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堂的判断一点都没错,贾余庆的确没有更多的法子,他当然不想在自己的治区饿死人,可底子就那么点,去年泉州的那场战事,不但掏空了路内的兵员,就连粮食也搭进去不少,那个时候,谁会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又不是某神棍,实际上,这种情形,某神棍也没有完全预料到。
因为他们都低估了,百姓对于大宋这个朝廷的期望,当年南渡之时,多少北方世家大族,举族而迁,百万人口的汴梁,在金人接管之后,仅剩了不到三万人,整个中原为之一空,除去战乱中死去的,大部分,都跟着过了江。
如今也是一样,要知道,从两浙到广东,数千里之遥,那么多的百姓,就靠着一双脚这么走了过来,老天都没有放弃他们,他何忍弃之?
可实际情况,容不得他心存善念,广州城下,每天都有大量新的难民到来,他上哪去找更多的粮食?没有粮食,百姓们就活不下去,他们就会暴乱,这不是空口白牙,讲些大道理就能平息的,只要一想到这后头的数字,贾余庆连觉都睡不着。
数百万人哪!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好好的执政相公不做,非得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当什么路臣,这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那位年青的邻居,可以丢掉一切跑到一个岛上去,自己又能朝哪里跑呢?
挂冠而去?这个念头已经不只一次在他心里闪过,如今的朝廷,缺得不是忠臣、良臣,而是能臣,这个位子,哪怕就是神仙来做,也变不出那么多的粮食来啊。
面对各级官吏催要粮食的目光,贾余庆只觉得手中的笔有千钧重,每勾上一下,就意味着几百石的粮食消失了,他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坚持到圣驾到来的那一天。
只要朝廷迁过来,责任就到了政事堂诸公的肩上,实在不行,将一日两次的舍粥,改为一次,也能节约不少时间吧,可那样一来,又会有多少饿殍倒毙于野?就在贾余庆下决心,打算赌上这最后一次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大堂上响起,惊得他的笔差点掉在案上。
“大帅,少保进城了。”
“什么少保......”贾余庆恼怒地回了一句,紧接着便是一愣:“你说什么?”
“属下说,叶少保回来了。”
“快快,开中门,本官亲自去迎。”
贾余庆扔下手中的笔,急急地从大案后头跑出来,一边将手下的官吏往外头赶。
要说广州城一个人都不能进,也不可能,不说别的,圣驾每日到了哪里,天天都有呈报送入城中,这可是头等的大事,一天都轻忽不得,谢堂如果拿出正牌子同知枢密院事的官凭印信,人家同样不敢将他拒之门外,可那样解决不了一大族中人的问题。
他可以拒绝一个郡侯,却无法拒绝一个身居高位的老臣。
叶梦鼎就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光他进来了,他的妻子,早在数天前就在城中的一所宅子里住下了,叶府的产业布局之大,又怎么放得过广州市舶司这么大一块肥肉?
当然了,做为海司的主帅,他的仪仗就是身份的象征,那些历经铁血的护卫,人人透着一股子凛然的杀气,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结果就是,没等贾余庆吩咐下去,城门已经被守将打开,宽大的吊桥缓缓放了下来。
“城门开了!”
得到消息的百姓,纷纷挤向城门的方向,可是没等靠近护城河,吊桥便已经离开了河岸,城头上的守军更是紧张得如临大敌,竟然将弓箭,对准了这些手无寸铁的难民。
叶梦鼎的脸色,在城门关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沉了下去,事情的发展比他想像的还要不堪,这广州城里城外,如同一尊巨大的火药筒,只要稍有火星,就会燃烧、爆炸,更为可怕的是,这才是刚刚开始!
城中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席地而卧的百姓,贾余庆不敢再放人进来,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一旦这里被逃难的百姓挤满,秩序必然大坏,到时候,就只有硬性镇压一条路了。
难道说,他们没有倒在元人的铁蹄下,没有倒在逃难的路途中,却要在自己的手里,被结果了性命,叶梦鼎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老少保,叶公,救我!”到了这一刻,贾余庆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不但迎出了府,而且没等他下马,就急急地扑了上来,差点被护卫们以为是要行刺,好在叶梦鼎及时制止了他们的动作,就着他的手翻身下马。
“老夫走了六天,这些天里,又到了多少百姓?”
贾余庆一愣,有些讪讪地答道:“数不胜数,大约数十万人吧,沿途还有更多,下官已经行文各州府,勉力救助,可他们同样不堪重负,大部分百姓仍然冲着广州而来。”
叶梦鼎一听就知道,他没有一个妥善的安排,就连统计难民的数目这种事情,都不敢去做,别的只怕也是敷衍了事,有这样的主官,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善夫,那你想过,怎么办没有?”尽管知道对方已经走投无路了,叶梦鼎依然在等,等他自己说出来。
“下官每日如坐针毡,与属下商议了几次,想让百姓们去到别处就食,可他们不走,下官也是没有办法啊,眼下府内连多余的兵马都没有,一旦出了事,下官只能以死谢罪,少保,还请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救救我。”
贾余庆的心已经乱了,完全是口不择言,他一个行在的判府事,对于根本管不到自己的人,竟然一口一个“下官”地自称,叶梦鼎此时也懒得同他计较,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让他又是急,又是不甘心。
沉吟了一会儿,眼见着火侯差不多了,叶梦鼎才略带为难地说道:“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
贾余庆赶紧接着:“少保只管见教,有什么为难之处,都是下官的首尾。”
“进去说。”叶梦鼎点点头,他赶紧在前头带路,心里头,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城外的谢家聚集地,位于外坊的一处宅院,前头就是市舶司码头,这处宅院,原本是用来当仓库使的,现在全都被族人占据了,不过他们好歹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比起外头的百姓,强得何只百倍。
那个小册子被几个老人翻完,又传到了其他人的手中,等到所有人都过了一遍,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少,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谁也没想到,去到一个小小的海岛,居然还有那么多的规矩。
旁的倒也罢了,这同族分居,不是拆了谢家的根么,大家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就是遇上什么事,也有个呼应,若是真照着册子里那么办,往后连个面都见不着,过不了几年,哪还有什么情份在?
本来就是离乡背井,人人都是无根之木,心里的惊惶不安,几乎就写在脸上,眼见着生计又要断了,这种惊惶,就变成了失望,事到如今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不约而同地拿眼睛,去瞅坐在前面的几位老人,都是长辈,也只有他们的话,才能在身为族长的谢堂那里,得到几分看重。
“大郎,当真别无他法了么?”此时的老人们,也只有企求的语气,丝毫不敢自恃身份,大难临头各自飞,人家也是不怕的。
“某无能,当不得大任,这个族长,诸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话,谢堂并不是想搞什么以退为进,而是带着几分真心,这些老成精了的人岂能看不出,闻言都是站起身,挡住他的去路。
“这却是怎么说的?”
“大郎主事,谁敢不服?”
“就是,有谁多嘴的,只管让他来与老夫们分说。”
七嘴八舌,好说歹说,总算没让谢堂撂下担子,至于下头那些族人,有多少是真心服气的,此时又有哪个敢跳出来,万一犯了众怒,被扔在这里,岂不是哭天不应,叫地不灵?
谢堂四下里扫了一眼,总算没有再有什么不和谐的音符,于是淡淡地说道:“既然没有异议,那就早做打算,越快上路越好,到了那边,某自会联络对面的官府接应。”
“都听到了?回去收拾吧,早些走,也能早做安排。”
几个老人将众人打发出去,宅院里顿时变得乱哄哄,最后离开的一个老人经过他的身边,忍不住在他耳边说道:“大郎,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好歹瞧在一族的份上,多担戴些。”
“某省得。”
谢堂有些心不在焉,对于即将要过去的那个地方,他也是毫无成算,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
总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心里头刚刚一松,就听到了自家娘子的急促的声音。
“官人,不好了,芸姐儿......”
谢堂一怔:“芸姐儿怎么了?”
在他想来,多半是水土不服病倒了,这还真是个麻烦事,从这里过去,有一千多里地呢?没想到,他娘子放低了声音,在耳边轻声说道。
“芸姐儿不见了。”
谢堂顿时惊得眼珠子圆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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