舶来区。
这是宁州一个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地方,就像一个后娘养的孩子,没nǎi吃。
市里的重点项目上马,从来不会考虑落户此处,产业政策也从来不会向此处倾斜。
街道败落,楼房凋敝,人流复杂,治安混乱,管理缺位,是市委市zhèng fǔ的一块心病。
低档的酒吧、迪厅、洗浴中心、按摩场所星罗棋布,这里俨然成为了一个犯罪的天堂。
但华国有句古话,人无千rì好,花无百rì红。顺境会消逝,厄境也会走到尽头。
庞月明是个有野心的政治人物,对于舶来区的这种顽疾情况显然不会坐而待毙,在月初的市zhèng fǔ常务会议上,他就提出了“科学布局、统筹兼顾、重点改造、协调发展”的响亮口号,要求紧紧抓住当前宁州的主要矛盾,分清主流,谋求跨越式发展,同时也要兼顾次要矛盾,加强对落后区域、落后产业的帮扶力度。
他认为,没有调查就没有研究,没有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凭空思考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光看资料也只能纸上谈兵,所以他今天就带了几个副市长和几个部门的主要头头,亲自来到舶来区,在区委区府相关领导的陪同下,微服出巡,市电视台派了一个摄制组,随同拍摄采访,浩浩荡荡的。
走街道,访村委,探工会,一路上,考察团风风火火。
但是怪事桩桩,zhèng fǔ干这样的好事,老百姓却不理不睬,基层干部也显得冷冷清清。
背地里,人们在说,考察考察,考察个屁,上面不晓得考察了多少回,屁事没有。这些当官的都一个版样,做做样子,摆摆架子,走走过场,没几个真心干事的,有的人更是不屑一顾,认为市长亲自下来搞调查,小题大做。
这些背后的事,庞月明是不知道的,可萧云和苏楠却没少见到百姓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见百姓们骂街的话,两人只是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烈rì炎炎,芭蕉冉冉。
宁州仿佛变成了西游记里面的火焰山,让人很想祈求出现一个孙悟空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扇除所有的火气。然而,神话终归是神话,孙悟空固然没有,芭蕉扇倒是存在的,但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会选择空调。
人还可以躲进冷气房避暑,但狗就没这么幸运了。
听说有小狗的舌头因为伸出过久,而出现肌肉抽筋的现象。
苏楠漫步于斜阳河畔,右手撑着伞,左手拿着一把小折扇轻轻扇着,宛如宫廷美人。
小折扇很jīng致,上面据词而画,画有易安居士的一句: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萧云懒散地跟在她后面,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一口,很享受烟草所带来的辛辣刺激感。
河风清爽,加上河岸绿树成荫,炎热的天气并没有令二人凤狂龙躁。
此时,萧云已经解开了纱制白衬衫上面的几个扣子,隐约露着胸部健康的肌肤。
项前的那块“上弦月”白玉,在阳光下烁烁发光。
兴许是热的缘故,又或许是方才公车上的尴尬劲未退,苏楠的清美美容颜隐约有些红晕,几缕青丝散落在脸侧,被汗水涔湿,如同雨后的青柳,煞是好看。她往萧云那边挪了挪,将他也遮在伞下,两人的手臂偶然间会碰在一起,触感冰凉,一种别样的感觉始终在心里某个角落流溢着,说不清、道不明。
“萧云,知道这河为什么叫斜阳河吗?”苏楠侧脸看着他,微笑道。
萧云下意识望了眼右侧的清澈河水,摇摇头。
“据《宁州府志》记载,这是出自隋炀帝的《野望》。隋炀帝畅游江南,途径此处时,诗兴大发,挥笔而就:‘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斜阳yù落去,一望黯**。’”苏楠也望向了旁边的斜阳河,轻声道,“这里曾是宁州最著名的地段,秀sè可餐,迷恋于其中,如欣赏清秋月夜之画,雅致婉然。可惜后来被rì本占据了,这里就成了宁州人的梦魇。”
萧云静静听完,深吸一口烟,皱眉黯然默虑,心中泛起一股酸意,直捣灵魂深处。
这个民族那段刻骨铭心的伤痛虽然已经渐渐远去,却仍然让人历久弥新,不能忘却。
那种痛入脊髓的悲伤,深深植入了这个古老民族的根里。
记住不是为了仇恨,而是鞭策。
苏楠看出了他的心境变化,便不露痕迹转移话题,微笑道:“今天能见到你,还得感谢你妈妈,要不是你想去看看她住的旧迹,我还不知要在那树下等几天呢。跟我说说你妈妈吧,和你认识有一段时间了,都没听你说过她,不过,在我心里总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你又知道?”萧云玩味问道。
“这是女人的第六感,好不好?”苏楠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其实你这样并不公平。”萧云停下脚步。
“嗯?你说什么?”苏楠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没有反应过来,黛眉微扬。
“我是说,你只靠第六感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不公平的,正如你用第六感认为我是一个好人。人是一种极擅于伪装的动物,诚实到近乎憨厚的男人可能就是一个连环杀人犯。对于女人,好sè的男人可能有了抵抗力,貌似老实的男人却未必经得起一点点引诱。”萧云陶醉地吐出一个烟圈。
“会吗?”苏楠凝望着那个烟圈。
“嗯,你没听过‘盗跖之犬,亦吠尧舜’吗?”萧云轻声道。
“什么意思?”苏楠不明白。
“盗跖是古代很有名的盗贼,他养的狗,即使碰到尧跟舜这样的圣人,也会照样吠的。”
苏楠两弯?烟眉一蹙,咬牙切齿道:“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是狗咯?”
萧云苦笑一声,连连解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女人第六感有时候也会失灵的,就像车上的电子狗一样,不见得每次遇到电子眼之前都会提醒超速的司机。我一直怀疑电子狗是不是交jǐng发明的产物,专门用来坑骗司机的。”
苏楠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萧云挠挠头,无奈苦笑,缓步跟上,地下的影子长长向前。
走了一段,苏楠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萧云,轻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时间就像这条斜阳河,总是在无声无息间流逝,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已经跑了很远的距离,你再发力追,也很难追上?”
萧云不知道她为何突发此感慨,下意识地点头道:“会,逝者如斯夫。”
“我总觉得,时间就像地下铁一样,在黑洞中快速驶离,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萧云再次遮于伞下,“等我醒来时,已经错过很多东西,甚至错过了停靠站。”
萧云没有接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扬起一个醉人弧度。
苏楠感觉到了他的眼光,含羞垂目,浮起一个自嘲微笑,继续道:“转眼间就八年了,我却感觉好像在昨天。我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八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倔强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执着地看着那架飞机冲破云霄,飞向浪漫的法兰西。”
“都过去了,就别再想了。”萧云很没公德地将烟头弹下河,随着流水去往远方。
“嗯。”苏楠微微一笑,推了推鼻梁上的那副古板黑框眼镜。
“你要不要仿效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来一个《与过去诀别书》?”萧云轻笑道。
“呸,嬉皮笑脸的。”苏楠嗔了他一眼,然后平静道,“正如你所说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好演员,在表面上看不出内心的想法,以前我就是太相信人的表面了,现在我只凭我的直觉。你不知道,女人的直觉很可怕的,就像Xshè线,可以shè穿男人的大脑,要不要试一试?”
“不敢领教。”萧云连连摆手。
那个尤物小人得志,娇笑而起,抬手将垂下的头发向耳后一捋,露出洁莹如玉的耳朵。
萧云敛去笑容,轻声道:“苏楠,其实那段记忆不用刻意去忘记。有些记忆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有些记忆却像是凝固在手心的胶水,无论你怎么甩手,都是甩不掉的。忘不掉的,就把它记住吧,只要忘记他就好。”
苏楠微一顿愕,旋即明白了最后那个“他”是指人,便莞尔一笑,轻轻地点着头。
萧云侧身停步,望向不知承载了多少历史的斜阳河,河水静静的流淌,于阳光下,闪耀着金sè的粼粼波光,弯身拾起一个小石头,顽皮地扔下河中,荡起层层涟漪。苏楠走前一步,与他并排,撑着遮阳伞,远眺着河对岸,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烟草味道,心无旁骛。
他凝视着涟漪荡漾,轻声道:“苏楠,无论在哪里,我离你,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
剧情有些老套,对白有些陈旧,可是十分受用。
她闻言,不禁愣在原地,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有一泓清泪从眸中不断涌出。
泪水剪不断,理不清,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她那颗如死水般静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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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舶来区并没有想象中的杂乱无章、满目疮痍,反而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
大街宽敞,小巷明亮。
只是那错落有致的楼房像还没有整理好队伍的士兵,高低相接着,没有匀称雅观。
街上的行人脸上挂着让人舒服的微笑,那是一种大国子民的从容自信。
虽然这里没有主城区的繁荣,但是各种娱乐场所还是抢占登陆,这些外来工们在给这座城市的发展添砖加瓦之余,还需要好好享受一下劳动之外的生活。毗邻斜阳河的露天酒吧一条街就是他们晚上消遣的最好去处,当然白天也是热闹非凡,一把把偌大的太阳伞撑起了一个个庇荫饮酒的酒吧桌椅。
酒吧街中心铺砌着一条窄窄的鹅卵石小道,别出心裁。
萧云和苏楠缓步走进了这条闻名遐迩的酒吧街,伞下的两人显得悠闲安逸。
苏楠由于伊始哭过的原因,长长的睫毛带泪沾湿,如雨后新荷般美丽动人。
她却不敢侧头看他一眼,因为他总是挂着一抹坏笑,让自己的内心小鹿乱撞不已。
二人又走了一段,到了酒吧街的尽头,走进了下一条街道,临河民居道。
这片建筑都是清一sè的现代小楼,毫无特sè,也不奢华,普通人家的楼房。
然而,在民居道的尽头,斜阳河畔青树之中,隐隐鹤立鸡群着一幢带有小院的民居。
这幢迥然不同的民居,处在现代建筑的风口浪尖处,仿佛一位身处天涯尽头的隐士,遗世dú lì,孤独终老,建筑风格竟然是清末民初的,黛瓦粉墙,雕梁画柱,小院子清新淡雅,院墙处高耸一株百年古杉,向天而立,散发着一股傲立浊世的寒气。屋顶的镂空雕尤为引人注目,雕刻或圆或浮,多处镂空,立体感极强,让人看后顿生“方疑鬼斧神工助,始信凡辈技亦jīng”的感叹。
屋侧种有五棵柳树,婀娜多姿。
屋子碧水绕旁,绿柳拂水,不染一点俗尘。柳树旁随意摆着一片四棱巨石,方石上显有层层石纹,犹如一卷卷天书,等待着玉皇大帝御批用印,一块立于地、耸于天的石上刻有朱砂sè的四个大字――“天书待印”。
萧云不禁停下了脚步,微微皱了皱眉,陷入一片深思。
苏楠侧头望了他一眼,便再也不能移开视线,此时的他,静逸得像一幅真品古画。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萧云忽然开口说道。
苏楠有些恍惚,回过神来,隐藏了那一缕的心颤,轻声道:“什么奇怪?”
“万绿丛中一点红。”萧云含有深意地说出一句。
“什么意思?”苏楠慢条斯理地煽着小折扇,带来一丝凉快。
“这周围都是一些瓷砖楼房,而那幢古老民居就这样处在一片现代建筑环绕之中,你不觉得这很不寻常吗?”萧云微微眯起双眼,凝视着那幢民居,手心也许因为炎热的缘故,渗出些许汗水,都是凉沁沁的。
苏楠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黛眉一皱,轻声道:“是有点奇怪,照理来说,这里的建筑在十年动乱中都应该被砸了的,却偏偏留下了这幢民居。在最近这几年,宁州追求区域间的平衡发展,舶来区也在缓慢中前进,不少旧的建筑都逐渐被拆了用作商业用地,而这幢民居却仍然屹立不倒,真的很耐人寻味。舶来区在被划为rì租界之前,居住的都是些达官显贵,那幢民居的主人看来不简单。”
萧云忽然浮起一丝诡异微笑,轻声道:“我妈妈原来就住在那里。”
苏楠一声低呼,轻掩着小嘴,故意装作一副不可置信模样,上下打量了一遍萧云,还准备奚落他几句痴心妄想,却见他神情认真,不像是在瞒天过海,这时才真的有些吃惊,看他的眼神也微变,轻声道:“原来你是一个落魄的公子哥呀。”
萧云苦笑,无奈道:“我要是知道自己是落魄的公子哥就好了。”
苏楠身体一僵,看了一眼神情严肃的他,yù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低下头,思索着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思绪飞扬。难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想想也是,和他认识不短时间了,没听他说过家里的事情,只是知道他有个妹妹在宁州一中读书,扑朔迷离的背景让人感觉像谜宫一样,难以琢磨却深深地吸引着你。
唉,这个男人,你对他越熟悉,就越感到陌生。
在她的小脑袋胡思乱想之际,萧云已经信步来到了古老民居门前。
他当然不会知道苏楠内心的这种感受,脑海里只有母亲一人。他以前一直在告诉自己,不敢来这里,是因为怕触及到了母亲在宁州的痕迹之后,会忍不住去弄清一些东西。而当他终于认识到,有些事情是他无法忤逆的,有些东西他是无法逃避的,为了更好的保护心中想保护的人,他唯有站出来。
貌似说得通,其实,只是他始终在逃避一点――他到这里追寻母亲的痕迹,与其说是好奇心驱使,不如说是愧疚心使然,自己终究还是要违背母亲的意愿――平平凡凡过一生、不追名逐利,心中不免有些惶惶然,觉得母亲那慈爱的目光和柔善的言语一直萦绕耳旁,唯有来这里进行心灵救赎。
虽然母亲从来不对他诉说以往的旧事,也从来没有抱怨带着他逃亡的那段艰难rì子,但他能在母亲深如古井的的眼眸里读懂里面的幽思,那是一种没有丝毫感情的幽思,一种真正绝望的幽思。
眼前,他仿佛又浮起了小时候和母亲聊天的一幕:
“妈妈,天宫远不远?”
“不远。”
“为什么呀?”
“因为有你的地方,那里就是天宫。”
“嘻嘻,那我不就是玉皇大帝了?是不是很厉害呀?”
“当然,小七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妈妈,您错了,玉皇大帝不厉害,他会被您跟我讲的那个使棍的小猴子欺负。”
“那你想成为谁呀?”
“我想成为如来佛祖,他一个手掌就把那小猴子压到山下去了,多好呀!”
“只要你想,你就是佛祖。”
“妈妈,佛祖是什么颜sè的?是跟半山腰那棵小樱桃一样颜sè吗?”
“佛祖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那佛祖在哪?”
“就在你的心,你的心就是佛祖。”
“我的心是蓝sè的呀?我听老爷子讲,心是红sè的才对。”
“傻孩子,心有我佛,我佛即心,佛本就空空蒙蒙,缥缈虚幻,彷佛根本不存在,又彷佛到处都在,懂吗?”
“不懂。”
“你长大以后,就会懂了。”
“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向月亮阿姨那样,在黑暗中点亮自己家的灯,照亮整座云浮山。太阳公公下山后,周围变得好黑好黑,我都看不见了,就不能玩了。”
“只要你想,你就能照亮整个世界,在黑暗中带给这个世界一片光明。”
“我真的能行吗?”
“能。”
“嘻嘻,太好了,那样我就能在晚上和丫头玩了。”
“小七,当你成为了月亮,就没有时间和小衿玩了。”
“啊?为什么呀?”
“因为你要到处走的,你看看天上的月亮阿姨,她要到处去,才能将亮光照到其他黑暗的地方的。”
“不要,我就照亮云浮山就好了,我要和丫头玩。”
“那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的,懂吗?”
“不懂。”
“你长大以后,就会懂了。”
“那我会成为佛祖吗?”
“会。”
“什么时候?”
“当你想成为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妈妈也不知道,终有一天你自己会知道的。妈妈只想你快快乐乐成长,开开心心生活,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
“小七,记住,有你的地方,妈妈才会觉得在天宫,你是妈妈心中最了不起的人。”
“记住了。”
“来,亲妈妈一下。”
“不要。”
“你不乖了。”
“我要亲两下,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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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六千字大章,晚上还有一张,算是补偿,继续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