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永丰南大街上空寂无人。
因为无面会召开在即,右军南大营在门前的街面上设置了一道关卡,专门盘查进城的新面孔,不过此时因为南门已经关闭,关卡上只留了两名值夜的士卒,二人一边闲聊一边等着同伴来换班。
突然,夜sè中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响,二人顿时紧张起来。
“什么人?”年纪稍长的士卒一声断喝,同时做好了撒腿开溜的姿势。
“我们是长史府的人。”随着一声应答,一辆黑sè油布马车停在了六七丈外,车头挂的灯笼确实是刺史府专用的官灯。车头上坐着的青袍小吏跳下车向二人招了招手迎了过来。
士卒见是刺史府的车,都放松了jǐng惕。年长的士卒问:“这么晚了,老弟哪里公干去啊?”小吏笑道:“奉长史大人之命,运一件稀罕物件出城去横塞镇。两位哥哥想不想开开眼?”小卒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一起跟着小吏来到车前。。。
忽然,车后窜出两条人影,滑步到了两名士卒身后,不等二人叫喊便将二人打昏在地,手脚麻利地捆绑起来,丢在了路边树后。紧接着两名身穿右军号衣的汉子捡起二人的长枪站在了营门前的哨卡上。
马车带着刺耳的吱吱呀呀声继续往前走,来到南门前,小吏跳下车举起灯笼朝黑乎乎的南门晃动了几下。顿时城楼上也出现一盏灯笼,左三下,右三下,晃了几下后,内城门“咣”地一声打开了。小吏见此情形便在车厢上敲击了两下,露出一脸的笑容。
马车刚刚进入瓮城,身后的内城门便轰然关闭。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是刺史府的车!是自己人!”小吏冲着黑漆漆的城门楼大声叫喊,心中却全无一点底气。没有人理睬他,翁城里空寂黑暗,孤零零的马车像风暴眼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船翻人亡。
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内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校提着灯笼走进瓮城:“判官大人闻听张长史出城特来相送,请长史大人到城楼一叙。。。”车门打开,身着便装的张呈跳下车来,小吏取过垫脚,一名红颜少女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也跟着下了车。
南城门楼上戒备异常森严,二十余名巡城营士卒被捆缚双臂跪在门楼左侧的值房前,看见张呈走过来都是满脸的愧sè。张呈停下脚步望着众士卒悲戚地说道:“都是我害了你们。”杨昊迎候门楼前,冲着那白发老者拱手做礼道:“想必这位就是顾老前辈。”
老者答道:“老朽正是顾赞,不知判官大人半夜相召有何指教?”杨昊微微一笑,让开一旁,说道:“请堂上高坐。”老者也不客气,道了声谢,倒背着双手进了城门楼,在主客座上坐了下来。张呈和少女依次而坐。
杨昊看了看那名少女,笑问道:“姑娘可就是流云?”少女点点头,道:“难得大人还记得小女子的姓名。”
杨昊笑道:“如何能不记得呢,今年年初姑娘孤身一人持刀闯进这里,打开城门放杨昊进城。。。此后杨昊在右军南大门前遇阻,又是姑娘略施小计助杨昊渡过难关的。如此恩惠杨昊岂敢淡忘?”说着话杨昊起身一躬到底,流云也回了礼。
顾赞冷笑一声道:“老朽是个粗人,向来不喜欢弯弯绕。大人将我三人拘来,想必已知道我三人的身份。老朽敢问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我们这三个鬼帮余孽啊?”
“我想请顾先生去长安再造一个鬼帮。”杨昊回答的异常直接。
三人闻言同是一惊,顾赞小心地问道:“大人不是最恨鬼帮吗?”
杨昊呵呵一笑,“此鬼非彼鬼。若杨某说的不错,顾先生是鬼帮中的关中派,或者按你们的话说是清流派?”
顾赞点点头,张呈和流云却是满脸的惊讶。
“‘南偷、北抢,西诓,东骗,唯中不乱’。鬼帮大大小小的派系中唯有你们关中派手脚还称得上干净。。。你们看家护院,保镖接人,调解纠纷,刺探消息。尤其是你们打探消息的本事十分了得。永丰城里谁家就是丢根针只要请到你们也保准能找回来,而且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我还听说一件事,昔rì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出一百二十八文钱请你们帮她找回一件家传的老香炉。你们费尽周折将香炉找到,但前后却花费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拿到香炉后,你们意外地发现那香炉竟是一件稀世珍品,价值千金。有人劝你们将香炉私藏起来,或者将它变卖扣去一百二十两纹银再还给失主,可顾先生二话没说就将香炉送还给了老婆子。如此信义,真是令人惊叹。”
顾赞面露得意之sè,笑道:“那是个穷婆子,她也确实不知道这香炉价值千金。倘若是有人故意隐瞒真相,我定是要向她讨回本钱的。”
流云冷笑道:“大人想让我们为你在京城打探消息?”
杨昊笑着点了点头。
顾赞沉吟道:“长安乃天下根本,居之不易啊……”
杨昊道:“我拿出三万两白银资助顾先生如何?今后若有烦劳处另有酬答。。。此外,孟将军已答应任命张呈为天德军驻上都进奏院承应郎,他可以在暗中协助你们。”
张呈听了这话,心中十分震惊,他没有想到杨昊不仅没有处置自己还委以进奏院承应郎的重任,承应郎官居从五品,在进奏院中地位仅次于知院。天德军设在长安的进奏院经费一直由丰州三城承担大部分,因此自己这个承应郎在进奏院中的说话分量丝毫不下于知院秦邦。
“大人对鬼帮的再造之恩,顾赞如何报答?”
“请顾先生转告鬼帮二首领,永丰已成是非之地,杨昊不愿意再看到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哈哈哈,”顾赞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起身道:“杨大人是爽快人,顾某也是爽快人,我一定将话带到。”
杨昊闻言大喜,即时将三万两白银的文牒交付顾赞,并当场释放了二十名士卒。。。
顾赞见此情形,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便说道:“从今以后,长安鬼帮任凭杨大人驱使。”
杨昊伫立城头目送着马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夜sè茫茫的旷野中。
孟博昌抚掌而来,“jīng彩,jīng彩,杨大人不动声sè就化敌为友,实在是高明之至。”
“我是实在不忍心废了张呈这个人才。”杨昊倒有些伤感。
自己与张呈虽相识不久,但自觉与他十分投缘,也欣赏他的jīng明干练。但进城后连续发生的迷案却让杨昊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先是侯捷等五十人的失踪案,孟博昌远在丰州都知道真相,他身为监门校尉竟被蒙在鼓里,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不久是自己卧室里的迷香案,张呈口口声声说要查个究竟,最后竟把罪责推在孟尝那个逃去无踪的小妾身上,说什么小妾为了替孟尝报仇才留香害人的。。。最后是发生在自己家门口的绑架案,吕芮失踪时长史府的马车在场,吕芮刚刚被送还,他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一切迹象都表明张呈跟这三件迷案有着某种紧密联系,他或许不是幕后主谋,但一定知道谁是幕后主谋。他迟迟不能破案,与其说是力有不逮,不如说是有所顾忌,他到底在顾忌什么,杨昊急切想弄清楚缘由。于是他暗中派人调查了张呈背景身份,意外地发现张呈竟然就是鬼帮中人。
由此杨昊可以断定,这三起迷案都是鬼帮策划的。侯捷案发生时,永丰大局未定,胜负尚在两可之间,他们是想浑水摸鱼。策划迷香案,则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jǐng告自己不要侵犯他们的利益。绑架吕芮,是他们为了营救青皮而做出的一点努力,倘若张呈后来卷了进去,杨昊相信不久就会有人找自己摊派。
张呈在这中间扮演了一个很微妙的角sè,他不能阻止鬼帮的行动,甚至事先根本就不知情,但他总能在事后迅速介入,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二首领?
杨昊将所知的一切告诉了孟博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孟博昌早就知道张呈是贵帮的人。鬼帮为了扩大势力,不断地在向永丰官府渗透,这些没有逃过刺马营的眼线,但曾重阳和孟博昌为了确保举义成功,决定暂时跟鬼帮合作,他们不仅没有揭露张呈的身份,反而向张呈许诺举义成功后保他做永丰长史。
孟博昌与曾重阳分道扬镳后,张呈和鬼帮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为了能在永丰站稳脚跟,孟博昌不仅要把控永丰军政两界,也急需清除鬼帮在永丰的势力。他给杨昊施加压力,要求在三月初八无面会召开前彻底解决鬼帮问题。杨昊对鬼帮参与贩卖人口一事也十分痛恨,在清算鬼帮一事他和孟博昌没有丝毫冲突,但对于如何处置张呈,他和孟博昌的意见发生了分歧。
孟博昌主张斩草除根,将张呈和青皮等人一起处死。。。杨昊却是另外一种想法:鬼帮并非自己开始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在青皮等十三名首领被捕后,他们仍然可以在光天化rì下在判官府门口绑走一个人。而且,一直被自己视为心腹的巡城营里竟有二十余名士卒甘冒生死帮助张呈脱逃。这是一股隐秘、坚忍、可怕的力量,他们一旦成为你的死敌,将是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但反过来,若能将他们化为己用,则无异于如虎添翼。
其次,从张呈说服顾氏父女脱逃一事来看,他在鬼帮的地位十分微妙。顾赞做过鬼帮首领,又是关中派当家,青皮等人被捕拿后,鬼帮残余力量中就属关中派最大,绑架吕芮很有可能就是顾赞父女幕后策划,虽然关中派与青皮等人相处并不算和睦,但事关鬼帮生死存亡,身为帮中前辈,顾赞策划这场绑架案,借此向自己施加压力,争取时间营救青皮,这都是说的过去的。张呈能促使顾赞改变计划,继而说服他与流云跟自己一起出逃,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鬼帮的二首领!再从他对顾赞的恭敬态度来看,他多半是出身顾赞的清流派。。。
青皮罪恶极大,必死无疑。他一死张呈将成为鬼帮首领,清流当道,鬼帮便有了弃恶从善的自新之机。
当然,杨昊也清楚孟博昌不会再容忍鬼帮留在永丰,于是他向孟博昌建议让张呈代替秦邦,出任天德军驻长安进奏院知院一职,并让他在长安另创鬼帮,既可将祸水外移,又可以多一副窥伺朝廷的耳目。
孟博昌最终同意了杨昊想法,但出于对张呈的不信任,他不同意撤换秦邦,而是让秦邦和张呈互相牵制,互相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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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宝历社无面会在永丰刺史府北门外的嘉义客栈召开。所谓无面会是指所有与会人员都是戴着面具参加会议,且未经主持人允可,任何人不得随意开口说话,违者立即处死。
杨昊和孟博昌都没能参加正式会议,一个忙着侍候众人的吃喝拉撒,另一个骑马挎刀担负守卫。无面会开了三天,杨昊心惊胆战了三天,第三天的会开到深夜,将要结束时有人将他和孟博昌喊了进去。
会场是打通了三间上房改造成的,可容两百人同时入座。与会者只有八十七人,大总管和七名佩剑坐在东头的高台上,他们身后是一道锦屏,锦屏后开了一道暗门,从暗门出来骑马穿过一条小巷往北一拐就是巡城营南大门。开会前三天,孟博昌突然派来十六名军校接管了巡城营。
大总管戴的黄金面具在烛光中十分扎眼,环围着他的七名佩剑则带着银白sè的面具,而座下的七十九名横刀都是黄铜面具。此次来永丰的也有不少执戟士,但都没有资格进入会场,杨昊是会场中唯一一名戴着黑铁面具的执戟。
二人在台下肃立,一个佩剑站起身来,说道:“大总管令,正四品横刀孟博昌升正三品高阶横刀。正九品执戟士杨昊晋升从五品横刀。”
佩剑说完,众人都肃然起立。
大总管走下台阶,来到孟博昌和杨昊面前。一名横刀士捧过一个托盘,托盘用明**的缎子做底,上面放着两块玉质令牌,正面阳刻一块椭圆形盾牌,盾牌上yīn文篆刻着“刺马”两个字,背面则是两刀交叉的纹饰。两块令牌的唯一区别是下缀的流苏不同,孟博昌那块令牌流苏是紫sè,杨昊的是红sè。
大总管弯腰将玉牌挂在二人腰带上,问二人:“刺马的职责是什么?”
“辅弼圣主,振兴大唐。”堂中众人齐声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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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代藩镇皆置邸京师,以大将主之,谓之上都留后。唐大历十二年(777年),改称上都进奏院,简称进奏院。以知院为长官,承应郎为副长官,掌报递章奏,承转诏令等事。因为进奏院为地方藩镇设立,费用也由地方承担,因此进奏院也成为地方藩镇窥伺zhōng yāngzhèng fǔ和其他地方的门户,定期会将zhōng yāng和首都发生的要军事**信息,如皇帝的活动,皇帝的诏旨,主要官吏的任免,臣僚的奏章和其他重要信息报送地方。
注:文中文牒类似于今天的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