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汪立信为端明殿学士、沿江置使、江淮招讨使的制书送到府上的时候,刘禹正和汪立信在书房中讨论眼下的形势。
自昨日一席谈话之后,刘禹便被汪立信邀入府中,住进客房,而府中的下人们都称呼他为“先生”。
还以为要焚香淋浴摆香案什么的一通折腾,结果汪立信听了下人禀告,很淡定地摆了摆手就算知道了。
“又非出自中宫,亦非两府亲来,无须管它。”看刘禹一脸诧异,多解释了两句。
制书是汪府大公子汪麟送到书房里来的,汪立信打开看了一眼就随手放到桌上。刘禹好奇地拿过来一看,就跟后世的委任状差不多,没有多余的废话,可见事态已经很紧急了。
“子青,就烦请屈就幕中主管机宜文字如何?”这一刻汪立信已经变身为一方大员,虽是商量的口吻,但语气几乎就是命令。
“但有所遣,无所辞也。”刘禹也站起身恭身一揖,神色肃穆。主管机宜文字,也就是个参谋赞画之责,却是正式的职官,许多帅臣都曾任过此职。
“麟儿,你也随为父出发,暂充书写机宜文字吧。你即刻持吾之书信前往枢府,调一部禁军听用。”汪麟恭敬作答,转身离去。
上下级一分,说话不免就有了拘束。刘禹知道老人的作风,雷厉风行,估计即日就要出发,还要去和家人话别,也拱手告辞,推说要回房收拾行李。
汪立信的官职中,端明殿学士是品秩级别,正三品,沿江置使江淮招讨使是差遣,招讨是实际职能,具体的任务按制书所说,就是以建康府的府库资财募集兵士以援救沿江的各州县。
随制书还送来了官服印信,刘禹看了一下那枚硕大的帅印,黄色不知什么品种的玉石雕成,首部雕着一个虎钮,底面上六个篆文大字“江淮招讨大使”。
而刘禹自己的这个主管机宜文字虽然是帅臣自行征辟,却也是要报备吏部,有资格日后叙功的。论品级大致也就**品,属于统治阶级的最底层。
整个一天汪府都显得十分忙碌,但刘禹看到的情形是,人来人往,并无喧嚣,显得忙而不乱,就连原本以为的女子啼哭之声都没听到,可见平日治府之严。
“来来,子青,本使与你引见一位同僚。”晚饭时分,刘禹去混饭吃的时候就见桌上多了一位未见过之人。
“这位便是此行禁军统领,广捷军都指挥使金明。”听到汪立信的介绍,刘禹看着眼前这位雄壮的大汉,一身寻常打扮,站起身比刘禹还高大半个头,目测超过一米八。
这位也是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物啊,比写汪立信之子汪麟的文字还要多上一些。刘禹端起桌上的一杯酒,向金明走过去。
“金指挥,久闻大名,何幸之哉,某先干为敬。”刘禹举起酒杯一敬,仰头一口而干。
“这位是刘禹刘子青,目下充任总管机宜文字。”汪立信看金明有些无措,给他介绍道。
“刘机宜折煞某了,某乃是个粗汉,当不得当不得。”金明没想到刘禹这样客气,实在一头雾水,自己根本不认识他啊,但在军中日久,也知道能充当机宜的都是长官的亲信甚至是亲属。
“哪里,乍见一位好汉,有些俯仰之情,到叫诸位见笑了。”刘禹见汪立信一众人也有些诧异,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忙解释道。
“哈哈,坐,都坐。”汪立信招呼大家一一坐下,桌上除了刘禹和金明,其余都是汪立信子侄。一顿饭下来,虽然也有推杯换盏,可能是因为要分别的缘故,比较沉闷。
饭后,汪立信把明天几个要出发的人召到书房,围着刘禹带的那张大地图商讨行军事宜。这等军事上的具体事务刘禹就插不进嘴了,只能站那里听。
而那金明也不愧是史书所载汪立信的爱将,指着地图不停地述说,何处扎营,日行多少里,前中后军如何分置,各军之间如何联系,何时派出探马,都布署得井井有条。
第二天大清早,刘禹随汪府众人自钱塘门出城,走了十多里方才和等待的禁军相会合。看到来人,原本坐于地上的军士们马上站起来列队,以百人一列,分作五列。
范阳笠,大红色鸳鸯战袄,腰缠布袴,系着一条都管皮,脚下踩着革靴,手执长枪,也有背着弓弩的,五百人中大概有一百左右。
这队禁军身量都颇高,基本上都过了一米七,体形也算雄壮,只不过个个都是满脸风霜,年龄估计有些大。
“无法,青壮精锐都叫贾相公带走了,就这些,某还花了些气力,最大也不过五五之数而已。”金明看刘禹摇头,在他耳边解释道。
刘禹闻言吓了一跳,55岁,都到了退休年龄了,传说禁军中最老的有八十岁,看来不虚。
宋朝和后世的明清不一样,明清时的军队吃空饷,编制都是不满员的,有些甚至只有纸面上的三四成人员。空出来的军饷都被上官们分了。
宋朝正好相反,他的军队存在着冗员的问题,也就是超编,以禁军为例,常常要超出二三成,而多出来人员的都被上官们当成奴仆用了。
突然,刘禹的目光注视到一个人,这个人是站在最后一排的,并不容易看到,只是他实在有些矮,大概只有不到一米六吧,站在一群一米七几的人群当中就显得另类了。
走过去仔细一看,那人眼光躲躲闪闪,低着头。刘禹来了兴趣,围着他左看右看,那人被看得烦了,抬眼一瞪。刘禹见他颈下平平,顿时就明白了,含笑走开。
就看汪立信站在阵列之前,举手道了声“辛苦”。也没见做战前动员什么的,整个队伍就开始出发了。
刘禹跟着汪立信走在后面,他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马上让一名军士牵着走,好在广马体形小,性格也很温顺,坐着倒也很舒服。
他们这一行人的后面是辎重马车,十几辆马车上装着甲械器具,还有就是行军口粮。
刘禹坐在小马上举目四顾,这是一条修得极好的官道,硬质夯土铺就,又宽敞又平整。两边种着各种大树,边上还有深深的排水沟。沟两旁则是一块块方正的水稻田,还没有开始春耕,稻田里只有一道道光秃秃的沟壑。
金明缀在前军的后面,低着头和人说着话,刘禹一看,正是方才他注视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儿,玩木兰从军。
“金明是老夫旧将,十多年了,记得还是知鄂州的时候,他来投军,还带着个小妹。喏,就是正和他说话那个,两人相依为命,感情极好。”汪立信见刘禹盯着金明看,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原来如此,某还以为本朝男子死光了,要个弱质女流上阵拼命呢。”刘禹哈哈一笑,他也只是好奇,并没有想多管闲事。
“你这粗汉,老夫与你如何说的,你怎得还带她出来,还混进了禁军,成何体统!”汪立信把金明唤到跟前,一通训斥。
“招讨也知某拿雉儿无法,都怪某,自小把她宠坏了。”金明两手一摊,一脸苦相。
“一会全军休整时,叫她过来,老夫与她说。”汪立信挥挥手把金明赶走。
中午时分,行走了一上午的队伍停了下来,只见一群人有的烧锅埋灶,有的拾荒捡柴,过了一会,道道炊烟就袅袅飘起来。
刘禹随着人流去领军粮,他有些好奇,这时代的军队吃的什么?拿到手里才知道,就是粗粮饼子加一碗稀饭,没油没腥,不禁感慨,这样的军队能打仗么。
带着两个小军给汪氏父子送饭,就见汪老爷子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一个小军低着头站在前面。
“招讨稍歇,先用了饭吧。”刘禹看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忙劝道。年纪大了,可千万别有个好歹,据史书记载,老爷子可就是今年殁的。
刘禹转头看那小军,低着头揉着眼睛,估计给训哭了。见有人盯她,抬起头来,嘴唇下居然粘着几撇胡须,有一丛还贴歪了,十分滑稽。
看着小姑娘委屈地撇着嘴,刘禹突然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见过。
“还不把胡子扯了,去吃饭。”汪立信看她的样子,十分好笑,又要装出严厉的样子来,很辛苦。
“啊!”看了小姑娘恨恨地扯去胡子的样子,刘禹大吃一惊,显些叫出来,这不就是一个晚霞么?
呯!刘禹手中的陶碗掉到地上,砸得粉碎,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汪立信和边上的汪麟也不解地望向他。
姓金,兄妹二人,鄂州投军,难道会这么巧?
“我来问你,你可是襄阳府人。”刘禹不管不顾,一把扯过小姑娘。
“子青你轻些,这个老夫知道,他兄妹正是襄阳府人氏。”汪立信在一边回答。
“襄阳府上营村?”刘禹知道自己用力有些大,可能抓痛小姑娘了,赶忙松手。
“你怎会知道?”说话的却是端着饭走过来的金明,小姑娘也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叫‘柱儿’,而她叫‘雉儿’,是吗?”刘禹有些激动,语气就有些急促。汪立信父子也停下碗,看着他们。
“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某的幼名?”金明大吃一惊,这名字除了兄妹几个,汪立信都不知道。
“你们原本是兄妹三人,还有一妹名唤作‘盼儿’。十年前走失了,对吗?”刘禹仰面向天,眼泪夺眶而出,苍天有眼啊,晚霞你听到了吗?
“你识得盼儿,她如今在何处?”金明丢下手里的吃食,一把抓住刘禹的双臂。
“你认得姐姐,她在哪里?”小姑娘‘雉儿’也猛扑上来,抱住刘禹。
“你姐姐她,她.......”刘禹不知道要怎么说,刚得知亲人下落就告诉人家已经亡故,这是何等的残忍。
“稍等。”刘禹抽出手,这才觉得被金明抓得有点痛,从包袱中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他回家的时候在照相馆里洗出来的,想带在身边做个纪念。
金明接过刘禹递过来的彩色照片一看,眼眶立刻红了,没错,这就是自家失散十年的妹妹,绝不会错,那眉眼,和‘雉儿’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姐姐,是姐姐!”雉儿一看,也马上哭着大喊。
“若是方便,请将舍妹下落告知,金某必有后报。”金明一抹眼睛,对着刘禹郑重一揖。
“子青,若是知晓,便说与他听吧。”汪立信过来拍了拍刘禹的肩膀,轻轻说道,细心的老爷子已经觉察到可能是凶信了。
“金兄,实不相瞒,‘盼儿’是刘某亡妻,某之所以追随招讨,便是为了替她报仇。”刘禹叹了口气。
“亡妻?何人所害,某定要将他碎尸万段。”金明一听刘禹的话显些没站稳。
“蒙古鞑子,为首者是他们的大汗忽必烈。”刘禹的敌人太过强大,他很需要帮手。
“金某与那鞑子,不共戴天!”金明忽地抽出腰间佩刀,一刀砍向道边的一株小树,小儿臂一般粗的树干应声而断。
“午时已过,起来整队,准备出发!”金明还刀入鞘,大声呼喝着快步走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