来的那些泛泛之交不同,殷桐香和杨昊是一口锅里搅勺的真弟兄,两人知之甚深。想过他这一关绝非易事。
杨昊此时脑中一片混沌,他正在思索应对之策,一个短小jīng干的白衣少年大步闯进了练功房,一把薅住杨昊的衣领,破口大骂:“呆瓜,看你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