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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右江一侧的土路上,一条长长的队伍正在行进着,道路上的土质很干,硬硬的靴底踏在上头,就会溅起一小阵尘土,发出闷闷的声响。如果千百人一齐这么做,扬尘就会变得很大,声音也会随着地表传得很远,越是接近敌人,越容易为人所察,这本是行军之忌。
可是这支队伍却像毫无所觉一般,从牵着马儿奔在头里的一军都指马暨,到埋头盯着脚下的普通一卒,此刻都是一样的动作,这种动作他们持续了接近三个时辰,只在中途短短地歇过那么一刻脚,进了些吃食和流水。
“都管,到了。”
听到亲兵的提醒,马暨才从机械的动作中回过神来,抬头一望,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处壁垒,石砌的城基上树着粗木排成的高墙,四角的了望哨隐隐有人在走动,这种宋夷混和的结构正是本地羁縻州的典型模式,多年前就驻守过此地的马暨当然不会陌生,他知道今天的目的地......归德州到了。
“传某的将令,全军就地休整,无事不得出列,你们几个随本官走一趟。”
亲兵知道他的脾气,将劝说的话咽到了肚子里,命令被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长长的行军队列慢慢地停下来,而最前端刚好到达那处壁垒的下面。上马之前,马暨的眼神扫到了自家将旗上那条新制的额附,“虎贲”两个字让他嘴角一咧,在大宋的境内,若他的这支兵马担不起,还有何人敢妄称?
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一百多里的山路,从出发到现在,他只用了不到十四个时辰,这其中还包括了歇息,要知道他们在出发之前,可是一个时辰都没有休息过,直接穿过了邕州城赶到了这里,这是一支跟随了多年,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上下来的人马,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才是他有底气从姜才手里抢过前锋的主要原因。
当然还有另外的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若是按正常分配,他这支最后到达的队伍多半会被重新打散编到后军,在行军过程中慢慢磨合。可是那样的话就浪费了多年下来形成的战力,马暨虽然理解刘禹的做法,轮到自己的头上,才知道有多不舍,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主动请缨,到战场上去见个分晓,顺势避免了被拆分的危险。
“都管,人心难测,还是让小的们先去试试吧。”到了寨门前,跟着他的亲兵忍不住劝了一句。
“屁,李大胯子要是敢动老子,他倒是有那个胆儿才行。”
马暨轻蔑地一笑,毫不在意地推开众人,就在寨墙上那些土兵的眼皮子底下,倒提着马鞭子,砸得木头板子“咚咚”地响。守门的土兵们见他如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一个年青的头目听到了动静跑上来,伸出脑袋去看外头。
“宋......宋人?”来人的汉话有些结巴,眼睛却是瞪得溜圆。
“送你个头,李大胯子死了没有,没有就赶紧出来迎接老子,告诉他老子叫马暨。”他放开嗓门一顿乱嚎,听得上头的土兵们一愣,还是那个头目懂汉话,一下子就缩回头去,不知道是害怕了还是去叫人了。
马暨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头却在一点点地估摸着时间,数到大约一柱香的时候,连周围的亲兵都紧张起来,开始警惕地打量四周,随时做好遮护的准备,这才听到木门后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大队人正朝这里而来。
寨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的时候,马暨正背着手向上头张望,轻松地就像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般。迎来的人群为首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看着他的样子,惊讶之声一闪即逝,面上堆起一个浮夸的笑容,张开双臂热情地冲着他走过去。
“老子就知道你没死。”马暨同他抱在一起,分开后朝他肩上擂了一拳,打得对方吱牙咧嘴地,可是笑容反而更盛了,肥嘟嘟的肉块一抖一抖地,就似要掉下来一样。
“马老二,你不是调走了么,怎么又给贬回来了?”没曾想这个男子说得一口流得的官话,听上去比马暨的还要正宗些。
“别提了,进去讨杯水酒吃,可使得?”
马暨揽着他的肩膀,没等他答话就拖着向里头走,双眼不动声色地扫了一下桩子一样立在两旁的土兵,就将那些执在手里的刀枪弓箭视若无物。被他拖着的男子笑容有些苦涩,人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朝着寨子当中的一所大屋子走去。
嘴里那么说,也不可能当真只有水酒,各种山珍野味流水价地被送上来,煮得烂烂地再配上山里产的一些椒盐,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起码马暨就吃得赞不绝口,嘴里咬着半只土鸡,还拿手去撕一条羊腿上的肉条,哪里还有半点天朝上国一州都管的模样,简直就是逃荒千里的难民,男子在心里鄙夷着,嘴里却是不停地相劝,席间一付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的场面。
“马老二你慢些,别撑死了。”
“去你娘的,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马暨顺嘴回了一句,听得男子心里一动。
“你带那许多兵马,是要往横山去?”
“你在门口伏着那些人,是打算拿了老子去元人那里请赏?”
两个男人各自问了一句,眼神里都透着笑意,对视了一会儿,笑容越来越大,哈哈一阵之后,两个盆子一样大小的酒碗碰在了一起,泛着黄的液体被他们一齐倒入了嘴里,“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宴会这才算真正开始。
“你这厮上门从不落空,说吧,找我什么事。”男子似乎没什么胃口,又或者是见怪不怪了,吃得慢里条斯。
“喔,这么好说话,若是某叫你集结寨中兵马,跟我一块去打元人,你也肯?”马暨的胃口很好,他是真的饿了,就连他带来的亲兵也是一样。
男子没有答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分辨出是玩笑呢,还是试探呢,还是认真的,可是从那张方正的脸上,除了眼里的一丝狡黠,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多不多我这点子人,结果都是一样,你又何必拉我下水,这里有几千的部民,我这个做头领的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可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宋治下的知州事。”
“你是想说忠诚?马老二,你又不是不知道,峒人从来只服从于这片土地的主人,等到你们分出了胜负,峒人自会知道该怎么做。”男子说完似乎有些不忍心,又接着说道:“横山寨完了,我去人打听过,那里的元人不下五万,你才来了多少,有没有五千?做为朋友,听我一句劝,不管你打算做什么,都不要再像今天一样,随随便便地进到寨子里。”
突然听到这种话,马暨正在撕肉的手一下子停住了,之前的那些条件他原本就没想过人家会答应,对于峒人来说,无论是元人还是宋人都是来掠夺他们的侵入者,区别只在于谁更加贪婪而已,他们能做到两不相帮,还要赖宋人一直以来的轻赋政策。
“那你能不能么告诉我,前面的情形如何?”这里是夷区,宋人的探子很难深入,要打探消息,峒人当然会方便得多,既然对方都承认了自己派人出去过,那就肯定存了这份心思。
“不大好。”男子果然松了口气:“横山寨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元人围得很死,根本不让人靠近,最近的婪凤州当日就被攻破了,韦思明那个暴性子,你见过的,带人反抗,整个寨子都被元人烧了,人差不多死光,果化州的韦化文是他的侄儿,第三天就送上了降书,现在元人就驻在他的寨子里,听说全都是骑兵,这么一来,附近的哪里还敢动?远一些的侯唐州、思恩州、恩城州、镇远州都向元人送了供应,我这里也不例外。”
男子没有瞒他,知道瞒也没有用,还不如和盘托出,就算将来仍是宋人的天下,自己也是不得已,再说了宋人怎么都比元人要好说话,到时候恭顺些,还真能下手给杀了?
“你方才说你那点人没有用处,你说错了,光是邕州就有四十四个大峒,小的一点的不计其数,每个峒子出上几百人,就是成千上万,什么样的敌人打不过?”
男子一愣,宋人并非没有招过土兵,蕃土之兵单独成军,这是自宋初就有的成例,南渡以后随着政权的深入,这样的政策更为普遍,可是从来没有大举征发过,而听马暨的口气,难道上头真有这样的打算?
要说忠顺,自然是谈不上的,可是跟了宋人几百年,大大小小的摩擦不算少,但总体来说是不错的,有了宋人的遮护,他们这些部民至少能够安居下来,南渡之后就连蠢蠢欲动的交趾都安静了下来,平稳的日子过了这么久,谁愿意再起刀兵?
“老实同你说,我这点兵只是个前锋,后头有多少人马,你不久之后就能看到,如何选择自己思量着,但是千万莫要首尾两端,行那不义之事,这广西的天,要变了。”马暨叹了一句,扔下啃得光光的骨头,扯过一块蓝布用手搓了搓,便站起身来。
“你还要向前?”男子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再往前行可就是元人的侦骑出没之地,就凭他这点兵马,别说相抗了,能不能列成阵都难说。
“老子要去横山,不管那里还有没有人,都要去,这是上头下的死命令,你挑两个机灵些的人给做个向导,叫他们扮成军士,出了事也追不到你的头上,李大胯子,我可是为你好。”
吃人嘴软,马暨倒底没忍心,对方也不是蠢人,一听就听出来了,哪能不答应呢,结果派出来的人就是方才打探的那个年青人,是这位李知事的幼子,关键的是此人听得懂汉话,还能说上几句,做起事来更为便利些。