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战兢兢地做了七个月的河东留后,柴上研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自己的忠实支持者董八成被围困在了岚州城,没有了董八成太原城空了,自己的心也空了。柴上研心里明白,河东大势已去,自己倒台不过是时间问题了。对于这个结果,柴上研心里早有准备,论资望、论实力自己都不是那个能掌控局势的人。
“是该全身而退的时候。”柴上研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心境都是不一样的。
几个月前,具体地说是开成二年的七月,自己本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当rì风传户部侍郎李珏将出镇河东。李珏是朝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他jīng明干练,极有手腕,只是为人有些尖刻。虽然李珏的官做的比自己大,但柴上研却认为李珏仍是自己的后生晚辈,让自己把位子让给一个尖酸刻薄的后生晚辈,又屈尊去做他的僚属,柴上研觉得这简直就是对自己的羞辱。。。
于是在他撺掇下,tài子dǎng骨干汾州刺史莫玉海查办了温泉县营田贪渎案。温泉县营田是李珏出任户部侍郎后主抓的一项屯田工程,主持人李荃是李珏的同乡好友。不用多说,捅出温泉县营田贪渎案,用意就是要阻止李珏来河东就职。果然李珏识趣地打消了来河东的念头。
唉,谁知错过了这次机会,竟就再也下不了这艘破船了。正月初,神策军将军卢奇突然调任河东左军都督,这是仇士良插手河东的开始,加上早已相持不下的tài子dǎng和杨党,河东已经形成三国争霸的局面。
河东军号称十万,刘清伶当政时左军势力最强,那时左军的实权掌握在董八成的手里。。。董八成虽然忠诚不二,但刘清伶仍对其处处防范。终于刘借口讨伐丰州孟、杨之乱,将董八成支了出去。丰安一战,董八成折戟沉沙,左军实权落入刘氏一族手中。刘清伶死后,李载义请回董八成,后又用明升暗降的手段将董八成升为前军将军(都督),再将左军捏在自己手里。李载义一死,左军统军将军、他的内侄李雪堂主动交出兵权,离开河东前往洛阳做了个闲官。
柴上研被董八成扶上留后宝座后,曾一度想将左军握在自己手中,但左军早已成了董八成的私家军,将校们孤傲难驯,根本不把自己这个留后放在眼里。卢奇的治军手段倒是远胜自己,来时又从神策军带来了大批亲信,意图彻底接管这支河东劲旅。。。
但事与愿违,神策军背景浓厚的卢奇遭到了左军将士的集体抵制。经过一番角逐,卢奇保住了都督的位置,但左军前、后、左、右、中五营中,只有中军营买他这个都督的帐,其他四营他都指使不动。至于中军营归顺于他,主要还是因为营中将官都随李雪堂去了洛阳,群龙无首才让卢奇有机可趁的。
卢奇来河东除了改造河东左军,还有就是为史孝章入主河东打前站,但因他无力驯服河东左军,史孝章入主河东便也遥遥无期。史孝章一rì不来,柴上研肩上的担子就放不下来。年关刚过,岚谷就燃起战火,沙陀人攻打岚谷,杨昊、刘沔借口讨贼大举南下。贼没讨到,却把河东的主人围困在了岚州。。。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河东不久就是处处战火,自己这个留后无兵无权,却又要背负着这天大的责任,这何时是个了结?
柴上研脸上盖着一方手帕,躺在摇椅上长吁短叹时。一名红裙**端着茶点走了进来,柴琪,柴上研最小的女儿,许太原府少尹骆莱次子骆卫辰为妻,一年前柴上研老妻病故,柴琪便说通骆卫辰搬回来与柴上研同住,以便照顾柴上研的起居饮食。
柴琪收拾公案上的茶具时,见茶碗里的丝毫未动,便冷着脸说道:“事到如今,您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把辞呈往上一递,这副烂摊子谁爱接谁来接。”稍稍顿了一下,又冷笑道:“再说,您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河东节度使的帽子也落不到您老的头上,这又是何苦呢。。。”
柴上研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胡言乱语,你懂个什么。”
柴琪本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话便停住脚,转过身来说道:“我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实情,河东已成乱地,您手中无权,旗下无兵,这副局面不是您能应付的。何必再硬撑下去呢?面子上好看,里子里受罪,何苦来着?”
柴琪说完这两句话,仍然向外走去。
“你回来。”柴上研拿掉盖在脸上的手绢,问柴琪:“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什么?”
柴琪眼珠子骨碌骨碌乱转,眉眼间露出了几分少女时的顽皮,“也没说什么,都夸您是当世大圣人,河东局面糜烂至此,您还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柴上研郑重地问道。
柴琪收起嬉笑,肃容而言:“此刻请辞,您舍不得这副面子。支撑下去,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依女儿之见,与其玉石俱焚,不如坐下来跟杨、刘谈谈。能为河东百姓争一份太平,也不枉费您一番忠君报国的苦心。”
柴上研轻轻地叹了一声,跟杨昊、刘沔合作自己不是没有想过,河东实在太需要一个强力人物才消除种种乱象了,与tài子dǎng、杨党和仇士良相比,杨昊无疑就是哪个强力人物,这倒不是说他的手腕如何高明,技巧如何娴熟。而是他把数万大军开进河东的勇气,和兵临城下的本事。
但自己对杨昊的印象始终不是很好。。。他是出身公侯世家的纨绔子弟,混过刺马院,做过金刀卫;甘露之变大明宫血流成河,偏他能全身而退;他曾卖身神策军迫害过一大批忠臣义士;他穷途末路时投奔孟楚,转眼便发动兵变占据丰州;他**巨商大贾,三次出兵天德军,夺了王氏基业;他穷兵黩武,擅开边衅,以一州之力挑战天狼军、蛮黑部,归义军,陷丰州百姓于连绵不绝的战祸……
这么一个人自己怎么跟他合作呢?
“我就知道,女儿的话您永远也听不进去的。”柴琪嘘叹一声,要往外走。
“等一等。”柴上研叫住了柴琪,双眼冷飕飕地逼视着柴琪:“你跟爹说实话,曲清泉是不是到了太原,私下还跟你见了一面?”
柴琪颇吃了一惊,脸sè有些惊慌。。。柴上研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到现在还没有忘了他。不过,你要记住,你如今是有夫之妇,行事还是要检点些。”
柴琪的脸腾地就红了,她感到了一股屈辱。不错,她是与曲清泉自幼青梅竹马,而且两个人也确实相爱过,但这又能说明什么?怎么能说自己跟他私下见了一面,就牵涉到“检点”这个词呢?难道自己跟他见上一面就有失检点吗?何况这次见面本非为了私情。
柴上研与曲处机同属河东名士,三十岁后两人皆名扬河东,未入仕前二人诗酒唱酬,互相引为知己,此后二人又一起接受河东节度使裴度的聘请,入幕做了幕宾,从此踏入仕途。后因政见之争,rì渐疏远,终至反目。。。柴上研xìng情倔强,自己与曲处机的义气之争却要牵扯到子女的婚姻嫁娶,他竭力阻止柴琪与曲清泉的来往,致使天合地设的一段姻缘,终成空嗟叹。
两rì前,曲清泉奉命来到太原,托故交旧友牵线搭桥希望能见柴上研一面。但因有人暗中阻扰,一时竟无人敢做引荐。柴琪得知情况便主动与曲清泉联络,并私下见了一面。柴琪不知道柴上研是如何知道自己私下见了曲清泉,但扪心自问,自己见曲清泉除了想为父亲找一条退路,何尝又不是旧情未了?柴上研的话虽不中听却是说到了自己的痛处。
见柴琪抹起了眼泪,柴上研颇有些不忍地说道:“是爹当年的固执害了你,希望上天还能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柴琪茫然地问道:“补偿我?您拿什么补偿我呢。”
柴上研没有答话,他转身回到书案前,写了几个字,将信笺折起来交到柴琪的手里:“告诉曲清泉,我明rì去晋祠进香,正午在待风轩小憩。”
……
晋祠在太原城西南悬瓮山麓,始建于北魏,是为纪念晋国开国诸侯唐叔虞而建。叔虞励jīng图治,利用晋水,兴修农田水利,大力发展农业,使唐国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造成rì后八百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呈现出一派兴旺景象。
叔虞死后,后人为纪念他,在其封地之内选择了这片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地方修建了祠堂供奉他,取名“唐叔虞祠”。叔虞的儿子燮父继位后,因境内有晋水流淌,故将国号由“唐”改为“晋”。
曲清泉得到柴琪的传信,连夜赶到了晋祠,用钱打通关节,等候在待风轩中。次rì辰时末,柴上研来到晋祠,先去圣母殿中进香,继而又四处游览了一番,时近正午来到待风轩小憩。柴上研此来只带了二十名牙军卫士,侍从长便是自己的女婿骆卫辰。
骆莱并非河东土著官员,骆卫辰对柴琪过去与曲清泉的交往毫不知情。因此对柴上研见曲清泉带自己来jǐng卫,丝毫不觉有何异样。
柴上研进入待风轩与曲清泉密谈后,他便一边观赏景致,一边注意周围的动静。未时初刻,守在大门口的侍从匆匆来报:自太原城方向来了一支人马,打着河东左军的旗号。柴上研来晋祠的目的,并没有瞒着骆卫辰。谈判、媾和,这本是留后的权力,但左军都督卢奇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杨昊、刘沔擅自出兵河东与叛军无疑,身为河东留后与叛军谈判非但是奇耻大辱,更是罪不可恕。他扬言谁与叛军媾和,谁便是朝廷的叛徒,他卢奇第一个不答应。
骆卫辰心里很清楚卢奇这么大张旗鼓地杀奔过来,必然是有备而来,若被他拿住把柄闹将起来,绝非一件容易摆平的事。
“大人快走。”骆卫辰心知情况有变,急忙奔入待风轩报信。然而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待风轩中竟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